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平靜的水域上浮出了一層金色的鱗片,泛出了暖和的波光。
竹樓中,黑暗在退卻。
“嗯呢~”
厲媚兒的腦袋靠在凌風的肩窩上,愜意地扭動了一下身軀,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口中呢喃着,就要繼續沉睡。
在凌風的身邊,她在江湖上打滾歷練出來的警惕,獨自闖蕩天下帶來的靈醒,彷彿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如同一個小女孩一般,睡得安穩。
偏偏在這個時候,不識趣的喧譁聲音傳入了竹樓,把厲媚兒驚醒了過來。
“啊~”
她擡起頭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凌風凝望着窗外的姿態,全神貫注。
不知道爲什麼,看到凌風近在咫尺,厲媚兒本來陡然加快的心跳又舒緩了下來,好像泡在溫暖的泉水當中,緩緩舒了一個懶腰,坐直了身子。
“醒了啊。”
凌風回過頭來,微笑地看着她。
“嗯。”厲媚兒捋順着秀髮,半是好奇半是抱怨地問道:“風,外面是怎麼了?這麼吵!”
凌風向外瞥了一眼,略皺着眉頭說道:“蜀中羣雄,要出發去尋找水中妖魔。”
厲媚兒與凌風相處得久了,雖然他的話裡面並沒有表露出太多的東西,她還是在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凌風心中隱隱的不悅。
“怎麼了?他們要去,就讓他們去唄。”
“身爲武者,與妖獸戰鬥,本就要自己承擔後果。”
“生死只看能力與氣運,就像……”
厲媚兒貝齒咬住了紅脣,說不下去了。
凌風不用想也知道,她定然又是想起了昔日並肩作戰的那些同伴們,血刀無情、疤臉羅成……,其實又豈止是她,凌風也常常會想起他們,想起過往的那些歲月。
他沉默了一下,岔開話題道:“如果只是他們自己前去,自然沒有什麼,正如你所說的,身爲武者,自當有此覺悟去承擔,只是……”
說話間,凌風的眉宇間,閃出了一抹怒氣:“他們竟然鼓動漁民爲他們駕船,爲他們嚮導。”
“啊~”
厲媚兒捂住了嘴巴,知道凌風在爲什麼而怒了。
別看那些水神漁寨的漁民們,在凌風等人到來的時候大都在忙碌着,或縫補漁網,或修理漁船,可是從漁娘姐姐的口中他們知道,實質上這些漁民大都有個把月沒有怎麼下水了。
至少,決計不敢離開水神漁寨太遠。
怕的,無非是那頭水中的妖魔了。現在被那些武者鼓動着,要是出現什麼意外……
厲媚兒回過頭去,恰好看到那個搪瓷娃娃般的小可親含着指頭站在門口,說不出的可愛,也說不出的可憐,小小年紀的她,只知道跟着母親哭,卻不知道她的父親,她的家人是怎樣痛苦地死在妖獸的口中,也不知道在未來有着怎樣悽惶的生活在等着她……
想到漁寨中,有可能爲此而增加數十個這樣的孩子,上百個家庭殘破,鮮血染紅了平靜的水域,厲媚兒就緊張地蹦了起來。
“你要到哪裡去?”
她剛要邁步呢,就被凌風給捉住了胳膊。
厲媚兒頭也不回地說道:“我要去阻止他們。”
“不用去了,來不及了。”
凌風手上加力,將厲媚兒拉扯得重新坐了下來,繼續道:“能做的,我都已經做了。”
“你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就讓無花和尚前去通知漁民,只要在這裡等着,不要出去,不要冒險,凌某自當將那個妖魔引來消滅。”
“現在隨着蜀中羣雄出發的,都是願意相信他們的漁民,你再說什麼,也是無用了。”
厲媚兒無力地跌坐了下來,經歷過出雲渡一幕,她自然知道這些蜀中羣雄實力雖強,卻遠不及凌風,可連凌風都爲之蹙眉,爲之緊張的妖魔,豈是他們能對付得了的?
他們自身的生死厲媚兒不管,本就是武者的覺悟與宿命,既然選擇了這一條路,就沒有什麼好說的。
“可是……”
“可是……”
厲媚兒不覺間喃喃出聲,“那些漁民是無辜的啊。”
緊接着,她想起了什麼似的,拉着凌風的手臂說道:“風,我們也跟上去,好嗎?”
凌風看着她,搖了搖頭,道:“媚兒,你的心腸變軟了。”
“我終究是一個女人。”厲媚兒帶着幾分悽美地一笑,道:“在你的身邊,我不需要逼迫自己硬起心腸來。”
凌風點了點頭,拍了拍她捉住其胳膊的手背,嘆息道:“來不及了。”
“嗯?”
厲媚兒不解,那些人明明正在準備出發而已,有何來不及可言?
“昨天,從進來這個竹樓開始,我就開始出招了。”
凌風看着她的眼睛,解釋道:“那個時候,我就在引那個妖魔過來。”
“如果我所料無差的話,不管是那個百年大妖,還是……還是其他的什麼存在,在失去了我的蹤跡後,今天很可能會現身水神漁寨。”
“所以,我不能走!”
聽到這裡,厲媚兒已經明白了過來。她雖然還不清楚,凌風到底用什麼辦法,有可能在全無接觸的情況下,吸引那個妖魔過來,但既然是凌風所言,她就相信。
既然如此,凌風在落子之後,不覺間也就被侷限在了棋盤上。
這個水神漁寨,就是一個棋盤,凌風與他想吸引過來的存在,既是雙方棋手,也是這個大棋盤上的最重要的一個棋子。
要是棋手與最重要的棋子不在,那麼……
厲媚兒的目光掃過爲他們對話聲音引過來的漁娘姐妹和小可親,還有竹樓外那些剛剛睡醒開始新一天忙碌的漁民們,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她可以想見,妖魔被凌風吸引過來,而他人卻不在,不能抵擋,這個水寨,這些漁民,會發生什麼慘絕人寰的事情……
“明白了嗎?”
凌風撫了撫厲媚兒的頭髮,有些憐惜地看着她失神的眼睛,心中不知道是何滋味。
經歷過前世的破滅、絕望,以及無邊黑暗中人與人間的殘酷,他愈發地覺得厲媚兒現在表現出來的柔軟與悲憫,是何等的可貴,如珍珠般的閃光。
“而且……”
凌風臉上帶出了幾分不忍,終究還是說了下去,“我還不能強力去阻止那些蜀中武者。”
這句話一出,厲媚兒的心中又是一沉,凌風所言的恰恰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她擡起頭來,看着凌風的眼睛,沒有問出“爲什麼”來,她知道凌風一定有着自己的原因。
嘆息一聲,凌風站了起來,來到窗口望向下面漁船檢修、解纜,各種忙碌;看着蜀中羣雄躊躇滿志,等待出發降妖伏魔。
“我不能那麼做,因爲,有件事情我不能確定。”
“我不知道,那個百年大妖,與我所引的那個存在之間,是否存在關聯。”
“要是沒有,那麼它今日未必會來,可能會出現在其他地方,襲擊其他漁村,殺更多的人。”
“這些蜀中武者前去,或有可能阻止,僅僅是爲了這一點,我也不能阻攔他們。”
厲媚兒張了張嘴巴,說不出話來。
世上很多事情,就是如此的悲哀,如此的無奈。你能做自身堅信正確的事情,卻不能阻擋別人去做那他們認爲正確的事情,但凡有一點可能性,便是如此。
武者……武者……武者……,這兩個字,從來不是單純指的武力強大,更多的是將像兩座山一樣,壓在天下習武人的肩上,他們肩負着的是人族的存亡。
凌風知道的更多,他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這兩個字肩負着的,更是整個迷神天,一切生靈的存亡。
兩個人,就這麼站在窗口,看着一艘艘漁船緩緩駛離了平靜的港灣,向着朝陽升起的方向駛去……
……
目送着漁寨中過半的漁民,幾乎所有的漁船,所有的武者離去,原本熱鬧的水神漁寨,頓時顯得空空蕩蕩了起來。
“風,我們現在怎麼辦?”
厲媚兒已經接受了現實,卻還是忍不住問道。
“等!”
凌風回到了原本位置,端起粗茶細品,彷彿那是天上瓊漿,人間極品一般,神態說不出的安詳。
“相信我,它會來。”
“因爲,我在這裡!”
凌風明明是在安詳地品茶,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厲媚兒卻覺得似有腥風血雨鋪天蓋地,血與火充斥所有,鏗鏘有力,似是金鐵碰撞之聲。
在凌風的身旁坐下後,厲媚兒稍稍定了下心來,這纔想起了什麼似地問道:“咦,那個白臉公子和迂腐和尚呢?”
凌風嘴角翹了一下,忍着沒有笑出來,心中想着這兩個傢伙要是聽到這個評價,不知當是如何的哭笑不得,那些爲他們就尖叫的少女們知道了這話,又當是怎樣的怒火中燒。
“他們啊,我讓他們都上了漁船跟過去了。”
凌風輕描淡寫地說道:“這裡,有我就夠了。”
“嗯!”
厲媚兒稍稍安心,整個水神漁寨中最強的三人,惜花公子和無花和尚加入出發的漁船,凌風坐鎮水神漁寨,的確是最好不過的安排了。
漁寨中,隨着漁船的成批離去,隨着家中頂樑柱的離去,那些老人婦人也無心在縫補修理了,一個個既是擔憂,又是煩躁地在漁寨中走來走去。
他們連說話的**都失去了,明明是人影來去,偌大一個水神漁寨,卻寂靜如鬼蜮。
正在這個時候,凌風忽然重重地放下了茶碗。
“嘭~”的一聲,粗陶製成的茶碗落在桌上,發出哐的一聲,滴溜溜地轉動着。
“啊~”
“難道……來了……”
厲媚兒、漁娘、少婦,她們都是聽到了凌風此前的分析,心一下子就提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