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攙扶婆婆在炕沿坐下,絞着手指吶吶道:“咱家還有雞蛋呢,這些,您二老留着補身子吧……”
這年頭誰家都不易,何況自己還沒生呢,怎好要了大嫂的雞蛋。
姜劉氏白她一眼,自顧自脫鞋上炕,盤腿坐穩。
“你家有是你家的,你大嫂子一片心意,怎好駁了?再說了,你頭回懷身子,又是雙胞胎,正要多吃點補補。”
許氏低眉順眼,安靜聽訓。
姜劉氏一瞅三兒媳悶不吭聲的樣子就來氣,掰着手指開始說教:“你看看你,都有身子的人了,不要總窩在家裡,沒事兒多活動活動腿腳,生產也順暢。”
春娘想辯駁自己沒有總窩在家裡,又怕貿然插嘴惹婆婆不快,只好忍住。
姜劉氏繼續道:“重活累活呢,你也不必做,凡事有三郎,再不濟就去前頭喊一聲你大嫂二嫂,她們總會幫你一二。”
面對婆婆的善意,春娘有些感動,低低應聲:“是,娘。”
姜劉氏端坐着,吐沫橫飛又教訓一大通,見春娘始終乖乖順順,不似二媳婦那般愛頂嘴,心裡又順暢了不少,多年的鬱氣也被三媳婦的孕事沖淡。
老太太點點坐在旁邊小櫻寶的鼻尖,語氣溫和道:“還有你啊,以後不要讓你娘抱了,當心擠着你娘肚子裡的小弟弟。”
見奶奶說到自己,櫻寶便衝她露齒一笑,“奶奶,寶乖,不抱,奶抱!”
“哎呦,乖寶都會叫奶奶啦。”
見小娃娃如此懂事,還聽得懂人話,姜劉氏心花怒放,摸摸娃娃小腦袋,慈愛道:“奶奶老啦,抱不動櫻寶啦,回頭讓姐姐來抱你好不好?”
“嗯!”櫻寶點頭如搗蒜,“姐姐,抱!”
大伯家和二伯家有好幾個男娃娃,女娃只兩個,分別是大伯家的大妮,和二伯家的二妮,一個九歲,一個六歲。
前世自己五歲前,就時常跟在兩個堂姐屁股後頭瘋跑。
撿地衣,拾柴禾,割豬菜,還一起捏泥巴過家家,玩的不亦樂乎。
可那些美好記憶,就在陳家人到來時,戛然而止。
“好好,奶奶這就讓姐姐來抱你。”姜劉氏摸摸櫻寶腦門,又對媳婦道:“給櫻寶收拾幾件衣裳,帶她去前院,讓你大嫂幫着帶幾旬,你也好好養養胎。”
“啊?”許春娘一聽連忙婉拒,“怎好麻煩大嫂。櫻寶兒乖着呢,我,我自己帶就好,不費事。”她可捨不得把櫻寶交給旁人,大嫂也不行。
“隨便你。”
姜劉氏睨了三兒媳一眼,自覺將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從炕上下來,吸上鞋子拍拍衣裳往外走,邊走邊道:
“若你哪天淘不過來,就到前頭喊一聲大妮,讓她幫着照看照看。我回去了,你萬事留心,不要爬高上低的,傷了身子。”
“知道了娘。”
送走婆婆,許春娘嘆口氣。
想起婆婆叮囑的話,多走動以後好生養,便伸手抱向閨女,“櫻寶,跟娘去外頭看桃花可好?”
櫻寶牢記着奶奶的交代,可不敢讓娘抱。
搖搖腦袋,推開孃的手,櫻寶扭着屁股趴滑下炕,這纔將小手遞給娘牽着。
院門口一株桃花開得正盛,粉紅花瓣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孃兒倆走了幾圈,在桃樹下歇腳。
櫻寶扶着樹下大石頭,撅屁股撿桃花,許春娘則坐在旁邊繡虎頭鞋面。
隔壁王二嬸也端着針線笸籮過來,一屁股坐在樹下的小馬紮上,盯眼春娘手裡的虎頭鞋,眼珠轉了轉,沒話找話:“呦,給櫻寶做鞋哩。”
“嗯。”許春娘不怎麼想搭理王二嬸,往日這娘們可沒少在外頭掰扯自己。
王二嬸無視許春孃的冷淡,神秘兮兮道:“春娘,告訴你件稀奇事。”
許春娘瞥她一眼,“啥事?”
王二嬸將小馬紮朝許春娘跟前挪了挪,賣了個關子,“年前陳村正家小兒媳不是生了嘛,請了西陳村的吳四嬸來接生,你猜怎麼着?”
“怎麼着?”
王二嬸嘿嘿一笑,眼神朝櫻寶方向瞟了瞟,低聲道:“聽那吳四嬸說,西村陳昌平的媳婦又生個閨女。”
許春娘眼皮沒擡,沒好氣道:“生閨女咋了,有啥稀奇。”
“嘿!是沒啥稀奇,不過呀,自那陳二郎家的生產後,從沒見她抱孩子出過門。”
春娘停下手中針線,擡眸看過來,“不出門咋了?”
王二嬸捂嘴輕笑,“有人說呀,他家把閨女給送人啦。”
春娘心裡一咯噔,皺了皺眉。
“哎呦,能送給誰呀?”王二嬸眼睛不住往櫻寶身上瞟,“誰家有閒錢養別人閨女?”
春娘沉下臉,“二嬸你啥意思?”
王二嬸嘿嘿一笑,“我就隨嘴一說,你別多心。櫻寶可是你家三郎從外頭撿的,跟他陳昌平家有啥關係。那陳二到底也是讀過書的人,家裡也不缺吃喝,哪能做出扔孩子的事,你說是吧?”
說着,還擠了擠眼:“不過,陳昌平他娘卻對外頭說,那小閨女生下來體弱,第二天就沒啦。”
沒了?春娘心口一鬆。
“哎呦,人嘴兩張皮,想怎麼說怎麼說唄,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王二嬸一邊理線一邊道:“可接生的吳四嬸說,那天接的娃娃哭聲響亮着呢,沒看出哪裡體弱了。
嘖嘖嘖,若不是體弱,那孩子怎麼好端端就沒了?哎呦,不敢想不敢想。這年景兒,又不是缺衣少食去,誰能狠心把親生娃丟掉喔。”
春娘抿脣不語。
正撿桃花的小櫻寶回頭瞅一眼王二嬸,心裡翻江倒海。
上輩子,陳昌平一家就是一口咬定孩子體弱沒了呼吸,才丟進後山的,並不是故意遺棄。
所以官府直接判她歸還本家,陳昌平支付姜家二兩銀子撫育費。
記得自己被強行抱走時,爹孃眼睛都哭紅了。
也正因爲那場官司,姜家跟陳昌平家徹底鬧翻。
櫻寶揉揉鼻子,將袖子朝下拉了拉。
這胎記就是陳昌平和接生婆確定她身份的鐵證,三歲之前,自己一定想法子弄掉。
…
晚間,許春娘將白天王二嬸的話告訴了丈夫,憂心忡忡道:“你說,咱櫻寶會不會真是陳昌平的孩子?”
姜三郎沉默不語,好半晌才道:“是他家的又怎樣?他都把閨女丟了,還能再要回去不成?”
“可……”春娘將閨女朝身邊攏了攏,語氣低落:“我這心裡慌慌的,總不踏實。”
姜三郎握住妻子的手,安撫道:“別瞎想。我撿到櫻寶那會兒,周圍沒有人看到,誰能證明孩子就是陳昌平家的?而且當初既把孩子丟了,還丟到墳崗子裡,明顯不想讓她活,時隔這麼久,又怎會再找。”
“嗯。”許春娘稍稍放心。
合上眼,忽又睜開,“三郎,你沒告訴別人櫻寶是從哪裡撿的吧?”
姜三郎點頭,“我又不傻,既然決定養着櫻寶了,怎麼可能跟別人講實話。”
“那就好。”許春娘將頭靠在丈夫懷裡,低低道:“若是,若是以後真有人來認櫻寶,你就說是在小南山撿的。”
一南一北,中間隔了十來裡哩。
“好。”
倆夫妻一時無言。
春娘忽然想起什麼,焦灼道:“三郎,櫻寶手腕處有個胎記,你說,那家會不會拿胎記說事?”
姜三郎皺了皺眉,良久才道:“那咱們別讓旁人看到她胎記就是。”
“可,”春娘憂心忡忡,“天涼還行,就怕夏日瞞不過。”
哪有小孩子夏日還穿長袖的,即便給她穿也穿不住啊。她自己難道不會扯嘛,唉。
“別想了,睡吧,車到山前必有路。”姜三郎安慰妻子,“陳昌平到底是讀書人,臉面還是要的,櫻寶又不是咱們偷來搶來的,他來要也得講個道理。”
春娘悶悶不再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