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

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

李寶瓶牽馬走過一座座牌坊,去往河邊。

醇儒陳氏被譽爲天下集牌坊大成者,韶光書院和繁露書院,都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更是浩然天下最爲相鄰的兩座書院。其中繁露書院幾乎可謂醇儒陳氏的家學,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陳。

紅衣女子腰繫小酒壺,懸佩狹刀祥符,如今在這兩座書院,李寶瓶名氣不小,歸功於她的那種“認死理”,以及她與人辯論時那種超乎尋常的耐心,惹人厭不至於,惹人煩則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兩座書院都認識了這位來自山崖書院的年輕女子,雖說如今寶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書院,名氣不小,可更多還是歸功於新任山長,是那叛出文脈、欺師滅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書院出了多少讀書種子,不在年輕一輩的君子賢人提出了什麼名動中土的大好學問。所以如今儒家對於山崖書院的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沒有異議。

繡虎崔瀺,當那大驪國師,能夠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軍,沒什麼話可說,唯獨對於崔瀺擔任書院山長,還是有着不小的非議。

李寶瓶先前一人遊歷中土神洲,逛過了大端、邵元幾大王朝,都在緊急備戰,各自抽調山巔修士和精銳兵馬,去往中土神洲的幾條主要沿海戰線,諸子百家練氣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嶽渡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過境之時,能夠讓一座城池白晝驀然晦暗。相傳各家老祖都紛紛現世,只不過文廟這邊,至聖先師,禮聖,亞聖,文廟教主,還有其餘儒家道統幾條文脈的開山聖人,都還是沒有露面。最終只有一位文廟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數洲之地奔走忙碌,經常能夠從山水邸報上看到他們出現在何方,與誰說了什麼言語。

其實李寶瓶也不算獨自一人遊歷山河,那個名叫許白的年輕練氣士,還是喜歡遠遠跟着李寶瓶,只不過如今這位被譽爲“許仙”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被李希聖兩次縮地山河分別帶出千里、萬里之後,學聰明瞭,除了偶爾與李寶瓶一起乘坐渡船,在這之外,絕不露面,甚至都不會靠近李寶瓶,登船後,也絕不找她,年輕人就是喜歡傻愣愣站在船頭那邊癡等着,能夠遠遠看一眼心儀的紅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來南婆娑洲,李寶瓶有一次實在忍不住找到他,詢問許白你是不是給人牽了紅線?要不然你喜歡我什麼?到底要怎樣你才能不喜歡我?

許白當時滿臉漲紅,接連回答了三個問題,說絕對沒有被牽紅線。什麼都喜歡。除非我喜歡別的姑娘。

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確實是有那洪福齊天的天之驕子,桐葉洲的女冠黃庭,寶瓶洲的賀小涼,都是如此。

如今又有年輕十人當中,青冥天下那個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的年輕,以及一人獨佔兩枚道祖葫蘆的劍修劉材。

候補十人當中,則以中土許白,與那寶瓶洲馬苦玄,在福緣一事上,最爲得天獨厚,都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道機緣。

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又大多都經歷過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礪,就連那年紀最小的竹海洞天少女“純青”,登榜時才十六歲,作爲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傳,都已經有過數場爭鬥。唯獨許白,又與馬苦玄不太一樣,至今從無出手記錄,大概唯二兩次與他人“衝突”,結果運氣太好以至於運氣不那麼好,許白直接遇到了李寶瓶的大哥,虧得許白是個全無勝負心的,頭回初出茅廬走江湖,就連敗兩場,心境依舊對此毫無掛礙,只求着別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許白就身在繁露書院,年輕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寶瓶所謂的小師叔,到底是何方神聖。爲何李寶瓶那天最後會信誓旦旦說,以後等她見到了小師叔,就會讓許仙變成許不仙。那會兒的紅衣女子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小姑娘,可愛極了。許白覺得就算給她那小師叔揍一頓,也值了。

許白對於那個莫名其妙就丟在自己腦袋上的“許仙”綽號,其實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當真。

畢竟白仙之詩與劍,蘇仙之詞,於仙之符,鄭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實的仙氣縹緲,天下無雙,許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個“仙”字後綴。

李寶瓶牽馬走在河邊,剛要拿起那枚養劍葫喝酒,趕緊放下。

李寶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來了。

老秀才依舊施展了障眼法,輕聲笑道:“小寶瓶,莫聲張莫聲張,我在這邊名聲甚大,給人發現了行蹤,容易脫不開身。”

遙想當年,盛情難卻,來這醇儒陳氏傳道授業,連累多少姑娘家家丟了簪花手絹?連累多少夫子先生爲了個座位吵紅了脖子?

李寶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禮,只是第一次以心聲喊了一聲師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很喜歡小寶瓶這一點,不像那茅小冬,規矩比先生還多。

老秀才隨口笑問道:“小寶瓶,最近在看什麼書啊?”

李寶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經,開篇就是大慧菩薩問佛祖一百零八問。”

換成其他儒家文脈,估計老夫子聽了就要立即頭疼,老秀才卻會心而笑,隨口一問便有意外之喜,撫須點頭道:“小寶瓶挑了一本好書啊,好經書,好佛法,佛祖還是覺得問得太少,反問更多,問得天地都給幾乎說盡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對法,這其實與我們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那異曲同工之妙。咱們讀書人當中,與此最爲遙相呼應的,大概就是你小師叔打過交道的那位書簡湖先賢了,我早年專門佈置一門課業給你先生,還有你幾位師伯,專門來答《天問》。後來在那劍氣長城,你左師伯就故意以此爲難過你小師叔。”

李寶瓶輕輕點頭,這些年裡,佛家因明學,名家雄辯術,李寶瓶都涉獵過,而自家文脈的老祖師,也就是身邊這位文聖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裡詳細提及過制名以指實,李寶瓶當然潛心鑽研更多,簡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寶,多多益善。只是李寶瓶看書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贏自己,所以看似越來越沉默,其實是因爲在心中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太多。

“聖賢書讀到自然可通禪。”

老秀才感慨道:“這種話,以前你先生不好與你們說,你們當時年紀太小,讀書未厚,很容易分心。打個比方,‘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這麼個說法,孩子聽了只當是煩累,到了老人這邊,就覺得是至理,覺得香火綿延,耕讀傳家,絕大學問,就在這日常間。同樣一個人,同樣一個理,年幼時與年長時聽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讀書一厚,就可以參互成文,含而見文,望文生義。”

老秀才言語之間,從袖子裡邊拿出一枚玉手鐲,攤放在手心,笑問道:“可曾看出了什麼?”

李寶瓶似有所悟,點點頭:“與那山下印章當中,以方章最爲珍貴,是一樣的道理,有無不定,一定萬法。”

人間羊脂美玉,雕琢成一枚玉鐲,之所以昂貴珍稀,恰恰需要舍掉許多,最終得了個留白滋味給人瞧。

至於印章當中,橢圓章隨形章,價值都要遠遠低於方章。緣由都在於“不捨”。

只不過在這當中,又涉及到了一個由玉鐲、方章材質本身牽扯到的“神仙種”,只不過小寶瓶想法跳躍,直奔更遠方去了,那就免去老秀才許多擔憂。

老秀才突然轉過頭,又笑眯眯問道:“許白,你覺得呢?”

身後遠處,一個年輕人趕緊現身,先作揖致致歉,直腰起身再作揖,畢恭畢敬答道:“晚輩不知道。”

許白出身中土神洲一個偏遠小國,祖籍召陵,祖輩父輩都是看守那座許願橋的凡俗夫子,許白雖然年幼便苦讀聖賢書,其實依然難免不諳庶務,此次壯起膽子獨自出門遠遊,一路上就沒少鬧笑話。

老秀才看着那青衫文巾的年輕人,幸好這小子暫時不是文脈儒生,還是個老實本分的,不然敢挖我文聖一脈的牆角,老秀才非要跳起來吐你一臉唾沫。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年紀輩分什麼的先靠邊站。老秀才心情大好,好小子,不愧是那許仙,癡情種啊,我文聖一脈的嫡傳和再傳,果然個個不缺好姻緣,就只是自家功夫都放在了治學一事上,禮聖一脈亞聖一脈怎麼比,至於伏老兒一脈就更拉倒吧,與我文聖一脈拜師學藝虛心求教還差不多。

李寶瓶嘆了口氣,麼得法子,看來只好喊大哥來助陣了。要是大哥辦得到,直接將這許白丟回家鄉好了。

老秀才趕緊虛擡手掌,下按了兩下,示意小寶瓶彆着急祭出殺手鐗,有師祖在還怕什麼。

老秀才與那許白招招手,等到年輕人戰戰兢兢走到老秀才身邊,再次作揖行禮道:“小生許白,拜見文聖老爺。”

老秀才笑着點頭,問道:“許白,聽沒聽過一個治學嚴謹享譽天下的老夫子,名叫茅小冬?”

許白點頭道:“年幼時蒙學,學塾先生在遠遊之前,爲我列過一份書單,列出了十六部書籍,要我反覆閱讀,其中有一部書,就是山崖書院茅山長的訓詁著作,小生用心讀過,收穫頗豐。”

說到這裡,許白有些難爲情,自己的學塾先生,只說聲望,畢竟比起一位書院山長,天壤之別。說到底出身小地方的年輕人還是心地質樸,窮富之別,山上山下之分,都還是有。所以在許白看來,爲自己開蒙授業的夫子,不管自己如何敬重欽佩,終究學問是不如一位書院聖人大的。

老秀才有些樂呵,也不與年輕人道破玄機,只是與小寶瓶心聲言語道:“如果沒有猜錯,這位許白的學塾夫子,就是那位‘召陵許君’,當之無愧的大經學家了。不過先生學生兩位雖然都姓許,卻沒什麼家譜香火就是了。”

李寶瓶心中瞭然。

那位被民間冠以“字聖”頭銜的“許君”,卻不是文廟陪祀聖賢。但卻是小師叔當年就很佩服的一位老夫子。

老秀才笑道:“你那位學塾夫子,眼光獨到啊,挑選出十六部經典,讓你潛心鑽研,其中就有茅小冬的那部《崔子集解》,看得見崔瀺的學問根本,也看得見茅小冬的註解,那就等於將法術勢都一併看見了。”

很難想象,一位專門著書註解師兄學問的師弟,當年在那山崖書院,茅小冬與崔東山,師兄弟兩人會那麼爭鋒相對。

老秀才問道:“先前小寶瓶聊到了那部經書,聽說你讀書很雜很多,可曾看過?”

許白點頭道:“看過,只是看得多,想得少。記得住,想不通。”

老秀才隨意說道:“決定成佛,譬如以塵揚於順風,有何艱險?”

許白脫口而出道:“一旦修道,若一葉浮萍歸大海,無甚猶豫。”

老秀才點點頭,“回了中土神洲,你可以走一趟禮記學宮,與茅小冬問一問《集解》疑惑,年輕人好不容易遠遊一趟,不能光顧着賞景啊。”

許白臉色微紅,趕緊使勁點頭。

老秀才再以心聲單單與許白說道:“我家小寶瓶,只要不眼瞎,都會喜歡的。不喜歡纔怪了。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輕人越要修齊治平,兒女情長很美好,只是不爭朝夕嘛,既然你如今還沒有什麼文脈,更不着急,去了禮記學宮,喜歡什麼就學什麼,覺得哪位先生夫子學問大,就與他們學最拿手的看家本領,不用拘泥門戶,以後有機會,再遇見了學塾夫子,再來決定真正成爲誰的嫡傳。”

許白猶豫了一下,問道:“文聖先生,我那蒙學先生,難道是傳說中的‘許君’?”

早年學塾蒙學之時,先生就喜歡以說文解字來傳道授業,遠遊之前,爲許白推薦之書,又偏好訓詁一道。

可如果不是今天文聖如此言語,許白還是絕對不會將一位鄉野學塾老先生,往“許君”那邊靠攏。

老秀才有些無奈,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就這麼難糊弄了?一個個猴精猴精的,到底不是不如自家關門弟子來得性情淳樸啊。

只不過既然許白自己猜出來了,老秀才也不好胡謅,而且事關重大,哪怕是一些個大煞風景的言語,也要直接說破了,不然按照老秀才的原先打算,是找人暗中幫着爲許白護道一程,去往中土某座學宮尋求庇護,許白雖然天資好,可是如今世道險惡不同尋常,雲波詭譎,許白終究缺少歷練,不管是不是自己文脈的年輕人,既然遇到了,還是要儘量多護着幾分的。

尤其是那位“許君”,因爲學問與儒家聖人本命字的那層關係,如今已經淪爲蠻荒天下王座大妖的衆矢之的,老先生自保不難,可要說因爲不記名弟子許白而橫生意外,終究不美,大不妥!

所以老秀才點頭道:“確實是那位‘說文解字天下第一’的許君,所以你如今更要小心,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甚至說不定是那託月山大祖親自出手,以後遲早都要找你先生的麻煩。我先前讓你去往禮記學宮,不僅是讓你求學去的,如今蠻荒天下的妖族謀劃,陽謀陰謀一股腦兒衝過來,半點不客氣,保不齊就有單獨針對許白、再針對許君的一樁陰謀。聽了這些,可以擔心,可以多思量幾分,但是不用太過害怕。我,還有你那位不管什麼緣由未曾與你坦誠身份的先生許君,再加上陳淳安,咱們這些老傢伙畢竟都還在呢。”

許白作揖致謝。

許白一直以來就不願以什麼年輕候補十人的身份,拜訪各大書院的儒家聖賢,更多還是希望以儒家弟子的身份,與聖賢們虛心問道,請教學問。前者太虛,不踏實,許白直到今天還是不敢相信,可對於自己的讀書人身份,許白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不敢當的。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先有個科舉功名,再當個能夠造福一方的官吏,至於學成了微末道法,以後遇到諸多天災,就不用去那文武廟、龍王祠祈雨祛暑,也不用懇求仙人下山治理洪澇,亦非壞事。

老秀才撫須笑道:“你與那茅小冬肯定投緣,到了禮記學宮,臉皮厚些,只管說自己與老秀才如何把臂言歡,如何相見恨晚忘年交。難爲情?求學一事,只要心誠,其餘有什麼難爲情的,結結實實學到了茅小冬的一身學問,便是最好的道歉。老秀才我當年第一次去文廟遊歷,怎麼進的大門?開口就說我得了至聖先師的真傳,誰敢阻攔?腳下生風進門之後,趕緊給老頭子敬香拜掛像,至聖先師不也笑哈哈?”

許白愈發拘謹,到底是讀書人斯文慣了。

如果不是身邊有個傳聞來自驪珠洞天的李寶瓶,許白都要以爲遇到了個假的文聖老爺。

許白告辭離去,老秀才微笑點頭。

許白沒有挪步,李寶瓶以眼神提醒他不要得寸進尺。

許白猶豫了半天,鼓起勇氣擡頭與她對視,輕聲道:“李寶瓶,如果讓你覺得煩了,我與你誠心道歉。”

李寶瓶還是不說話,一雙秋水長眸透露出來的意思很明顯,那你倒是改啊。

許白燦爛一笑,與李寶瓶抱拳告辭。

李寶瓶嘆了口氣,只得抱拳還禮。

在許白離去後,老秀才打趣道:“小寶瓶,其實不用太煩心,被許仙這樣的年輕人喜歡,可不容易。”

李寶瓶搖搖頭,“我知道許白是個不錯的讀書人,只是有些事情,可談不上什麼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老秀才笑道:“小寶瓶,你繼續逛,我與一位老前輩聊幾句。”

李寶瓶作揖拜別師祖,許多言語,都在眼睛裡。老秀才當然都看到了收下了,將那白玉鐲遞給小寶瓶。

李寶瓶沒有客氣,收下玉鐲戴在手腕上,繼續牽馬遊歷。

老秀才撫須而笑,自己是個有晚福的人啊。

李寶瓶,文聖一脈再傳弟子當中,最“得意”。已有女夫子氣象。至於以後的某些麻煩,老秀才只覺得“我有嫡傳,護道再傳”。

林守一,憑機緣,更憑本事,最憑本心,湊齊了三卷《雲上琅琅書》,修行道法,漸次登高,卻不耽誤林守一還是儒家子弟。

李槐,算不得許多練氣士眼中的讀書種子,但是文聖一脈,對於讀書種子的理解,本就一直門檻不高。讀了聖賢書,得了幾個道理,從此踐行不懈怠,這要還不是讀書種子,什麼纔是?

董水井,成了賒刀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樣的弟子,哪個先生不喜歡。

於祿和謝謝,也都很好。一個眼界愈發開闊,一個氣量愈發增長,對盧氏王朝的萬千遺民,也算有了個交待。人間多有大大小小的死結,看似被光陰擰得越來越死扣,實則不然,例如那些紅燭鎮船家賤籍百姓,又例如多災多難的盧氏刑徒,其實都是可以解開的,世道兩旁多枯木,一旦他年逢春,說不得便是老樹開花的人間美好。

石春嘉那個小姑娘,更是早已嫁爲人婦,她那小娃兒再過幾年,就該是少年郎了。

趙繇,術道皆學有所成,去了第五座天下。雖說還是不太能放下那枚春字印的心結,但是年輕人嘛,越是在一兩件事上擰巴,肯與自己較勁,將來出息越大。當然前提是讀書夠多,且不當兩腳書櫃。

一位老者憑空浮現在老秀才身旁,微笑道:“好一個‘聖賢書讀到自然可通禪’。”

一句話說三教,又以儒家學問最先。

老秀才笑道:“一般般好。這般好話,許君想要,我有一籮筐,只管拿去。”

來者正是許白的授業恩師,召陵許君。

許君沒有言語。

熟悉老秀才作風的,大多會臨時學一門閉口禪。

老秀才正色道:“在這裡隱姓埋名這麼多年,確實難爲人。”

六頭畜生在圍殺一人,符籙於玄要救白也。

蕭𢙏在攔截左右,陸芝在追趕劉叉。

天下大亂,不過如此。

真正大亂更在三洲的山下人間。

許君點頭道:“如果不是蠻荒天下攻破劍氣長城之後,那些飛昇境大妖行事太謹慎,不然我可以‘先下一城’。有你偷來的那幅搜山圖,把握更大,不敢說打殺那十四王座,讓其忌憚幾分,還是可以的。可惜來這邊出手的,不是劉叉就是蕭𢙏,那個賈生應該早早猜到我在這邊。”

所謂的先下一城,自然就是手持搜山圖上記載的文字真名,許君運轉本命神通,爲浩然天下“說文解字”,斬落一顆大妖頭顱。以此斬殺飛昇境,許君付出的代價不會小,哪怕手握一幅祖宗搜山圖,許君再豁出去大道性命不要,毀去兩頁搜山圖,依然只能口含天憲,打殺王座之外的兩頭飛昇境。

但是既然早早身在此地,許君就沒打算重返中土神洲的家鄉召陵,這也是爲何許君先前離鄉遠遊,沒有收取蒙童許白爲嫡傳弟子的原因。

可這裡邊有個至關重要的前提,就是敵我雙方,都需要身在浩然天下,畢竟召陵許君,終究不是白澤。

所以許君就只能拗着性子,耐心等待某位飛昇境大妖的踏足南婆娑洲,有那陳淳安坐鎮一洲山河,幫忙出手鎮壓大妖,許君的大道損耗,也會更小。南婆娑洲看似無仗可打,如今已經在中土神洲的書院和山上,從文廟到陳淳安,都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但是穩穩守住南婆娑洲本身,就意味着蠻荒天下不得不極大拉伸出兩條漫長戰線。

至於去桐葉洲或是扶搖洲,這位沒有陪祀文廟的字聖許君,恐怕不等他開口道破大妖真名,就會被文海周密甚至是託月山大祖針對。

至聖先師就算出手相救,依然只會得不償失。

至聖先師其實與那蛟龍溝附近的灰衣老者,其實才是最先交手的兩位,中土文廟前廣場上的廢墟,與那蛟龍溝的海中漩渦,就是明證。

那是真正意義上兩座天下的大道之爭。

而一個肆意摔罐子砸瓶子的人,永遠要比護住每一隻瓶瓶罐罐的人要輕鬆幾分。

至於許君那個偷搜山圖的說法,老秀才就當沒聽見。

雙方腳下這座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在明,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也算。中土十人墊底的老算盤懷蔭,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在內,都是明明白白擱在桌面上的一洲戰力。那些往返於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跨洲渡船,已經運輸物資十餘年了。

此外,許君與搜山圖在暗。而且南婆娑洲絕對不止一個字聖許君等待出手,還有那位單獨前來此洲的墨家鉅子,一人負責一條戰線。

蠻荒天下不攻南婆娑洲,浩然天下卻要死守南婆娑洲,看似高下立判,實則不然。

許君問道:“禮聖在天外,這個我很清楚,亞聖何在?”

老秀才以心聲言語道:“抄後路。”

許君搖搖頭,“單憑亞聖一人,還是難以成事。”

老秀才說道:“誰說只有他一個。”

許君恍然道:“難怪要與人借字,再與文廟要了個書院山長,繡虎好手段,好魄力,好一個山水顛倒。”

一座託月山,剩餘半座劍氣長城,何況兩者之間,還有那十萬大山,就憑某人的算計,老瞎子說不定願意改變那個兩不相幫的初衷。

比如老瞎子你要不要搬了那座託月山到家中?這只是可能性之一。崔瀺對於人心人性之算計,實在擅長。

崔瀺的想法,好像永遠異想天開,又似乎次次觸手可及。百年之前,如果崔瀺說自己要以一國之力,在浩然天下打造出第二座劍氣長城,誰不覺得是在癡人說夢?誰會當真?可是事到如今,崔瀺已是美夢成真。而崔瀺最讓人覺得無法親近的地方,不單單是這頭繡虎太聰明,而是他一切所思所想所夢,從不與外人言說半句。

崔瀺有那錦繡三事,與白帝城城主下出彩雲局,只是其一。

崔瀺某次術算之爭,曾經勝過術家的開山老祖一籌,只是不知爲何,那位在諸子百家當中地位只屬末流、卻心比天高的術家祖師爺,哪怕在大道根本一途輸給了一個外人,卻十分快意,自稱一句“吾得十矣,天下足矣”,至今還是一樁莫大懸案。就連術家內部,都不知到底何謂“十”。

還有崔瀺在叛出文聖一脈之前,一口氣舍了唾手可得的學宮大祭酒、文廟副教主不當,不然按部就班,百年後連那文廟教主都是可以爭一爭的,可惜崔瀺最終選擇一條落魄至極的道路去走,當了一條喪家之犬,孑然一身雲遊四方,再去寶瓶洲當了一位滑天下之大稽的大驪國師。只不過這樁天大密事,因爲涉及中土文廟高層內幕,流傳不廣,只在山巔。

只可惜都是過眼雲煙了。

不過終究是會有些人,由衷覺得浩然天下若是少了個繡虎,便會少了好些滋味。

老秀才突然問道:“天地間最要乾淨最潔癖的是什麼?”

許君搖頭道:“不知。是那昔年首徒問他先生?”

老秀才自問自答道:“是道德。”

許君點頭道:“深以爲然。”

老秀才又說道:“瑕不掩瑜,又如何。”

許君笑道:“理是這個理。”

老秀才一跺腳,說道:“走了走了。”

許君作揖。

老秀才只得作揖回禮。

這些個老前輩老聖賢,總是與自己這般客套,還是吃了沒有秀才功名的虧啊。

老秀才與陳淳安心聲一句,捎自己跨洲去往中土神洲,再與穗山那大個兒再言語一句,幫忙拽一把。

在那穗山山門口,老秀才一個踉蹌,向前摔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

金甲神人端坐在臺階上,笑道:“呦,大禮,以往欠我穗山的一屁股債,就當你一起補全了。”

起身使勁抖袖,老秀才大步走到山腳,站在穗山山神一旁,站着的與坐着的,差不多高。

老秀才擡頭望向穗山之巔,神色肅穆。

魁梧山神笑道:“怎麼,又要有求於人了?”

老秀才搓手再搓臉,道:“求人如吞三尺劍,難啊。何況求人這種事情,一向非我所長,難上加難。”

山神有些幸災樂禍,若是至聖先師求了有用,確實就不是至聖先師了。

老秀才轉頭問道:“先前見到老頭子,有沒有說一句蓬蓽生光?”

山神搖頭道:“不是你,我一字未說。”

老秀才一臉懷疑神色,見那大個子一身正氣不輸陪祀聖賢,只得惋惜道:“不開竅,咱哥倆白嘮了那麼多嗑。擱我是你,早就在山巔擺好几案、擱好茶水了,再問老頭子需不需要我去砍了那廝腦袋,拍胸脯震天響,老頭子你發句話,上刀山下火海,小神我義字當頭,仁在雙肩,在所不辭,砍不死對方,我就自個兒提頭來見……”

山神黑着臉道:“你真當至聖先師聽不見你的胡說八道?”

以前只有兩人,隨便老秀才瞎扯有的沒的,可這會兒至聖先師就在山巔落座,他作爲穗山之主,還真不敢陪着老秀才一起腦子進水。

至聖先師可不太喜歡與人開玩笑。

禮聖在規矩之內,倒是偶爾開玩笑也無妨。

亞聖則是出了名的慎獨。

其實除了老秀才,絕大多數的道統文脈開山祖師,都很正經。

老秀才跳起來就是一巴掌,“狗膽!竟敢小覷咱們至聖先師的無上道法!老頭子提筆撰文和擱筆動手,哪個不是無敵手,文武雙全,文有第一,武無第二,那道老二也是個彆彆扭扭的,想要誇老頭子又不好意思,就在曹溶那本山水花鳥捲上,藏藏掖掖,拐彎抹角……他孃的也就是那曹溶當時沒求我蓋章,不然我買一送一,先蓋印一方‘有請落座’,再在那道老二印章旁鈐印一枚‘你不夠格’……老頭子此次出手,王霸兼具一身,聖賢豪傑皆是一人,大手筆,大氣魄,大意思!”

穗山大神置若罔聞,看來老秀才今天求情之事,不算小。不然以往言語,哪怕臉皮掛地,好歹在那腳尖,想要臉就能挑回臉上,今兒算是徹底不要臉了。夸人自誇兩不耽誤,功勞苦勞都先提一嘴。

果然老秀才又一個踉蹌,直接給拽到了山巔,看來至聖先師也聽不下去了。

山巔那位老夫子說道:“秀才,你還是三教爭辯的時候比較討喜。”

老秀才作揖起身後,苦着臉道:“文廟也沒給我更多展現吵架本事的機會啊。”

言下之意,不是我老秀才不願意爲儒家出點氣力,是文廟沒讓我這讀書人盡顯風采,至聖先師你不能強人所難,既要我受天大委屈,又不發小小牢騷。

老夫子笑問道:“爲白也而來?”

老秀才瞥了眼扶搖洲那個方向,嘆了口氣,“不用我求了。”

這位坐在穗山之巔翻書的至聖先師,依舊在與那蛟龍溝的那位灰衣老者遙遙對峙。

老秀才鬆了口氣,穩當是真穩當,老頭子不愧是老頭子。

浩然天下金甲洲、寶瓶洲的天時、山河,依舊不受那託月山大祖的神通傾軋半點。

天外那邊,禮聖也暫時還好。

只是那些原本遠遊極遠的遠古神靈餘孽,依舊在不斷聚攏而來。歷史上,禮聖曾經率領文廟教主、副教主,連同道老二在內的一撥白玉京仙人,還有龍虎山大天師,大玄都觀孫懷中,以及西方佛國的一撥佛子,一同遠遊一趟。可惜收效不大。還有位文廟副教主因此隕落天外,如果不是後來有了那場三四之爭,其實在外人眼中,文聖一脈的首徒崔瀺,原本是有希望補缺的。只可惜老秀才卻知道,崔瀺從來志不在此。

萬年之前,萬千術法從天上落下。或是某些遠古神靈的給予,或是人族登高打落神靈。

術法萬千落人間,其中殺力最大者,被劍修得到,毋庸置疑。

之於人族,劍修功勞最大,功德在身最多。

故而如今人間大道,最爲青睞天下劍修,卻又被相對破碎的天道隱隱壓勝,以至於飛昇境瓶頸最難破。

但是要論神通術法得到之多,以及自悟得道證道之多,用心專一的劍修當然沒辦法比,其中三教祖師,雖然道路各異,但是在萬年之前,就都已經登高極高。以至於三人真正的“打架”本領,足以翻天覆地。

老秀才因爲願意問,至聖先師又相對在他這邊比較願意說,所以老秀才知道一件事,至聖先師在內的儒釋道三教祖師,在各自證道天地那一刻起,就再沒有真正傾力出手過。

那場河畔議事,曾經劍術很高、脾氣極好的陳清都直接撂下一句“打就打”了,之所以最後還是沒有打起來,三教祖師的態度還是最大的關鍵。

其實當時道祖一句話就已道破玄機,大道之敵已在我。在人族,在本心,在衆生自己。根本不在道法不在神通。

白玉京壓勝之物,是那修道之人道心顯化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國鎮壓之物,是那冤魂厲鬼所不解之執念,浩然天下教化衆生,人心向善,任由諸子百家崛起,爲的就是幫助儒家,一起爲世道人心查漏補缺。

歸其根本,在一個我。

萬年以來,人族真正的生死大敵,一直是我們自己。哪怕是再過萬年,恐怕還是如此。

輸了,就是不可阻擋的末法時代。

贏了,世道就可以一直往上走,真正將人心拔高到天。

“衆人是聖人。”

“衆生有佛性。”

“每個一,得清淨,所有人得清淨。”

今生今世之人心向善,前世來世之因果業障,道法人心之高遠幽微。

我到底是誰,我從何處來,我去往何處。

大體上都已經有了答案。

至於那扶搖洲。

白瑩,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韻。

六頭王座大妖而已,怕什麼,再加上一個準備傾力出劍的劉叉又如何。如今扶搖洲是那蠻荒天下版圖又如何。

無非是等於大半個沒有仙劍“太白”的白也,加上一位同樣沒有手持仙劍的龍虎山大天師,再加個身在半個南婆娑洲的陳淳安,再加上符籙於玄,加上一個火龍真人,再加上一位略少些算計的白帝城鄭懷仙,最後再加個喜歡深藏不露的皚皚洲劉氏財神爺。

就這麼點人罷了。

老夫子笑道:“站着說話不腰疼?”

老秀才趕緊落座一旁,“天地良心!”

白澤突然現身此地,與至聖先師提醒道:“你們文廟真正需要留心的,是那位蠻荒天下的文海,他已經先後吃掉了荷花庵主和曜甲。此人所謀甚大。一旦此人在蠻荒天下,是已經吃飽了,再重返故鄉耀武揚威,就更麻煩了。”

至聖先師微笑點頭。

白澤對那賈生,可不會有什麼好觀感。這個文海周密,其實對於兩座天下都沒什麼牽掛了,或者說從他跨過劍氣長城那一刻起,就已經選擇走一條已經萬年無人走過的老路,似乎要當那高高在上的神靈,俯瞰人間。

老秀才皺眉不語,最後感嘆道:“鐵了心要以一人謀萬世,唯有一人即是天下蒼生。人性打殺殆盡,真是比神靈還神靈了。不對,還不如那些遠古神靈。”

老秀才左看右看,與至聖先師和白澤先生小聲問道:“咱們能答應?”

白澤無可奈何,此刻點頭不像話,搖頭不答應?他白澤能搖這個頭嗎?那幅搜山圖都給出去了的,總不能再將自己一併給出去。

白澤只好轉移話題道:“扶搖洲在涸澤而漁。”

有那王座大妖在瘋狂汲取一洲天地靈氣,只等白也耗盡靈氣。

老秀才捲起袖子。

白澤說道:“裝模作樣給誰看。”

老秀才怒道:“你瞧瞧你瞧瞧,令人痛心疾首啊,同樣是我最敬服的兩位白兄,看看人家白也詩篇無敵又劍仙,先隨手一劍劈開黃河洞天,再隨便一劍斬殺蠢蠢欲動的中土飛昇境大妖,又不辭辛苦仗劍開闢第五座天下,再三劍砍死王座大妖曜甲,如今更是一人單挑六王座……”

老夫子淡然道:“他媽的這些我都知道。”

老秀才立即縮脖子笑道:“好嘞。”

(本章完)

1123.第1123章 春山花開如火672.第672章 何謂從容482.第482章 橫波府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975.第975章 泥瓶巷68.第68章 天下有春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龍擡頭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第1289章 人間壓勝149.第149章 約戰878.第878章 選址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第1314章 明天549.第549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879.第879章 做客788.第788章 人生夢復夢1011.第1011章 春山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237.第237章 一山還有一山高852.第852章 李花太白虎頭帽839.第839章 賈生讓人失望(下)657.第657章 登門做客吃頓拳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901.第901章 還禮670.第670章 還鄉(二)821.第821章 風雪中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195.第195章 鎮劍樓960.第960章 火神求火222.第222章 有些離別可以再會1155.第1155章 摸魚兒輸一半884.第884章 不對723.第723章 離真死了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298.第298章 出拳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131.第131章 書生弟子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1092.第1092章 搶徒弟221.第221章 看熱鬧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364.第364章 誰能借我一劍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1219.第1219章 想象1212.第1212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畫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824.第824章 朱顏斂藏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85.第85章 大考落幕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888.第888章 祖師堂內470.第470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中)45.第45章 陽光561.第561章 緣來情根深種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467.第467章 修道之人,修心無用?48.第48章 放紙鳶848.第848章 一斬再斬,唯我得意288.第288章 北行30.第30章 暗室8.第8章 稗草253.第253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475.第475章 化雪之時才最冷958.第958章 來了720.第720章 敵已至,劍仙在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509.第509章 單騎南下(下)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921.第921章 果然921.第921章 果然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558.第558章 故人故事兩重逢991.第991章 劍斬飛昇巔峰1147.第1147章 童年是個楔子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681.第681章 我求你別死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664.第664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762.第762章 無劍可出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989.第989章 重提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