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軒中知道西門漸對自己的心請,便不怪他。微笑道:“那麼石某隻好置身事外。不過此去關外,如在途中無意得知李姑娘下落。或者要報訊,或者把人救了,該往何處聯絡?”
西門漸厲聲道:“此事毋庸你費心,請吧。”
石軒中劍眉一剔,凜然道:“西門漸,你別再喝喝叱叱,當心石某給你難看。”他頓一下,威風攝人,又朗聲道:“石軒中說一句算一句,難道不許有無心之遇。遇上了難道坐視不理。別說是舊時相識,縱然是普通的人,石軒中也不能坐視。扶弱抑強,乃我輩天職,你懂得什麼?”
厲魄西門漸那麼桀傲倔強的人,這時卻無法做聲。只因他也不得不承認石軒中乃是行俠仗義之士。
雪山雕鄧牧道:“如你乃是無心遇上,那叫做天意,本座可不能領你的情。假如見到她的人並把她救出,則她自會知道如何返家。如要送訊,本座今日起,專派一人帶着信使鴿,日夜在開封北門等候。”
石軒中心想,如果在冀北發現她的下落,難道還能跑回來開封送訊?只好親自把她救出來就是了。當下點頭道:“如此甚好,石某就此別過。”
他回身向冀河走去,到了渡口,只見渡船還在對岸,便耐心等候。過了大半個時辰,那渡船已到達,他是最後上船。一腳跨上船去,另一隻腳還在碼頭上,忽然愣了一下,竟然沒跨上去。
那兩名船伕不知,各自低頭解纜,然後推船出去。誰知他們出盡了全身氣力,那隻渡船仍然擱在原處,分寸末移。兩個船伕一個在岸上推,一個在船中用竹篙力撐,那支竹篙幾乎斷折,但仍無用處。
渡船上有人有馬,亂哄哄的,因此一時不易發現竟有個丰神俊逸的青年,一腳踏在船上,一腳留在碼頭而在發愣尋思。弄了一回,這纔有兩個搭客發現,叫將起來。那兩個船伕都停止了出力,呆呆注視着這青年。
石軒中發愣之故,便是驀地想起李蕊珠的下落。記得朱玲曾經懲戒過碧螺島主於叔初的手下,那輛馬車之中,便有個美麗少婦。
如今想起來,從李蕊珠家門石階上劍痕,已知可能是於叔初所留下。再想到無巧不巧,於叔初又真個擄了一個少婦,這還能不是李蕊珠麼?又想到朱玲說過,那四名大漢供稱於叔初乃是要找那少婦的丈夫晦氣。這少婦的丈夫是黑道中人,而李蕊珠的丈夫高巖也是黑道中人。雪山雕鄧牧說高巖出關有事,去了個把月。而於叔初正是久尋那人不獲,才把他妻子擄來,迫他出現,這種種跡象,無一不正好吻合。這樣說來,李蕊珠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在開封地面之內。
石軒中只管尋思,卻把渡船定在岸邊。這時早有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不服氣,紛紛跳上碼頭,一齊用力推船。只要把渡船猛一推開,石軒中非掉在水中不可。可是他們枉自推得頭筋暴現,哼哈連聲,那隻渡船卻有如生了根,紋風不動。
石軒中驀然驚覺,眼光一掃,只見渡船上數十雙眼睛都奇怪地凝視他。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慌忙踏在渡船上的腳收回來。只聽撲通連聲,四五個人掉落河中。原來那幾個不服氣的小夥子不提防石軒中會突然縮腳,渡船猛可推了出去,他們也就掉在河中。
兩名船伕忙着救人,石軒中更感到不好意思。等到那幾個人被撈起之後,他取出一錠銀子,拋在其中一人手中,大聲道:“對不起,在下無意中開了各位一個玩笑。這點銀子就請大家喝杯酒,驅驅水寒。”說完,更不遲疑,回身又撲回開封府去。
他記得清清楚楚,朱玲曾經在敘述當時的情形時,曾提及那東海碧螺島主於叔初,昨日已抵達開封府西面三十餘里的一個地方,名叫天一園。
此園既然名天一,大概取的就是天一生水的意思,可能園中盡是水呢。
他一路向開封府走去,一面尋思。不覺已到了北門,忽見一個人迎上來,躬身行禮道:
“石大俠可是有什麼吩咐?”
石軒中起初微微一怔,繼而想到這人就是雪山雕鄧牧派在此地等候自己音訊的人,便停步微笑道:“你可是鄧香主派在此地的人?”
那人恭恭敬敬地躬身應道:“正是。”
石軒中正要把線索告訴他,忽然住口不說。心中極快地想道:“於叔初劍法獨步環宇,憑雪山雕鄧牧和屏魄西門漸必定鬥他不過。況且於叔初和鬼母素有淵源。鄧牧不敢得罪於叔初,便可能犧牲了義女,還有便是玲妹妹把於叔初的手下傷了,永爲殘廢。於叔初爲人氣淺量窄,報仇心重,早晚也會趕上來。一個不巧,便把玲妹妹傷了也未可料。倒不如我親自尋上門去,除了救人之外,順帶把玲妹妹這個樑子了結,以免偶一疏虞,後悔莫及。”主意打定,便問那人道:“你可知天一園是什麼去處?”
那人對石軒中現出極之崇敬的樣子,恭容答道:“石大俠可是問那城西二三十里左右的天一園麼?此園的主人,來頭不小。”
石軒中聽了,暗想道:“我也料那主人絕不是等閒之輩,否則以東海碧螺島主於叔初的名望身份,焉會在那兒落腳。”
那玄陰教徒又稟道:“那座天一園主人姓靳名崖,三十年前在苗疆娶了癸天聖後的女徒爲妻,不久便搬到這裡。因爲癸大聖後和敝教主的師父木靈子有舊誼,故此這位靳爺搬到這裡來。蓋建那天一園時,敝教曾爲他出了不少力。”
石軒中笑了道:“你年紀不大,卻深知三十年前的舊事,真了不起。”
那個玄陰教徒見石軒中平易近人,倍覺親切,便又道:“這是因爲敝教主有令,嚴禁本教之人,在天一園附近三十里之內出沒,是以此園的由來,敝教的人等無不知道。”
石纖中道:“承你同告,甚爲感謝,我有點兒事要去那邊瞧瞧,哦,那天一園就是靳氏夫婦兩人居住麼?”
“除了他們夫婦之外,聽說還有一個兒子,單名浩,今年大概是二十歲左右。此外還有幾個家人………”
石軒中又謝他一聲,然後走出西門,放腳疾馳。不消多久,便到達了天一園。
遠處望見那天一園,只覺出一排又長又齊整的密樹匝圍的地方。走到近處,只見那厚密的樹牆,當中有道門戶。他好奇地到處看看,然後走向門口,心中忖道:“利用樹木以作圍牆,倒也別緻,但不知需要多少時間長得這麼茂密?看來這個園子佔地極廣,隱居其內,應甚清靜。”
擡頭一看,園門上橫掛着一塊木匾,上面寫着天一園三個金字。“我可沒有走錯地方。”他一面想,一面走入園內。“但我得趕快,不然玲妹妹等我不來,必定把她急死。”
園內景色甚美,但石軒中首先看見園門右邊的樹牆。後面有間矮矮的門房。此時一個老人,正在門外的醉仙椅上閉目養神。從那老人裝束看來,已知是個老家人,被派在此處看守門戶。
石軒中見那老家人睡得正舒服,便不叫醒他,先向園內瞧去。入眼先是一個佔地極廣的池塘,塘邊是白石的堤,高只尺許。因這塘甚大,故此令人覺得這道石堤工程不小。提後疏落地植着垂柳和榆樹,池塘中的水甚爲清澈。石軒中過去一看,只見水色碧綠,雖甚清澈,但深不見底。
池中一共有五座假山,突出水面之上。最靠近岸邊的一座假山,特別巨大,山上有座八角亭,甚是精巧美觀。亭外圍以一道寬廊,廊邊盡是紅色的欄杆。亭上也橫掛着一塊橫匾,題着天一亭三個大字。另外四座假山,或遠或近地分佈在後面。
石軒中笑一下,想道:“這座天一亭環立水中,竟無通路,若非身懷武功之士,如何能上去納涼或觀賞園中景物?”當下也不理會,放目遙覽,卻看不到園中有什麼屋宇。
“這座園子有點兒陰陽怪氣。”他想道:“我先找到屋宇再算。”於是沿着他邊石提,一路向前走。在那巨大的池塘對面,矗立着一片極密的竹林,佔地頗大。石軒中猜想竹林中必有屋宇,故此直向竹林奔去。
那座青翠竹林長得甚密,因此無法透視。不過石軒中微沉不解的,便是在遠處看去,可以見到有株參天古樹,高聳在竹林之上。付測地勢,卻似在竹林之內而非在林後。因此他想到若然屋宇建在竹林之中,由於四面畢竹在不大通風及四面視線被阻。假使還有這樣參天古樹撐蓋在頭頂,則連天空也看不見,住在屋中只覺悶氣,有何趣味?
走入竹林之後,分枝拂葉而進。四下甚是乾淨,落葉構曾撿拾。走了三四丈,陡然開朗。原來已脫出竹林,眼前竟是一塊畝許大小的空地。空地當中,那株參天古樹矗天屹立。
樹身粗大之極,約須七八個人合抱。除了這畝許空地之外,四面均是極密的竹林。彷彿那個種植竹林的人,目的便是用這些修竹保護這株參天古樹。
石軒中疑惑地向樹上看看,忽見兩丈高處,那巨大的枝椏中搭着一間小屋。但說是小屋,便有點兒不正確,原來那不過是好些木板作爲地基,上面有個茅篷,以避雨水。四面蒙着一層輕輕細薄的綠紗,宛如一項大蚊帳,罩垂在地板四周。
“難道這麼一個地方,就住了靳崖一家人?那麼碧螺島主於叔初呢?還有家人們呢?”
情形越是奇怪,越覺有趣。石軒中決定非親自弄個水落水石出不可,便縱上那籠碧紗的樹巢去。只見其內擺着十餘張椅子,還有幾個木幾。有的擺着琴笙簫鼓,有的擺着棋子,有的放着幾本書籍,一望而知這個地方,乃是準備在閒暇時,隨意憩坐的地方。因有蚊蟲之類擾人,故此用碧紗隔住。樹頂再沒有可供居住的處所。四周的竹林都長得那麼茂密,單身穿過也不方便,何況屋子那麼大,石軒中忖道:“這倒是我平生未曾遇到過的怪事。眼下我已看遍這天一園中,並無一幢房屋。勉強說有的話,便只有園門那間門房和這個樹巢,可是靳氏一家如何住法?莫不成露天而住?好吧,姑且假定靳家露天而居,但家人們呢?於叔初呢?於叔初肯在石堤上睡覺麼?”
他離開了竹林,走到地邊,茫然地瞧着綠色的池水。秋風拂過水麪,因而漣漪無數。池中游魚甚多,偶然還可見到長達三四尺之巨的大魚突然跳出水面。
石軒中繞回園門那邊,他已有點承認自己失敗。
露天的生活方式,早在人類進步到建官室而居之前,已經放棄了。那些先民們或是巢居,或是穴居,總不肯露天。可是這靳氏一家卻這麼奇怪,坐遊慈息之地如天一亭和那個樹巢,都十分講究,卻不弄一棟房屋居住。
他回頭看看那個晝寢未醒的老家人,忖道:“也許只有這個老人家不慣席天臥地的生活,因此被派作門房呢……”他哂笑一聲,縱到兩丈遠的假山上,沿着白色的石階,走入八角亭中。
在亭外的迴廊走了一圈,池中的水清澈明淨,俱深不見底。石軒中心道:“這個池塘工程之大,比蓋建一間華廈還要費錢,但靳家爲何不蓋房子專門弄些無用的工程?”
正在凝思,忽聽一個年輕的口音朗聲道:“擅登亭中的是什麼人?”
石軒中微微一怔,暗忖聲音來路,正是那老家人寢臥處。這個年輕的口音,分明不是那老家人,那麼這人何時由園門進來?自己雖剛纔背轉身,但聽覺靈敏,如有人進園,必可知道。當下回身一瞥。只見一個少年,相貌清秀不俗,正站在門房門外,凝視着自己。於是輕輕一縱,飄落堤上。一面走過去,一面含笑道:“在下石軒中,敢問閣下可是靳家少俠靳浩麼?”
那少年大大愣了一下,然後響吶道:“你……你就是石……軒中大俠……你……你怎知我的姓……名……”
石軒中道:“石某既來貴園,當然知道園主人的大名。”
靳浩定睛把石軒中看了一會兒,才大大透一口氣,道:“天哪,我一直希望能夠見到你。人家傳說的你那麼厲害,又聽說你長得十分英俊,但我卻常常覺得你一定是個三頭六臂的樣子,哪知道真是這麼英俊瀟灑。怪不得全天下最美麗的姑娘白鳳朱玲會和你好。”
石軒中頗喜這個少年的直率天真,便笑道:“世間哪有三頭六臂的人。我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僅僅膽子大些,不怕死就是了。”
“啊,不,石大俠你劍術天下第一,連鬼母也佩服你呢。說起來西門香主,樣子可就和三頭六臂差不多了。”
石軒中道:“靳少俠也是使劍的麼?”
靳浩雙目圓睜,鄭重地道:“是的。”一躍而前,在石軒中面前不及三尺之處便停住腳步,低聲道:“我可不稀罕碧螺島主的劍法。哼,我父親求他傳我幾招,他顯出十分不捨得的樣子。石大俠,你老可肯教我幾招麼?你的劍法纔是天下第一,聽說你老的徒弟史思溫也十分厲害,我真羨慕死了。”
石軒中慨然道:“我的劍法算不得天下第一,但承少俠你如此推重,石某哪能敝帚自珍。”
靳浩喜之不勝,道:“石大俠,你別再叫我少俠。你老肯傳我幾招劍法,就等如是我師父一樣。將來我一定學你一樣,行俠仗義,爲人間打抱不平。”
這幾句話最合石軒中心思,立刻凜然道:“你既有此俠心,可敬可佩。我師門伏魔劍法,本不可輕授外人,但你卻例外。我可把其中的小九式傳給你,日後入了江湖,多做俠義之事,維護人間正義。”靳浩見他神色凜然,正氣迫人,不知不覺便跪下去,誠懇地道:
“弟子謹尊師父訓海。”
石軒中見這個少年的確本性純潔,天生俠骨。暗忖自己一會兒也許會因碧螺島主於叔初的緣故,因而和他父親靳崖衝突。如要傳他劍術,必須趁此時立即傳授。於是命他起來,一齊向林那邊走去。
到了那株參天古樹之下,石軒中已試出靳浩的腳程不弱,知道他家傳武功不比尋常。當下就在樹下空地上,把師門心法伏魔劍法小九式演練一遍,着他細看,牢記心中。待得靳浩把架式練會之後,便又傳他口訣。只要日後勤練這小九式,一面把口訣參透,便可變化應敵,無往而不利。
靳浩天資甚佳,心中又無甚雜念,因此領悟得甚快。不消半個時辰,已把伏魔劍法的小九式和口訣完全學會,熟記心中。這時靳浩才又動問石軒中來意,石軒中便把來找於叔初的目的說出來。
靳浩笑道:“師父放心,弟子這就去稟告家父,由家父再轉告於島主。”
兩人又走回園門處,石軒中瞪大眼睛,看他到何處去稟告,等他直入門房之內,伸手一按牆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門戶。石軒中才恍然大悟,想道:“敢情他們靳家住在地底,怪不得我找不到屋宇。”靳浩正要走入秘門,石軒中突然飛到他身後,輕輕道:“靳浩,你暫時別把我傳授劍法之事說出來。一來避免你父親以爲我挾恩相求。二來免得於叔初知道,他會憤你看不起他的劍法,可能因此導致你父親和他的交情破裂。”
靳浩一聽有理,便答應了,走入秘門之內。不久,便從門口出現。他低聲道:“師父,家父請你到屋內相見。”他面上露出憂慮不安之色,又道:“但弟子卻覺得他好像對你老大不友善呢。”
石軒中毫不介意,道:“不要緊,石某一生沒做過虧心事,令尊何從能見怪我呢。”
當下由勒浩頭前領路。入門之後,便是一道梯階,斜入地中。走完梯級。但見一條相當寬闊的甬道,壁上懸着油燈,照得甚亮。前面不遠,有光線透過來,倒似天光而不是燈燭火炬的光線。石軒中納悶地走過去,越走近越覺稀奇,原來此時已看清前面這一截甬道,頂上嵌着玻璃板,天光就從玻璃板上透射入來。若然建築在地面上的屋子開個天窗,並不稀奇。
但深藏地下達兩丈之深的甬道,居然也有天光透入,上面豈不是要開個大坑才行。
那玻璃板既然透得天光人來,眼光自然地能透視外面。只見好些游魚。在甬道上面游來游去,露出悠然自得之狀。石軒中暗中透一口氣,付道:“源來這裡已是池塘底下,上面都是水,故此有光線透入,咳,現在才知道靳家既是癸水聖後的後輩,那癸水聖後於水的一道,天下第一,無怪她的後輩要住在水底。”
正想之時,已把甬道走完,前面有一道門戶。石軒中默察地勢,知道已到達那座上搭八角的假山下面。推門而入,只見是個廳子,四面都開有巨大及地的窗戶。當然都是用厚厚的玻璃板隔住池水,窗戶兩旁都有簾幕。從四面窗戶望出來,可以看見另外隱約還有房屋,由甬道貫穿其間。
廳中佈置得甚淡雅,而且十分清涼,絲毫不覺得悶熱。只見一個面色紅潤,精神奕奕的中年身披談青色的長衫。質料似絲非絲,輕軟發光。揚聲叫道:“石大俠駕臨荒園,靳崖實感意外。敢問有何貴於?”
石軒中抱拳道:“石某擾瀆清居,心中實在不安。但聽說碧螺島主於叔初正在府上,石某因與於島主有點兒過節,故爾冒昧求見。”
靳崖哈哈一笑,道:“不錯,於老今在我家。但石大俠你既不爲靳崖留面子,徑自登門索人。說不得靳崖只好按照江湖規矩,先請石大俠露一手,好教靳某心服口服,然後把於老請出來與大俠相見。”
石軒中微微一怔,心想這不是成心找麻煩麼?還說是江湖規矩。正要說話,靳崖又道:
“石大俠請到這邊來,靳崖有樣小玩意兒,請大俠指點一下。”
靳浩在一旁想說話,而又不敢做聲。石軒中臨走時,向他微笑一下,表示並無妨礙,要他不要擔心。兩人走過一條甬道,進入一間房中。只見這個房間四面均是石壁,僅有兩個三尺見方的窗戶,因此光線暗淡得多。
大門窗自動開閉,砰的一響,竟是鋼製的門。石軒中想道:“這裡分明有什麼機關,但我跟定他。只要相距不超過一丈,他能躲避暗算,我也能和他一般快,靳崖轉身道:“大俠你只須出得此室,於老自會出來相見。”
石軒中再還顧室中一眼,但見這方園丈半的房中已無任何出路,便問道:“靳老師這話怎講?莫非要石某設法出去?”
“不錯,此室設有埋伏。只等我們話一講明,便自發動。你只要有法子出去,靳崖自甘服輸,當可請出於老和你相見。”
石軒中點點頭,道:“石某有點兒明白了,但是否可用任何方法?譬如擊破玻璃窗戶等法子。”靳崖簡潔地道:“不錯,任何方法均可,只要能出此室。”
石軒中便不再問。心想對方也在眼前,只要他能出去,自己的輕功已有神鬼莫測之能。
相距如不超出一丈,則無論對方用什麼身法,也撇自己不掉。
片刻間,忽聽軋軋連響,室內光線驟然完全消失,只剩下一片黑漆。原來那兩扇玻璃窗上,忽然垂下兩塊同樣大小的鋼板,把窗戶封住。
石軒中用夜眼嚴密注視着靳崖,只等對方一動,便搶至前頭。哪知靳崖紋風不動,老是站在原處。這時室中起了一陣異聲,石軒中側身而聽,一時聽不出是什麼東西的聲音。
靳崖忽然縱聲大笑道:“石軒中,你雖是一代英豪,號稱是劍神,但陷在我獨門黃泉陣中縱有通天本領,也無法施展……”笑聲未絕,屋頂忽然像破了似的,灑下數百股泉水來。
地上和牆邊也一齊冒水,轉眼之間,整個房間均已撥滿了水。
石軒中暗叫一聲不妙,先閉住呼吸,等到水淹滿了之後便想從水底步行到靳崖身邊。哪知一攀步,渾身阻力奇大。擡手動足,均黏黏滯滯,生像蒼蠅跌在糖漿裡似的。
石軒中定一定神,想道:“我若逞強運功,移到那邊去,這閉息之法便不能持久。況且現在過去那邊,靳崖必已不在,何必白費力氣?”想了一陣,在心中嘆口氣,忖道:“若果是劍在掌上,輸了也心服。像這種什麼黃泉陣,居然也把我困得不能動彈,這才輸得冤枉呢。”
四面水力似乎越來越重,壓得石軒中十分難受。若然換了常人,這會兒早已被這種特別的水力壓死。但石軒中自己也知道,這種水一定有什麼古怪。可能再加上外力緊壓,故此能令自己感覺難受。假使再支持下去,相信不出一個時辰,自己便因壓力過重而不能保持閉住呼吸的內斂大法。那時只要口鼻微張,登時便得昏絕過去。於是他開始向牆邊移去,簡直比蝸牛還要慢。突然感覺有一隻手,抓住自己的手腕。
“好得很,靳崖竟要把我捆起來。”他自嘲地微笑忖想:“而我空有一身本領,卻無法反抗。”
那隻手甚是有力,把石軒中拉向右移動。石軒中只能運氣護身,已說不上反抗。但覺身軀一直向右方移動,雖然不快,卻十分有效,不久便到了牆邊。那隻手牽着他的手掌摸在牆上,只感覺一片平滑,石質堅細硬實。
石軒中正莫名其妙,已覺自己另一手,又被對方拉貼牆上。這時苦於無法開口詢問,又是閉住眼睛,一片漆黑,倒不知這個人要怎樣擺佈他。正在疑惑時,突覺那堅牢硬實的石牆微微一動,跟着雙手所按之處,已是空無一物。當下向上一撈,摸到缺口邊緣。臂上一用力,身軀已從那個缺口中鑽了出來。
出到外面,石軒中立感身上一輕,如釋重負。睜眼一看,只見自己乃是站在一條甬道中。牆上的缺口約是三尺見方,此刻正徐徐自動關閉。令人奇怪的是內面的水,竟不流出來。色作金黃,有如水晶,可想而知這種黃水膠黏的程度。他身上已一片金黃,自知連頭髮面孔也必定甚黃。眸子微轉,望着身邊那人,微笑道:“謝謝你,令尊的黃泉陣,真個匪夷所思,令人無法防備。”
那人敢情便是靳崖的兒子勒浩。此時他匆匆道:“師父這邊來,把身上的黃泉沖洗乾淨再說。”石軒中跟他轉個彎,走入一個白石鋪的小室中。牆上有好幾個洞穴,都用銀塞堵住。靳浩拔開其中之一,但見清泉直噴出來。石軒中在泉下衝洗一陣,滿地都是黃水。卻看那靳浩身上毫無黃跡,原來他穿的衣服質料特別,似絲非絲,非常輕軟。石軒中渾身溼淋淋的,也夠狼狽。
靳浩道:“家父此刻正與於島主飲酒,大約一兩個時辰內不會查看。因爲那黃泉陣肉眼看不透,他非親自進去摸索不可,師父,你只好在這裡等一會兒,待衣服幹了纔出去?”
“用不了一兩個時辰,只要一刻便足夠了。你的衣服真不錯,一定是特別的質料所制的吧?”
“師父說得不錯,這是家母精心飼養的水蠶所吐之絲制水不能濡,但平常卻不能穿着,因爲見火即化。”
石軒中又問道:“這水底屋宇頗多,莫非整座池塘下面都是房屋?”說話時,頭上首先冒出白氣,繼之全身也蒸發出水氣。眨眼工夫,在他所站之處,宛如打開蒸籠,白煙水氣蓬勃升騰。靳浩知道這位一代大俠,正以內功迫幹身上的水。難就難在他能夠一面說話,一面運功。可見得造詣之深,已是超凡入聖,不禁欽佩之極。隨答道:“算起來地方不小,不過並沒有整個池塘那麼大。師父你必已看到塘中共有五座假山,在山下便是屋宇,一共五座,由許多條甬道銜接起來。”
石軒中點點頭,又問道:“你對我一片熱誠,脫我危難,我自然十分感激。但你這個行動,如被令尊知道,他會怎樣呢?”
靳浩恭容道:“師父不須替弟子憂慮,此事弟子已稟明家母,並坦率表示弟子要幫助師父的心跡。家母說一日爲師,終身如父。又說武林習氣,俱都秘技自珍。尤其像師父這種無敵天下的秘傳劍法;更加珍貴。居然肯傳授與弟子,同時事前又不令告知家父。這種襟懷,舉世難有。同時亦可見得師父是看得起弟子才傳授,並非含有別的用意。如今師父既然不慎陷入黃泉陣下,弟子理應幫助。弟子因有家母支持,故此不怕家父知道。”
石軒中肅然道:“令慈實是巾幗奇人,見解不同凡俗,石某承蒙推愛,不禁有知己之感。唯有像令慈這種超卓見地的賢母,方始能育養似你這種好男兒,石某自忖不一定能夠拜見令慈,就請事後轉致石某敬意。”
靳浩十分高興,知石軒中一代英名,言重九鼎,得他一言稱讚,不比等閒。等到石軒中身上已幹,靳浩指點明白門戶方向,便自走開。石軒中依着靳浩之言,走到一個小廳中,推開右邊一道門戶,只見眼前大放光明。
原來這間書房,整座均是玻璃板。天光由四方八面以及屋頂透射入來,不但明亮異常,而且可以看見四下無數游魚,載浮載沉,優遊自在地自來自往。這種奇景此生第一回開眼,令他歎爲觀止。
這間書房約是兩丈大小,房中傢俱完全是玻璃水晶所制,一片光明。
東海碧螺島主於叔初着一身大紅大綠的顯眼衣裳,身邊一個小几上,橫捆着他的寶劍。
劍鞘盡是珠玉寶石,華彩奪目。靳崖已換一身白色絲綢長衣,氣度淡雅。他們正在同閱一本薄薄的書籍,大家都顯得很用心地思索尋味。
石軒中推門進來,他們還以爲是下人,都沒有擡目看他。石軒中忖道:“他們不知在研究什麼,雖然我此來有事,但此刻也不該擾亂他們的思路。”想罷,便站在近門邊處,一聲不響。
半晌,於叔初忽然拍一下大腿,道:“孟子我不大熟,偏偏就投到孟子,真要命。”
靳崖哈哈一笑,道:“我抽到紅旗報捷打論語一句,現在我可想出來了。”
碧螺島主於叔初喃喃自語道:“萬國咸寧打孟子一句……咳,又要輸你一招了。”
石軒中暗自啞然失笑,心想他們原來在猜謎,但不知於叔初所說輸一招是什麼意思。
但聽靳崖又道:“於老你先聽着,我抽到的是紅旗報捷四字,打論語一句,我把三個答案都說出來,必有一個猜對。第一是勝之二字,第二是戰必勝矣,第三是克伐怨欲。好了,你查查謎底,看看可對?”
碧螺島主於叔初垂頭喪氣地翻出,忽然大笑道:“不對,不對,三個答案都沒有一個猜中,你自己看吧。”
靳崖大感愕然,取出一看,果然錯了。面上露出不服之氣,道:“豈有此理,這個謎出得真壞。”
於叔初尖聲大笑,道:“你猜不中就看我的了,咳,我卻連一個答案也弄不出來,咱們這一次算是平手。”
石軒中這時已想出謎底,忍不住道:“我可猜到了,紅旗報捷可是克告於君?”
於叔初和靳崖齊齊一怔,於叔初失聲道:“不錯,你猜對了。”
石軒中又道:“萬國咸寧打孟子一句,可是天下之民舉安?”
靳崖和於叔初趕快查書中謎底,於叔初又失聲叫道:“哈,不錯,都猜對了。”他的眼睛仍注視在書角上,口中問道:“老靳,他是什麼人?”
靳崖舉目一瞥,登時像觸電似的,全身一震,瞠目無言。
於叔初又道:“我聽着聲音怪熟的。”話猶未畢,突然跳起來。厲聲道:“石軒中……”直到這時,眼光才掃到石軒中面上,對方那英俊挺拔的面孔,正露出一絲微笑。
石軒中徐徐道:“對不起,石某擾亂了兩位雅思。敢問你們的彩頭是什麼?”
碧螺島主於叔初平靜下來,道:“我們約定誰輸了,便將自己的秘學說出一招,石軒中你來得正好,雖然咱們要好好幹一場,但不必慌忙,先坐下談談吧。”
石軒中點首爲禮,果真在一旁落座。
靳崖道:“石大俠居然出得黃泉陣,實在使人佩服,便你出陣的方法,可以賜告麼?”
石軒中笑道:“靳老師曾經說過,石某可以用任何方法脫身。故此石某這個方法,就讓它成爲一個秘密好了。”
靳崖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靳崖自然要遵守的。”
石軒中立刻又道:“兩位所猜的謎,均被石某僥倖猜中,相信石某該得一招之獎吧?”
於叔初眼睛一瞪,忽見石軒中一面笑吟吟之色。便覺得如果自己說出不肯的話,未免顯得小氣。轉首看看勒崖,只見他正好也望自己。他迅速地想一下,不肯在石軒中面前現出小家氣,便慨然道:“你既然湊上了,本島主可以傳你一招。”
石軒中聽他口氣狂傲,本想回他一句。但轉念想到人家在東海碧螺島成名多年,光是論年紀,也比自己大得多。何必爲一兩個字眼而爭執,不如讓他一點兒,便不做聲。
靳崖也道:“靳崖腹儉得很,只怕大俠沒有看得上眼的。”
石軒中忙道:“靳老師的黃泉陣,事實上舉世無雙,石某非常佩服。敢問這陣中的黃泉,是何來歷?”
“說穿了也沒有什麼秘密,就是費點兒事而已。靳崖平生喜覽羣經秘籍,因而得知在祈連山頂經年覆載冰雪之地,產有一種地共同石,能使重水凝結,雖魚類亦無法遊動。那重水出於苗疆的銅鼓泉,此泉爲天下四大靈泉之一。靳崖因求此泉,纔會到苗桐而幸晤癸水聖後她老人家……”
說穿了果然沒有什麼希奇,倒是這麼多的水要攜帶搬運,豈不煩死?
這時輪到於叔初了。石軒中道:“碧螺劍法,世所同欽。石某常聞島主有五大毒劍可否讓石某增長見聞?”
碧螺島主於叔初尖聲道:“我們只說是一招,那五大毒劍既是五招,如何使得?”
石軒中道:“島主隨意選一招吧,但必須是五大毒招中最厲害的一招。”
於叔初瞪瞪眼睛,心想這小子甚是精明,半點兒也不曾吃虧。當下皺眉想了半晌,道:
“本島主精心研創的五大毒劍,每一招都有獨特方向,分爲前、後、左、右及上面等五個方向。你願意學哪一招,由得你自己選擇。可沒有特別厲害的,五招威力都差不多。”
石軒中道:“就要正面進攻的一招吧。”
於叔初道:“這一招‘水宮點將’,運力之時,有一點兒與衆不同之處,便是要分陰陽兩種力量,由兩邊劍身,運至劍尖聚合。這兩種剛柔不同的力量一聚之際,自然跳震,化爲數點劍法,分取對方紫宮、玉堂、中庭及左右靈墟、神封等七處穴道,出手時的部位和架式是這樣。”他取起几上的長劍,嗆地一聲響處,劍刃出鞘。之後,便就地比劃。
石奸中特別注意他使出這一式時,左手封蔽那個部位。從這一點上便可知道當對方用什麼招數時,纔會施展出這一招毒劍。
碧螺島主於叔初果然功力湛深無比,真力一發,嗡地微響。那柄長劍劍身不動,但劍尖卻顫跳得十分急疾。登時化出七點寒星,分罩對方胸前七處要穴。
石軒中一眼瞥過,已瞭然於胸,便朗聲道:“承島主見教了。”
於叔初立刻收劍,心中竊喜。原來於叔初並未把石軒中估計得太高,他認爲石軒中固然因福緣深厚,屢服靈藥而易筋換骨,故此功力精深純明。加上師門絕學及達摩三式,乃是天下劍法中至精至妙的秘藝,是以石軒中才能著譽江湖,名重天下。如論到他原本的資質,未必就十分高明。剛纔他施展的“水宮點將”,乃是碧螺劍法中五大毒招之一,奧妙奇詭,兼而有之。石軒中只看了一遍,哪能立即領悟其中微妙?故而心中竊喜。
等於叔初收回長劍,石軒中才徐徐問道:“敢問島主,可是有一位姑娘,被島主押禁起來?”
於叔初縱聲大笑,笑聲十分尖銳刺耳。石軒中卻毫不動容。
“你可是聽白鳳朱玲所述,故而來尋本島主麼?”
石軒中正要回答,於叔初撫劍傲然又道:“朱玲踐婢不知進退,居然敢傷我手下,使他們終生一手殘廢。這件事本島主早晚也得找她算帳。你是朱玲的靠山,既然送上門來,那真是再好沒有了。”
“朱玲姑娘誤傷島主的人,的確是她不對,石某願替她向島主賠罪。”石軒中說到這裡,眼見碧螺島主於叔初面色澤暗,大有嘲侮之意,立刻又道:“石某雖不敢自認是朱玲姑娘的靠山,但島主如要責問,石某仍可一力擔當。”
於叔初大聲道:“就是這麼辦,都衝着你便行了。”
石軒中肯定地頷首,又道:“不過石某此來,動問及島主關於那位姑娘下落一事,卻是因爲石某昔年在京師時,曾受那李蕊珠姑娘大恩,故此聞知她被島主因故押禁,便不能置身事外。”
碧螺島主於叔初冷然道:“凡是女人,都像和你有關似的,你總算是當今武林中有資格和本島主比劍的好手。那個女人就在隔壁,你不妨先看看,是不是你認識的人。”
他這番話的意思,本是要清楚地弄出事情真相,到底石軒中會不會纏錯了,但說出來之後,猛又覺得太軟弱了,好像是怕石軒中似的。當下改口道:“本島主可不在乎那女人是否與你相識。縱然是你弄錯了,但既然找到本島主,無論如何也得照規矩解決。”
石軒中可不知他有什麼規矩,但並不在意。因爲他此來早已決定非和於叔初比個高下不可。單是朱玲這件事,也不可能和平解決。於是說道:“哪麼有煩島主指引一下,讓石某看看是不是李蕊珠姑娘?”
於叔初點點頭,主人靳崖便首先走出書房,頭前帶路。他們就在相隔兩丈不到的一個房間外停步,靳崖道:“於島主乃是有身份的人物,絕不能難爲一個婦道人家。這房間的門並未下鎖,那女子也沒有失去自由。石大俠可推門進去,一看便知。”
石軒中道:“靳老師一言,可解衆疑。其實石某也明白於島主絕不會有任何不利於婦孺的行爲。此事內中因果,石某略知一二。即使無靳老師之言,石某也不會疑惑島主。”
碧螺島主於叔初好大喜功,平生最愛高帽,聽了石軒中的話,心頭大悅。便和氣地道:
“石軒中你自家進去吧,我們回到書房等你。”
石軒中推門入去,只見這房間甚是寬大,收拾得十分整潔,三面俱有巨大的窗戶,故此十分光亮。一個女郎站在對面的窗邊,面向着外面想是在看那水中奇景。
石軒中不能從背影辨認出她是不是李蕊珠,便低嗽一聲。那女郎聽到聲音,卻凝立如故,仍不回頭瞧看。石軒中沒有辦法,便開聲道:“請恕在下唐突,敢問姑娘可是姓李?”
那女郎嬌軀一震,自言自語道:“這人是誰?爲何口音十分熟悉?”突然轉身,但見她眉目如畫,甚是嬌美。她一眼便認出石軒中,立刻衝過去,可是纖腰乏力,雙蓮不穩。才走了三四步,便欲仆倒。
石軒中如何會任她仆倒。身形微晃,已到了她身邊,輕輕易易地把她扶住。她先是露出兩個酒窩,樣子十分可愛。但立刻便掉下眼淚來。
石軒中明白她乃是因爲在困厄中,度過了不少日子,如今乍見熟人,情緒便十分激動。
當下溫聲道:“李姑娘,請鎮靜一點兒,石某此來就爲姑娘略效微勞。”她喘息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玉手卻扯住石軒中的衣袖,眼光在他面上不住地溜來溜去。
石軒中想起昔年在京師,因身有內傷,不便動手。爲了避開隴外雙魔中的九指神魔褚莫邪的搜索,躲入深院中。因時機緊急,把李蕊珠一把抱住,掩住嘴巴。李蕊珠被這英俊男子所懾,後來竟出去替石軒中掩飾行藏。石軒中臨走之時,發現這個美麗的深閨少女,眸子中流露出無限情意。那時候,他最怕被情緣困擾,嚇得趕快逃開。
也許這一點兒未曾表示出來的秘密,都仍然清晰地留存在兩人心中至今仍沒有忘記。可是現在更不會表露出來,每個人都可能在一生之中,埋葬了好些不曾表露的情感,他們正是這樣。
李蕊珠舉袖拭淚,道:“石相公,賤妾真想不到你會突現俠蹤。可憐我已心驚膽跳了好多天。”
石軒中向她微笑一下,笑容中透出堅定而剛毅的味道。這種充滿自信的笑容,最能夠令人覺得安慰。“我會把你帶出此地,送到你義父那裡去。”
李蕊珠被他的堅定的笑容,鼓舞起信心,美麗的面龐上透出笑意。
石軒中毫不慌忙,細細打量她一眼。但覺這位有如小鳥依人的小婦人,比起前幾年尚是深閨少女時,更顯得豐腴迷人。他輕鬆地道:“現在我可要去和碧螺島主交涉去。但臨去之前,請你笑一下,讓我看看你玉頰上的梨渦,是不是別來無恙。”
石軒中雖然輕輕鬆鬆地說,但他那種光明磊落的氣質,自然而然地使得他的話不致流於輕薄,或是令人誤會有什麼其他的含意。而僅僅是一種親切的,使人放心的輕鬆從容的態度。
李蕊珠毫無辦法拒絕石軒中的要求,立刻順從地嫣然一笑。
她兩頰上的酒渦,當年曾經使得殺人不眨眼的九指神魔褚莫邪,爲之悠然神往了好一段時間,覺得雪山雕鄧牧收了這個義女的確不錯。如今這一笑,石軒中又看見昔年天真純潔的姑娘,於是他也報以一笑,輕輕道:“時光過得多快啊……”然後轉身出門。
他的意思是說幾年不見,一旦重逢,她已變爲成熟的迷人的少婦。僅能在她的笑容中,尋出當年天真可愛的影子,因此而感覺到韶光過得真快,可是他沒有解釋,便出房去了,剩下李蕊珠一個人,獨自低頭回味他這句話的意思。
石軒中一踏出房門,一個家人馬上走過來。躬身道:“石爺請往這邊走,於島主和家主人都在那邊恭候,以便一同到上面去。”他點點頭,一面跟着那家人走,一面忖道:“靳崖雖然有點兒自大,但我如約出了黃泉陣,他便表現出名家風度來,這個人倒真不錯。”
不一會兒已到了最近的出口的大廳,於叔初和靳崖各自坐着候着。
碧螺島主於叔初首先尖聲道:“怎麼樣?石軒中,本島主可沒有對她怎樣吧?”
石軒中朗聲笑道:“島主說什麼話,石某豈能疑心島主。剛纔我們稍談數語,不過是告訴她,石某特來看她,並無一語涉及島主。”
碧螺島主於叔初聽了此言,心中受用得緊。靳崖已起座相迎,請石軒中落座,一面笑道:“兩位俱是當代奇人大俠,還能那麼俗氣麼。靳崖常常認爲凡是傑出之士,一定不能交俗友。你們兩位如不是另外有事,定可成爲知己之交。”
於叔初道:“說句良心話,我就是有點兒心眼兒多,但好歹仍然分得出的。石軒中在爲人方面,我私心中一向甚是佩服呢。”
石軒中謙然一笑,道:“於島主能夠說出這等擡舉石某的話,方始足見島主襟懷,究竟不是凡俗之流可比。同時在武功上自成一家,大放異彩。石軒中可不敢和島主相提並論。”
靳崖道:“得啦,兩位都別客氣,這叫做惺惺相借。自古以來,均是英雄相重,絲毫不假。石大俠,山荊適命犬子傳告,說是久仰英名。如今既得其便,渴欲一睹風采,尚祈石大俠許與相見。”
石軒中立刻起身,道:“石某無禮擅入貴府,承蒙靳老師有怨,實在感激。本應拜見靳夫人,只是不敢唐突相請。”
話剛說完,環佩之聲已送入耳中,只見門內走出一位風姿綽約的麗人,雖然徐娘半老,但丰容盛情,眉目如畫。尤其舉止大方,風度佳甚。在她身後,跟着一個少年,正是靳崖的兒子靳浩。
石軒中已知這位麗人,必是靳夫人,便深深一揖,朗聲道:“石軒中敬謝夫人盛意。”
靳夫人忙襝衽還禮,道:“石大俠光臨寒舍,幸沐殊榮,賤妾感謝不盡。”
他們簡短對答,其實含有玄虛。石軒中言外之意,乃是謝她支持靳浩,解救自己之恩。
靳夫人卻謝他慨傳秘藝的盛情。所謂殊榮,便是指此。
靳崖莫名其妙,心想他們都真夠客氣。方在想時,於叔初已尖聲道:“石軒中,本島主敬重你的爲人是一件事,但朱玲廢我手下以及這李蕊珠的事,卻尚待了斷。”
石奸中道:“但憑島主吩咐,石軒中自當勉力以赴。”
碧螺島主於叔初道:“本島主不再多掉虛文了,咱們乾脆先上去再說。”
不久以後,他們一行五人,俱到達天一園後面竹林中那塊空地處。這裡上有古樹濃廕庇天,四面有密密的翠竹包圍住,甚是隱秘。
靳浩手中捧住一口長劍,原來是於叔初命他帶來,以備石軒中使用。
“石軒中,你號稱劍神,本島主也是練劍的,今日正好藉此機會,分個高下。順便把朱玲和李蕊珠兩件事都料理清楚。本島主如若贏你,那麼你不但不能把李蕊珠帶走,日後本島主找到朱玲時,你也不能動手。假如你贏了,李蕊珠自然任你帶走,朱玲的事也算揭過。同時日後本島主見到你在場,絕不使劍。”
“島主快人快語,就是這樣,一言爲定。”
碧螺島主於叔初掣出他慣用長劍,銀虹應手而起,宛如電光打閃。
石軒中接過靳浩送上來的劍,入手覺得甚輕,卻不在意。
“本島主的劍,雖不是神物利器,但加以內力,也能斬斷凡兵。本島主可不能佔這便宜,最好是拈鬮決定。”
石軒中當然不反對,便公推靳崖主持。靳崖弄了兩從細小竹支,長約兩寸,捏在掌心,道:“哪一位抽到較長的一枝,便用好劍。”
石軒中慨然道:“島主自動讓出寶劍,公平拈鬮決定,自然要由島主先選。”
於叔初也不推辭,含笑從容上前,隨手抽了一支小竹。
石軒中取了餘下的一支之後,卻沒見到靳崖攤開手掌,心中微動。但轉念想到靳崖不致作弊,便不理會,一徑和於叔初比一比竹枝長短。比對之下,於叔初的一根長了半寸,便有權使用他自己的寶劍。石軒中並不泄氣,取劍在手,便看於叔初如何打法。
於叔初眼光掃過那株古樹,忽然道:“石軒中,咱們先較量一下劍上的功夫如何?”
“敢問如何比較?”
“我出一個題目,較量一下便知。”
靳夫人忽然道:“兩位且慢,妾身倒有一個公平的建議,正是因於島主的話觸想出來的。”於叔初忙道:“好極了,夫人請說。”
“你們兩位各出一次題目,必須與劍有關。如果不分勝負,才從招數上比劃,未知兩位意下如何?”
靳崖一聽暗覺奇怪,只因他妻子這個建議,分明對石軒中有利。否則僅由於叔初出個拿手的題目,豈不是已穩佔贏面?於叔初卻不是這樣想法,暗念靳夫人到底是個女流,唯恐自己一時失手,輸得不值,故此有此建議,當下便欣然同意。
石軒中道:“於島主既不反對,石某也十分贊成。”
靳崖忽然插嘴道:“靳崖也有個建議,便是這兩場較量功力的比賽,加上最後比較劍法招數的一場,乃是分作三次舉行,而恰好兩位的事,也有三件。第一是關於李姑娘,第二是關於朱姑娘,第三是兩位爭奪天下第一劍的名位。靳崖認爲每一場比賽,最好解決一件事。
這樣似乎更有意思。”
於、石兩人都贊同了,靳崖又道:“爭奪天下第一劍的寶座,自應作壓軸一場,無可置疑。”
他們也同意了。於叔初暗想靳崖真是智計出衆,這一回可把石軒中弄慘了。便首先道:
“第一場解決朱玲之事如何?”石軒中哪肯示弱,慨然答應。
這樣第二場便不須討論。靳夫人面上流露出一抹憂慮之色,靳浩看見了,便低聲問道:
“娘,是不是師父要輸?”她微微頷首,也低低道:“你爹幫着於叔初,太不公平了。”
靳浩天性甚厚,不禁爲石軒中十分憂慮起來。
於叔初出題道:“本島主這一場不能沾此劍的光,因此想出一法。便是咱們在距此樹五丈之遠,雙手各持一劍,搖搖向樹身擲射。”
石軒中聽了,心中微訝,想道:“這有什麼難處,再遠五丈,也能把雙劍完全插入樹身之中。”
“不過比較輸贏的方法,卻有點兒特別。”於叔初再次微微一頓,露出自信的笑容,跟着說道:“擲劍時雙腳不得移動,這是一。兩劍插樹之點,必須相距恰好一尺,這是二。兩劍都不許掉落地,這是三。還有最後一點,便是必須儘量不使雙劍插入過深,合了上面三個條件之後,便從劍尖入樹的深淺來決定勝負,淺者得勝。”
靳夫人倒抽一口冷氣,暗暗對兒子道:“石大俠一定輸了。這個題目,除了必須功力深厚,輕重如意之外,尚須熟能生巧的一個巧字。於島主大概曾經練過,故此挑這個題目出來。”
“那怎麼辦呢?等會兒師父可能因所用的劍較差,因而落敗。”
“你所慮極是,但不必着急,容娘想想看。”
石軒中已朗聲道:“於島主這個題目,的確別出心裁,石某已聽得十分清楚。”
兩人同到高樹五丈之遠處停步。要知五丈的距離相當遠,普通人擲石頭,未必能達到五丈。而他們不但要達到,還得控制力道和準繩。一方面要相距恰好一尺,一方面又要儘量輕淺,而又不掉下來。這正是考驗全身功力的最佳題目。
於叔初先行表演,但見他站得筆直,雙腿併攏,雙手分握長劍,略一凝神,突然將兩劍挺直斜向前方伸出,劃了兩個圈兒,感到劍勢已順,便驀地尖聲一喝。只見兩道寒光,破空而去,其勢不徐不疾,眨眼間已釘在樹身之上。
靳崖過去一看,靳夫人與靳浩也跟了去。只見那劍相距正好是一尺,各各插入樹身只有兩寸。靳浩趕緊取下這兩劍,送給五丈外的石軒中。
石軒中已調運好真氣,力量凝聚雙臂被是精純。接劍在手,便也學於叔初的樣子,將兩劍旋舞兩圈。兩道白光一齊射出,去勢也是不徐不疾。靳浩心中大喜,忙縱撲到樹邊。
石軒中和於叔初一同走過去,忽見靳浩面色不對,便微微一凜,知道自己一定輸了。
靳崖道:“石大俠輸了這一場,雖然相距恰是一尺,也沒掉下來,但兩劍的深度並不一樣,一劍深僅兩寸,和於島主一樣。另一劍卻深達三寸。”
石軒中沉重地點點頭,心中想道:“這兩劍輕重不同,因此纔會有此結果。現在我雖明白了,卻不中用。”
於叔初洋洋自得,道:“石軒中,現在輪到你出題目了。”
石軒中忖想自己唯一比於叔初強的,便是輕功。正打不起主意,不覺又想到那兩劍深淺不一這回事,突然靈機一動,妙計上心。當下含笑道:“我的題目很簡單,就借用於島主剛纔的題目。”
此言一出,連於叔初本人在內,也十分驚奇石軒中所說的話。
石軒中不慌不忙,繼續道:“不過除了於島主所說的四個要點之外,石某另加一個條件。剛纔是腳踏實地,現在則在地上浮浮插着兩支細竹,相距半尺。我們雙腳站竹尖上,然後才擲劍,這個題目,不知於島主是否同意?”
於叔初暗覺氣餒,情知石軒中這一擊,直中要害,不覺對他的智慧,另行評估。但他卻不得不同意石軒中所出的題目。
不久,在五丈之遠處,石軒中親自折了兩根比小指還幼細的竹枝,輕輕一插,插入地上約莫一寸。看起來風勢略大,也能把這兩根竹枝吹倒,何況那麼大的一個人,站在其上。尚要調勻真力,發射出雙劍。
“石軒中,這一場你先表演吧。”
石軒中毫不推辭,接過雙劍,道:“島主當然也知道,必須講究足下的竹枝分寸不歪,也不能蹬入地下,哪怕只有分毫之深。”
於叔初怒道:“這一點還得要你解釋。我怎會不知道。”
石軒中不和他鬥口,身形微晃,已輕靈地踏在竹尖上。靳家三人都歎服地看他這一手輕功。轉眼間白光掣動,只見兩支長劍,已插入樹身上。
靳崖過去一看,便大聲道:“相距恰好一尺,兩劍俱深僅三寸。”
於叔初聽罷忖道:“這廝真是天才。我練了好久的功夫,他卻只須一試,便知訣竅,第二次雙劍便能深淺一樣。”
石軒中道:“於島主請看,這兩根竹枝可曾移動或深了一些?”
於叔初心中彆扭得要緊,故意在看那兩根細竹。靳浩把雙劍送來,於叔初取在手中,突然尖聲叫道:“靳兄過來,本島主決定棄權認輸。”
靳氏夫婦過來,石軒中目光掃過靳夫人面上,卻看得出她眼中露出微笑。
於叔初道:“咱們省點時間,立刻比劃第三場。”說着,左手一揮,一道劍光直射石軒中。石軒中伸手接住,道:“早點兒解決也好。”
勒夫人忽然道:“於島主,石大俠,請你們聽我一言。”
靳崖眉頭一皺,付道:“她今日一反平日冷靜沉默的性格,偏偏愛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