望山帶着望嬚回去了,當少女重新出現在部族衆人眼前的時候,與望山巫一般,所有人都以爲望嬚是自己逃回來了,他們的神情變得蒼白,情緒變得不知所措,無助且害怕的看着望山巫。
當然,望山巫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讓望嬚把戴着玉鐲的那隻手高高揚起。
這是仿照南次二經一脈諸山山神的信物所製作的。
製作者,當然就是南禺山山神。
這個鐲子比任何說服都要有力,連畛氏的族人們看到這枚鐲子,他們的恐懼,害怕,驚慌不安,所有的負面情緒,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
孩子看到了,跳了起來,驚喜莫名!
“嬚姐姐成了巫!”
那是隻有巫才能戴的玉鐲子!
驚疑與迷茫充斥着人們的心神,他們有些無法相信與接受,畢竟前幾日還是一個祭品的望嬚,怎麼突然搖身一變,就成了尊貴的巫呢?
南禺山山神沒有吃了她,反而讓她成了巫?
“望嬚……你,你怎麼會有這種玉鐲?”
還是有人站出來了,帶着巨大的懷疑發問,他同時看向望山巫去求證:“巫,這是真的嗎,望嬚不是逃回來了,而是真的成了巫?”
望山巫搖了搖頭:“她不是巫。”
不是巫?
這話說的,讓部族的人們都愣了一下。
但緊跟着,望山巫道:“她是巫女,是山神大人在人間的代行者,負責向我們傳達神的旨意。”
巫;巫女。
後者只比前者多了一個字,但是所代表的意義卻完全不同。
巫,是部族中的先知,是智慧者,是長者,與族長不同,巫的地位崇高,是引導部族方向的精神領袖。
巫女,其實不對部族負責,她奉獻的對象是神靈本身,等於是神的使者,是人神溝通的媒介,是天意的聆聽者。
最開始出聲詢問的那人瞪起了眼睛,他張着嘴,怎麼也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巫女哇!
那是隻有大部族纔會擁有的神官,是人神溝通的媒介與橋樑!
連畛氏全盛時期,一萬多人口的時候也沒有巫女,如今,茫茫南山,擁有巫女的部族,應該也只有離身氏,以及他治下的幾個強大附庸。
總的來說,南山諸山,也就是天虞山系,南次三經這裡,巫女最多不會超過五個!
只有神特別重視的強大部族,纔會被選中,進而擁有巫女這個職業!
“這這這……怎麼可能,望嬚不過是一個祭品而已,怎麼會突然成了高貴的巫女!”
那人神色極爲精彩,根本不能相信望嬚在短短几日就完成了如此巨大的身份轉換。
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那個孩子,他高興不已,眼睛都在放光,不住拍手,小嘴咧着,樂開了花。
在他看來,望嬚姐姐是好人,好人就該得到好報。
善良的人,一定會被神靈所青睞的。
……
回到部族的第三日,在完成歸鄉的祈禱後,望嬚便與望山一起,帶着族人們開始懇地。
不過首先,需要對原有的,未曾開拓的地形進行勘察。
族中優秀的戰士們先行而去,對四周的土地進行勘探,他們帶回許多的土壤,用石頭碗,或者青銅罐子裝着,迅速的回到族中,把這些土壤交還給巫。
望山巫看着這些分揀的土壤,望嬚則是在給每個土壤標註文字,那些靈動的字符帶着美感,那是巫甲文所不具備的。
這讓望山巫着迷,而望嬚她說,這是山神大人的一個小技巧,這樣,即使是最笨的戰士也能看懂簡單的文字,識字,這是有益於部族進步的東西。
“巫可以掌握更高級的東西,比如數字的進一步運算……”
望嬚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當望山詢問她,什麼是數字更高一步的運算時,望嬚很快寫出了一個比較簡單的十進制公式。
“山神大人說,這叫逢十進一,反過來,借一當十。能夠完成更高,更多的數量計算。”
望山驚歎於這種數字的變化,他想要學會這種知識,在聽懂了望嬚的解釋之後,他立刻就意識到那位山神究竟有多高的智慧!
這種計算,簡直就如同開天闢地一般偉大!
它帶來的不僅僅是多一些數字那麼簡單,最主要的,數字的“進制”,帶來的是絕對的公平!
一切的結果與過程都可以用數字來推衍,都可以用數字來衍化,不僅僅可以用於各個部族的交易,同樣也可以用作於方方面面!
世間任何物體,都可以被指代爲【一】!
戰爭,人口,分糧,播種,計算天時的運行規律,計算潮起潮落的準確時間,當然,最主要的……
“智慧,山神大人說,數字的計算,能夠帶給衆生以智慧。”
望嬚是這麼說的,望山巫看出來了,這個前些日子,還滿是死寂氣息的祭品少女,在和山神相處了短短几天十來天后,儼然已經成了那位山神最虔誠的信徒。
她崇拜那位山神,仰慕他,從她那雙眼睛裡就能看出來。
望山巫感到好奇,這位南禺山的神明和南次二經一脈的諸山神完全不同,甚至和這南次三經一脈的其餘山神,也不相同。 шωш▲ Tтka n▲ c o
他在此時想起來,望嬚歸來時,和他講述的,山神大人曾經說過的話語。
【吾乃天地正神。】
“天地正神……”
望山巫第一次聽到有神靈這般自稱,他雖然不知道正神是什麼意思,但是這個正的發音……包括這整句話,都讓他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是在其他神靈身上都沒有感受過的威嚴與莊重。
他此時此刻,內心中,也逐漸升起尊敬的種子,他想要見一見這位山神,但他現在卻暫時沒有資格。
如果這位山神沒有代行者,那自己自然是可以請求見他的,但是如今,山神已經有了代行者,望嬚成爲他的巫女,而巫女的等級,是在巫之上的。
望嬚自己都剛剛成爲巫女不久,是不可能引薦他去見一見山神大人的,即使望嬚想這麼做,望山也會制止她,因爲這可能會惹得山神不快。
這樣就好,這樣就行了。
山神大人似乎對望嬚很青睞,這就足夠了,望嬚帶來的知識,足以讓連畛氏從弱小逐漸強大起來。
土壤的檢查由望嬚與望山協作進行,但當然,在土質篩選上,望嬚的經驗是遠不如望山的。所以望山在確定了一個銅罐是良土之後,便召來那個戰士,詢問他是從哪裡找來的這罐土壤。
“在向部族往西南去,大約……大約五十幾裡,應該是五十幾裡……”
“後面還有好多,那塊都是這種土!但是,但是那塊沒有大水,靠着的只有大江。”
五十幾裡地。
望山的目光陷入思索,他要求那個戰士帶他去看一下。
當然,還有望嬚。
……
南方羣山的氣候和北方不同,南禺山周遭,在山神大人的口中,更是一塊天賜的沃土。
現在進行懇荒,而後就可以播種,這裡的氣候四季如春,溫暖宜人,不必擔心水稻被霜病打傷。
正好,春日也快到了,這個冬天和堯光山的已經不同了,部族的人沒有見到飛雪,甚至連一絲絲的隆冬寒意都沒有感覺到。
部族中,身強力壯的漢子們跟隨望嬚與望巫,他們來到了內陸,離開了那片靠近鹽鹼地的土壤。
望山拿出一張幹皮,上面畫着一些四四方方的格子,同樣,還有一些階梯式的,經過改造過後的丘陵。
在望嬚的口中,這似乎是稱做“梯田”,而那些方的,則是重新規劃過後的田野。
相比現在連畛氏採用的大方塊耕耘,新的規劃圖中,穿插了很多長長的水道,還有一些高聳的坡,低陷的窪,都被變成了引導的溝壑與蓄水的池塘。
“望嬚,這就是你所說的……水渠?”
“是的,巫,這是山神大人畫給我的,他告訴我,這只是基礎的規劃,真正的劃分,需要因地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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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望嬚和他說了很多,包括山神大人所講述的一切一切,望山聽着,心緒也逐漸從波瀾不驚,到激動難耐。
活人無數,新的耕耘方法,水渠,梯田,栽種桑果黃草固土,以稻穀的殼作爲養雞的飼料,同時還能防止蟲患……
一年三收,掘江引水……
花果遍地,稻香千里……
僅僅是想着,便彷彿眼前已經實現了這些景象,而且望山聽着,他越發激動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聽出來了,這些方法,技巧,都是可以實現的,完全有實現的可能!
這是並不遙遠的夢想!
有的時候,看似簡單的事情,卻沒有人進行點撥,從而很長時間都處於一種原始狀態。
就好比墨翟在兩千五百年前就發現了小孔成像,但是最後,望遠鏡居然還是西夷帶來的。
從東學西漸,到西學東漸,有的人創造出來了,但卻不爲愚昧的衆生所接受,還有一些遭到打壓,抹殺……
千載春秋,萬世人間,又有多少先賢泣血,悲愴而吼,他們的智慧與知識無人繼承,最後成爲絕響。
而這些技術,絕不是望嬚的憑空捏造,她身爲一個卑微的庶人,沒有經過學習,也沒有巫去教導她,如果不是山神大人的傳授,她是絕不可能知道這麼多東西的!
“天佑我連畛氏,得南禺山神不棄……終於苦盡甘來……巫,望鴻大人……老師……”
當年老巫把連畛氏帶離堯光山,正是盼望着,有朝一日,連畛氏可以重新燃起不滅的火種,能夠壯大起來,使得族人安居樂業,兵強農豐,遠離災難,開闢一片不輸給靈山的樂土。
這是一種願望,也是一種理想。
但如今,理想,或許即將成爲現實!
這一切都要從修建這條水渠開始。
“南禺山下有佐水,向東南方向流入南海,我們開墾土地,必須避開澤水以及鹽土,這條水渠,從我們部族這裡開挖,從佐水的上游引導,向西南引去。”
“修築堤壩,在防止洪水侵襲的同時,積蓄的水灌溉良田,還可以用來養魚……”
望山與望嬚,他們制訂了計劃,部族中的人們聚集起來了,他們聽到,這是望嬚從山上帶來的,是神的智慧,有神靈在教導他們,庇護他們,指引他們。他們將爲神明勞作,但同時,也爲自己勞作。
堯光山的神靈壓迫他們,南禺山的神靈教導他們。
他們扛着石具與銅具,開始在佐水的周遭挖掘起來,那個孩子同樣也在,他感到興奮與好奇,在經過望嬚身邊時,他仰起頭,期待的詢問:
“望嬚姐姐,山神大人說的都是真的嗎?我們真的能夠把稻穀一年三收?我們真的能耕耘出千里稻香?”
望嬚摸了摸他的腦袋,微笑且充滿敬仰:“是的,山神大人說的都是真的,會實現的,很快你就會看到了。”
“等這條大渠被開拓出來,大家就再也不怕餓肚子了,人人都能吃飯白飯,倉倉有米,頓頓有蛋。”
孩子嚥了咽口水,心中懷揣着對未來的美麗憧憬,心道頓頓有蛋,這可太奢侈了,連巫,都不能每頓都吃上蛋呢。
人間如果真的有這種地方,那可能也就是神話中,十巫所在的靈山了吧?
那是世間的樂土,是衆生都向往的地方。
但是靈山究竟在哪呢?
如果我們創造出了那種景色,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們在的地方,就是靈山?
孩子想到這裡,忽然一個激靈,緊跟着爲自己這種大不敬的念頭而感到害怕,但很快又呵呵的笑,傻樂起來,心道啊,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靈山,原來就是我們種出來的啊!
他把這個問題問出來,拋給望嬚,後者的目光也有些迷離,如在雲霧之中,見到一座金燦燦的神峰。
孩子撓了撓頭,忽然一拍手,笑着道:“姐姐姐姐!你說,會不會,山神大人所在的南禺山,就是神話中的靈山樂土啊!”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只是十巫都逝去了,山神大人,說不定就是某一位大巫的傳人啊!”
他顯得異常興奮,好像抓住了世間得真理一樣。
而望嬚也眼睛眨了眨。
似乎真的有這種可能。
如果山神大人,是大巫教導出來的,那麼他的那些智慧就有了解釋。
不不不,我怎麼可以對神明妄加揣測?
神靈的智慧與巫的智慧,山神大人的智慧,必然是超越了巫的。
孩子則沒有那麼多想法,他還在興奮,並且眉飛色舞,又怕旁人聽見,捂着嘴對望嬚低聲道:
“姐姐,一定是望鴻巫知道了靈山在這裡,所以他才帶我們出逃,望山巫不知道,但他遵從望鴻巫的意志把我們帶到了這裡。”
“這是巫的智慧!靈山,我們腳下踩的,說不定就是靈山樂土!”
緊跟着,他的思維又開始亂跳,就像是從路的這一頭蹦噠到另外一頭,他對山神升起了濃厚的興趣,扯着巫女的衣角,輕聲對望嬚問道:
“姐姐姐姐,山神大人長的是什麼模樣啊?部族裡的大叔說,山神大人黑黑可怕,長着一張血盆大口,腦袋上頂着白色的乾草,又矮又醜……”
“呀……不是我說的哦,姐姐,你偷偷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其他人的。”
他說着,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害怕之前的話被誰聽見。
說山神大人的壞話是不對的,但這不是自己說的哦!
望嬚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她想着少年的模樣,不由得臉色微紅,於是一隻手摸了摸臉頰,半嗔半笑道:“纔不是,山神大人很好看,他……很漂亮,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神。”
“他看上去年紀和我差不多,俊秀的很,除了頭上那兩根龍角和後面的龍尾,其他的,和我們差不多的。”
孩子哇的一聲,顯得很意外,而看到望嬚的神色,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很狡黠的笑起來:“望嬚姐姐?”
“嗯?”
“哈,你喜歡上山神大人了!”
孩子就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一樣,異常的興奮與驚喜,而望嬚怔了怔,最後失笑一聲,推了孩子一把。
“幹活去吧,別胡說了。”
孩子撇着嘴走了,剛剛的話他也不敢亂講,巫女是高貴的,不可以褻瀆和取笑。
當然,自己是偷偷的揶揄,是善意的,纔沒有取笑她。
望嬚看着孩子一蹦一跳的離開,她回過頭,望着南禺山。
自己是一個人,一個最平凡的凡人。
而那個少年,是世間最高貴的神。
他在那座山上,他是世間最智慧,也最聖潔,最美麗的神靈。
望嬚忽然笑,帶着一絲狂熱與敬慕。
我的神靈大人,我敬畏您,我崇拜您,我仰慕您。
我是您在人間的眼睛,我是您傾聽萬民之聲的耳朵,我的血肉與魂魄都歸屬於您,我會永遠侍奉您,至死不渝。
或許正如“沂”(孩子)所說的那樣,您在這裡誕生,而我們爲了與您相遇,所用去的歲月,實在是太久太久。
或許沂所說的是正確的,您所在的地方,就是靈山樂土。
是您所說的,是“緣”指引我們與您相遇。
是緣,讓我見到了您。
我的神靈大人。
望嬚向着南禺山的方向跪下,做出最虔誠的祈禱。
……
南禺山上,那株神蓬麻上,長出的那片綠葉,在極短的時間內,由淡綠青澀,化爲成熟的……碧翠琉璃!
程知遠感覺到一股力量,從並不遙遠的山下傳遞過來,那是望嬚的力量。
而神的權柄告訴他,這是叫做“信仰”的力量。
聽到了望嬚的祈禱,她的心聲,這意味着,她和自己的“聯繫”變得越發緊密了。
程知遠望着蒼色的高天,輕輕而言:
“飢寒不復,人間樂土;我心安處,便是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