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月上中天,星子寂寥,平滑如鏡的湖面彷彿是一塊漆黑的泛着微光的琥珀石。
隱約的霧氣在湖邊瀰漫,像是給這秀美絕倫的美人兒蒙上一層輕紗,叫人看不清她的真容。
但對一個瞎子來說,這一切,不過是虛幻。
再美的風景,對一個瞎子來說,都沒有分毫關係。
華服的少年站在大明湖畔,空洞寂寥的眼眸靜靜地“看”着遠方,不知道在想什麼。
須臾,他的耳朵微微一動。
緊接着他原本似在“眺望”的視線往一個方向移。
無風的夜晚中,沒有波浪的湖面上,有細微的漣漪輕輕盪開。
非常輕微的動靜,普通人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到這漣漪也是有聲音的,但是對瞎子來說,這聲音不亞於耳邊流水淙淙般鮮明。
一個黑影從水底急速接近水面。
“嘩啦!”
伴着四濺的水花,湖面的平靜被打破,一身墨底綠紋衣裳都溼透了的小丫頭從水裡冒出頭來,手裡抱着一具七絃琴,正是之前無花丟入水中的琴。
小丫頭才擡頭,就看到月色下對着自己微笑的少年,不禁訝異道:“阿雲?”奇怪,阿雲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上岸?
少年微微點頭,聽聲辯位,可以確定那孩子和自己的距離並不遠,便伸出手來。
小丫頭看着伸到自己面前來的手,男子的手掌寬大,五指修長,除了握筆處可見些微繭子外,沒有任何傷口,就和任何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的手一樣。
沒有猶豫,被水浸得發涼的手握了上去。
“這琴已經毀了,你又何必爲它走這一遭?”感覺到手心裡的手指冰涼,帶着湖水的潮氣,原隨雲輕聲道,一邊發力把人從水裡拽上來。
小丫頭在少年身邊站穩,看着自己懷裡的七絃琴,湖水從琴身上滑落,滴在地上,形成一灘水跡。
弦能換,但是琴身……已經毀了。
就算她把整張琴都拆開來晾乾,用桐油潤滑,換弦調音……
小丫頭揚起臉來,笑得平靜:“不管怎麼樣,我想試試看。”
她輕輕地撥了一下琴絃,其聲沉悶,不復明淨渾厚。
但在剛剛,那淒厲彷彿國破家亡者的哀嚎,也是它所發出的。
那樣動聽的聲音……
原隨雲看不到,所以他不知道身邊女孩漆黑一如月下海面的眼中,帶着多少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試過了,才知道該不該放棄。”
她抱緊了琴,琴絃勒進她的手心。
原隨雲輕嘆了一聲,身後的大樹陰影下走出一個人,正是丁己。
丁己把手裡的東西交給自家少爺之後,便退了回去。
“先裹着吧,雖然是夏日裡,若是不小心,也會染上風寒。”原隨雲說着把丁己給他的東西抖開,蓋在渾身都溼漉漉的小丫頭身上——正是一件披風。
也許該說某人真是烏鴉嘴,第二天那丫頭還沒起牀,住在隔壁的原隨雲已經聽到不停的噴嚏聲了。
“阿雲你真是烏鴉嘴……阿嚏!”拎起筆給自己開了張藥方交給丁己去抓藥,小丫頭揉着鼻子,哀怨道。
原隨雲坐在窗邊,手下撫着琴,琴聲叮咚中,只聽他淡然道:“是誰半夜跳大明湖去的?”
“額……”
自知理虧的小丫頭摸着鼻子,心虛地轉頭。
這一轉頭就看到了已經打開了琴面露出琴腹、整個兒拆開的琴盒。
“對了,阿晚你不是說自己醫術不行麼?”忽而想起來,原隨雲疑惑地問,“但是你剛剛給自己開方子……倒是極爲利索。”
何止利索,簡直就是一氣呵成什麼都沒想就寫完方子了——其純熟度讓原隨雲禁不住懷疑那丫頭是不是隨便找個方子抓着吃。
“啊,那個啊,是藥聖爺爺給小孩子開的預防風寒的方劑,”小丫頭隨口道,“我一字不改都背下了。畢竟我不過是稍稍有點着涼,沒什麼大礙,那方子拿來用正好。”
原隨雲沉默了。
也就是說,剛剛那真的是在默寫……
……真是庸醫。
難怪死活不肯醫人,就算是醫也只醫傷毒,這等醫術果然還是藏起來不讓人看到的爲好。
雖然在心裡這麼想,但即使是原隨雲自己也沒發現,他此時浮現在臉上的,不是嘲諷也不是嫌棄,而是彷彿無奈般的溫柔微笑。
對其他人如此認真負責,哪怕是陌生人都這般上心,怎就偏偏對自己的身體那麼馬虎呢……
手指輕輕撥動琴絃,比二胡更爲纏綿的琴聲在室內響起。
比起自己突如其來的風寒,小丫頭更加在意其他的:“香帥現在查得怎麼樣了?”
“他的線索幾乎都斷了:我的人去得慢了些,硃砂門的長老楊松、天星幫左又錚的二師弟宋剛,這兩個保管那封書信的人已經送了命,倒是保下了海南三劍之一、靈鷲子的師兄天鷹子。不過天鷹子受傷過重,現如今還在昏迷中。便是他醒着,恐怕也沒看到什麼有用的東西。”原隨雲微微搖頭,“動手的人武功極高,若不是丁丙拉了一把天鷹子,恐怕他早已毫無知覺地送了命。”
這等武學差距之下,就算天鷹子還醒着,也不會察覺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小丫頭皺起了眉頭:“丁丙也沒看到人?”
“只見了一個黑影,沒留下什麼線索。”
“這倒是厲害……”小丫頭扁扁嘴,風寒來勢洶洶,害得她現在吃什麼都沒味道了,剛剛放了顆桂花糖在嘴裡也只嚐到了甜味沒嚐到桂花香。
原隨雲彎起嘴角,正要說什麼,忽然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傳來。
丁己推開門,帶回了幾包藥,還有最新的消息:“楚大俠出門去了,路上看到天星門的何珊姑帶着人行跡似乎可疑,就跟了上去,現如今已經到了濟南城的貧民窟裡頭。”
小丫頭正拆開藥包檢查裡頭的中藥,聞言好奇道:“去那幹嘛?”
“聽着,好像是找一個叫孫學圃的會畫畫的秀才?”
那是誰啊?
小丫頭萬分糾結這地方沒有隱元會,不然一把銀子砸下去,只要不是機密,基本上什麼消息都能買到,這種查個人之類的情報更是便宜極了。
可惡!說好的走到哪跟到哪的隱元會弟子呢!
原隨雲好笑地拍拍生悶氣的小丫頭,道:“孫學圃……若是會畫畫的孫學圃的話,我倒是記得父親提到過一次。”
“二十年前,這人的名聲極大,專替人畫畫。當時的人們將他比之爲曹不興,比之爲吳道子,普天之下,哪一位名門閨秀不想求他爲她畫像?他畫過的美人也不知有多少。”原隨雲道,“但是二十年前,這人忽然就消失了,封筆不再作畫。父親曾經去查過一次,是他的眼睛瞎了。”
一個畫師瞎了眼,又怎能再拿起畫筆呢?
他的眼睛,已經看不到美麗的東西了,又能畫出什麼來呢?
小丫頭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人,沉默了一會,才問道:“那何珊姑,找孫學圃做什麼?”
“她拿了一幅畫,是二十年前孫學圃瞎眼之前所畫,何珊姑似乎是去找那孫學圃詢問那畫中人到底是誰。”
“畫,什麼畫?”小丫頭皺起了眉頭,她之前不曾聽說過有什麼畫。
更何況,在這二師兄宋剛被殺、大師兄左又錚失蹤的當口,何珊姑不去找那楚留香問明白是怎麼回事,去找什麼畫師是爲了什麼?
除非……
“那畫上畫着的,是二十年前的江湖第一美人,秋靈素。”
小丫頭霍然起身!
秋靈素……任夫人葉淑貞在嫁給任慈之前,就叫秋靈素!
不,冷靜冷靜,暫時還沒那麼糟……任夫人就是秋靈素這件事,只有寥寥數人知曉,那孫學圃應該是不知道的……
但聽丁己道:“孫學圃並不知道秋靈素的下落,但是他知道秋靈素唯一的好友便是城外烏衣庵內的素心大師,故而香帥現如今已經……”
話音未落,原隨雲只聽得身邊疾風乍起,下意識地就伸手去捉那從身前擦過的人,然而他只抓到了一方絲絹。
“阿晚!”
丁己震驚地看着那平日裡看着武功並不出奇的小丫頭以流風般的速度從窗口一躍而出,人如大鵬鳥展翅般飛馳而去。
而他家公子伸手,只扯下了那丫頭別在腰間的天藍色繡帕。
“公子……”丁己喊了一聲,但看到他家公子的臉色時,一陣心驚肉跳,不敢出聲。
原隨雲摩挲着手中的繡帕,面沉如水。
好一會兒,丁己才聽到他家公子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備馬,去烏衣庵。”
丁己連忙低頭應道,退出門去安排。
轉身前,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房內的人,只看到那抹天藍色消失在公子的寬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