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速比賽結束,李家人在秘書乙的帶領下,以凱旋的姿態回到神劍樓,安心等待沈家發來請帖。
而外院的少年少女們,則要在愁雲慘淡中,彎腰俯首,從地上拾起滿地傷心碎片。
這一場失敗,雖然沒有月前的較量失利時帶來的震撼那麼強烈,對士氣的打擊卻更爲致命。外院人經歷過一次慘敗,痛定思痛後,好不容易換來的崛起之勢,就被一個0.28秒的成績當頭棒喝住了,彷彿是將一株難得的希望萌芽從中折斷一般,讓人傷透五臟六腑。
一直到李家人揚長而去,戰陣圖內,百餘位外院的少年人們,卻沒有任何一個願意挪動腳步,甚至沒有人開口說話。這個時候籠罩在人們心中的,是從未有過的迷茫。
接下來應該怎麼辦?今日的競速,大家已經齊心協力,爭取到了所有有利條件,卻還是贏不下來,或許真的應該……
沉默間,沈和融率先開口。
“今日之敗,責任全部在我。我身爲外院教官,卻不能給你們恰當的指導,導致比賽時你們技不如人……事到如今,我已無顏擔當教官一職,明日就會向城主大人遞交辭呈。”
這一番話,很快就引來了學生們的反對,沉默的賽場外頓時熱鬧了少許。
“教官你這是什麼話?責任怎麼就全部在你?”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是我們實力不夠,給家族丟了臉面……”
“教官你不要妄自菲薄,雖然過去這些年,我們都很討厭你,尤其你那張疤臉真的很煩人……但我們沒有一個人會否認你的指導能力。”
“是啊,雖然你設計的訓練項目慘無人道,而且你總是在我們疲憊欲死的時候來展示那張噁心人的疤臉,害的我們胃裡翻江倒海。但每次吐過以後,我們都的確感到了實實在在的進步啊。”
“沒錯,每次想到只要儘快達到畢業標準就能再也不用看你的疤臉,我就感覺訓練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沈和融只聽得臉上肌肉抽搐,傷疤扭曲。恨不得亂拳打出去,把這羣無恥顏狗統統打成豬頭。
而就在此時,忽然之間,少年人們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彷彿是被外力卡住了喉嚨一般,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讓場內瞬間安靜下來。
幾個年輕一點的少男少女彼此面面相覷,對這莫名其妙的安靜感到驚訝,然後張了張嘴巴,拍了拍耳朵,確認並不是身體出了什麼毛病……但很快,一股森然如獄的氣勢瀰漫開來,宛如冬夜那入骨的寒意,霎時間凍結了人們的一切雜念。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向着一處聚焦過去。
一位銀髮如瀑的年輕人,不知何時站在道路正中看着衆人。偉岸而挺拔的身姿讓他的視線居高臨下,那兩道銳利的目光彷彿能直透人心,讓人全部的意識都爲之凍結,只餘下一絲本能,恨不得立刻跪倒在地,向其獻上忠誠。
寂靜之中,有人上前兩步,拱手行禮,嘶啞着聲音說道:“城主大人……”
沙啞的聲音,宛如一記敲在人心頭的鐘鳴,打破了意識凍結的僵局,讓人得以重新開始思考。
城主大人?
整個沈城,能稱得上城主大人的也唯有一人,其餘無論沈月瑛還是沈驚海,都會嚴格恪守自己的本分,稱呼均是副城主大人,絕不允許任何人僭越,將那個副字省略掉。
沈城城主,只能是沈若石一人。而也只有沈若石,才能不發一言,不動真元,單憑自身存在,就壓得一衆外院精英連話也不敢多說。
見到沈若石,人們心中最多的便是驚訝。這位名聞天下的城主大人,其實很早以前就不再輕易拋頭露面,以至於大部分年輕一些的外院人甚至從沒見過城主大人的尊榮。所以,人們怎麼也無法想象,這位看上去最多不過二十五六,肌膚如玉的年輕人,竟然是即將迎來百歲壽辰的沈若石!
一般而言,修爲再高明的修士也無法完全抵禦歲月侵蝕,尤其年近百歲時,衰老的痕跡終歸會來,但這個規律卻彷彿是在沈若石身上失效了,哪怕是一頭銀髮都顯得生機勃勃,全無衰竭之相。
在最初的震撼之後,很快人們心中又出現新的疑惑。
城主大人,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以往就算是混沌戰場出現緊急軍情,都是由副城主出面代爲主持,城主本人輕易絕不出門。如今,這難道是……
想到先前在戰陣圖中的一敗塗地,外院人們不由冷汗泉涌,心中惶恐不安。
這場決定壽宴請帖歸屬的比賽,當然可能吸引到城主大人本人的注意,而當他寄予厚望的來到現場時,看到的卻是一場慘敗……這可真是給城主大人送上了一份厚重的生日禮物啊!
人心忐忑時,沈若石忽然開口了。
“你們,忘了沈家的家訓了嗎?”
當然不會有人忘,那條家訓,在沈家人被送入外院之前,就一定會被父母不厭其煩地灌輸。
人羣中,身材最爲高大魁梧的沈飛鴻當先站了出來,面對那森然如獄的威壓,沉聲說道:“沈家人可以輸,但絕不認輸!”
說完,這位看起來比沈若石還要蒼老成熟的大漢,雙膝跪倒在地:“孫兒知錯,慘敗之後,我非但不能帶領諸位兄弟姐妹重整旗鼓,竟連自己都心生絕望頹喪情緒,實在愧對城主大人的期待……”
話沒說完,沈飛鴻忽然發現自己的聲音戛然而止。
隨着沈若石一道目光偏移過來,無需多言,便自然打斷了沈飛鴻的告罪。
接下來,沈若石搖搖頭,說道:“錯了。”
“你們都錯了。”
“沈家家訓,並不是那麼理解的。”
沈若石淡淡的幾句話,卻在所有人心中都掀起了困惑的波瀾。
沈家家訓,不是這麼理解的?那應該怎麼理解?這兩句話,所有人都是從小就聽得耳朵生繭,難道還能有別的理解方式?
“沈家家訓這兩句話,每句都是一樣的重要。沈家人可以輸,但絕不認輸,這些年,你們只記得後半句,卻忘了前半句。”
沈若石說着,微微揚起頭來,目光變得悠遠深邃,彷彿是看穿了歷史長河。
“沈家人好戰,這是傳承在骨子裡,沿襲了幾千年的傳統,而好戰者,哪有常勝不敗?戰的越多輸得自然也越多。包括我在內,沈家上下有誰是從沒輸過的?我自92年前踏足仙道以來,一生歷經敗陣一百七十二場,平均一年接近兩場,其中輸給同族的一百二十二場,多發生於外院修業期間。輸給外族五十場,多是在我外出歷練之時。如今相州修仙界常說我是什麼天下有數的高手,一生縱橫不敗,那純屬一派胡言。我當然會輸,而且輸得並不比其他任何成名高手要少,其中更有我一生都難以扳回勝負的慘敗。我與聖宗宗主的三次交手,每一次都棋差一招,最終滿盤皆輸。而那看似只是分毫之差,卻是實實在在宛如天塹一般的差距,怕是窮極我餘生之力也無望填補……但是,那又如何?”
沈若石說着,目光轉回到外院的年輕人身上。
看着那一張張錯愕驚異的臉,沈若石說道:“對於我們這些修仙者而言,應該比凡間衆生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人的天然不平等,有的人生來就有得天獨厚的資質悟性,仙道於他來說一片坦途,有的人卻步步坎坷,終其一生也只能在山腳打晃。這樣的資質差異,努力也好、拼命也好,都無濟於事。”
“你能努力,人家也能,人家的資質,你卻永遠也不會有。所以,你終歸會遇到自己無論如何也贏不了的對手,會遭遇永遠也無法挽回的失敗。這個時候,難道要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只要加倍地拼命努力,就一定能在下一次贏回來?或者心灰意冷,沉淪絕望,徹底放棄仙道?”
“那都是笑話!沈家人一定要學會坦然面對失敗,不要因失敗而悔恨或激憤,只有弱者才需要用亢奮來激勵自己前行,更不要滋生無謂的絕望和頹喪,因爲沒有什麼失敗值得修仙者放棄仙道!看淡每一場勝負,輸得起,不停留,這纔是沈家先祖留下家訓的用意。”
“至於什麼家族顏面……哈,沈家幾千年積澱下來的威名,難道會因爲你們幾個小東西的一場失敗而有所動搖?你們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就算真有什麼決不允許失敗的事情,也輪不到你們這些小輩去扛,而如果你們爲了一些無謂的勝負虛榮,就變得心灰意冷,恨不得就此沉淪,那你們永遠也沒有機會扛起真正的重擔。”
說完,沈若石不再理會那些面露沉思的外院子弟,而是對沈和融勾了勾手:“來。”
沈和融錯愕不已,但還是老老實實遵命靠了過去。
在距離沈若石還有三丈之地時,沈和融忽然感到四周空間一變,回過頭,身後的景物已經變得灰濛濛的。
沈若石說道:“有些話,私下說。”
沈和融立刻緊張起來,吞嚥了一下:“城主大人請吩咐。”
沈若石說道:“我今日來,並不是來看外院大比的,所以其實前面的比試,我根本就沒有看到,安慰那些小傢伙,也不過是順勢而爲。”
沈和融心中暗道果然,這麼一場連副城主都沒請動的大比,怎麼可能驚動得到城主本人?但既然如此,城主大人又是來做什麼的呢?
“我只有一個問題,那個王九,和沈輕茗,到底是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