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

第801章 天上月(二)

所幸以後到了浩然天下,就再無這般存在了。除了南婆娑洲有個陳淳安比較棘手,其餘扶搖洲和桐葉洲的修士,尤其是所謂術法有成的那撮山巔得道之人,以及絕大多數的仙家山頭,具體是怎麼個德行,所有王座大妖都心知肚明,譜牒之上有誰,怎麼個傳承有序,千百年來那些個祖師爺和地仙修士,到底做了哪些比較有名的舉止勾當,各自性情如何,門中弟子所求爲何,一清二楚。

那個劍氣長城最風雅的劍仙,曾以酒泉杯飲酒,喜好在廊中斜倚熏籠,看美人舞劍,自制香囊十數種,皆風靡劍氣長城大小閨閣。

孫巨源,披頭散髮,赤足。

以劍仙爲圓心的戰場四周,皆是妖族大軍的殘肢斷骸。

手持一把折斷長劍,一襲法袍佈滿血垢。

視線模糊的劍仙,環顧四周,夢耶醉耶?人生大醉一場。

一位天生苦相的中土劍仙,在戰場上,終得兩全法。

也有那年輕妖族修士,割下一顆劍氣長城老劍修的頭顱,熱淚盈眶,高高舉起,嘶吼道:“弟子已報師仇!”

然後扔了手中頭顱,前衝赴死。既然身在戰場,不得不死,那就只能竭力爲師門、部族多贏得一份戰功。

蠻荒天下,那些大妖和地仙,都是爲了去往浩然天下爭搶地盤,上五境大妖,各有大道要走,地仙可能是爲了躋身上五境,或者是攫取更多的風水寶地、天材地寶,但是數量最多螻蟻一般的妖族,就只是被驅策至此,整座蠻荒天下被託月山一分爲二十,二十條趕赴劍氣長城戰場、並且不斷聚攏的路線之上,皆是未到戰場便死的累累白骨。

大妖重光擰掉了一顆劍仙頭顱,好像姓趙,不在意,反正自有軍帳記錄這筆戰功。

這頭身披鮮紅法袍的飛昇境大妖,之所以願意主動重返戰場,與那下場可憐的黃鸞需要將功補過,還不太一樣,重光是看準了戰場上形勢的徹底扭轉,在最後一位三教聖人的那個讀書人,不惜震散本命字,隕落之後,山河氣運一事,已經變成了蠻荒天下完全壓勝劍氣長城,劍氣長城的出城劍修不得不陸續回撤城頭,就像軍帳預測那樣,隨着戰事不斷推移,劍修死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

阿良被三頭王座大妖聯手圍困在一座天地當中,消失在城頭視野中,不知所蹤久矣。

劉叉將齊廷濟打退。

戰場腹地,只剩下陳熙和納蘭燒葦兩位劍仙。

之後是陸芝,嶽青和米祜,郭稼,晏溟,以及隱官一脈的劍仙愁苗,死死守住一線,爲身後劍修贏得退往城頭的生還機會。

在劍仙之外,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嫗身影,已經單憑雙拳,打穿無數妖族修士的頭顱、身軀。

此刻與老嫗對峙之敵,是一頭身披金甲的魁梧兵家妖族修士,寶甲熠熠生輝,一身金光飄蕩拖曳,它雙手持刀,腰間還佩刀,始終未曾出鞘。

妖族顯然盯上了那位女子武夫許久,在戰場遠處,使用了縮地山河的神通,突兀一刀劈砍過後,老嫗整個後背都被劃出一條血槽。

身材矮小的老嫗橫移數步,硬生生拳架再起。

若是昔年巔峰,還在十境,一個小小元嬰境的兵家修士,我白煉霜可以一拳粉碎之。

一道辛苦尋覓老嫗身影的白虹劍光,激盪而至,一劍連身軀帶甲冑將那兵家修士劈開,年輕女子後掠到老嫗身邊,說道:“一起回去。”

遠處有數位大妖開始顯出身形。

“小姐,就這樣吧。以後就當讓我偷個懶了。”

老嫗輕聲說道:“請小姐速回,小姐若是不答應,我如何能夠安心出拳。在姚家,在寧府,從無懈怠,今天小姐就讓我私心一回。”

老嫗挪步擋在寧姚身前,面朝南方戰場,背對家鄉,笑道:“小姐,以後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姑爺,姑爺這樣的好男人,遇到了就莫要錯過,白白便宜了其她女子。別說老爺夫人,便是我和納蘭老狗,也不答應。”

老嫗怒道:“寧丫頭!莫要等我,去等陳平安!一百年,一千年,都值得!”

九境武夫白煉霜,以拳開路,就此前行,人與拳皆遠去。

老嫗此行,也有愧疚,也有不捨,也有釋懷。

位於戰場最前方的陳熙,一劍劈開某位王座大妖的小天地,掉轉劍尖,直接找到那頭身在戰場的大妖重光。

那場十三之爭,之前的攻城戰,蠻荒天下妖族的坐鎮之主,便是這頭飛昇境大妖。

大妖重光頓時瞠目結舌,不知道這陳熙發什麼瘋,竟是舍了性命、道行不要,遞出那一劍。

若是陳熙只是追殺,重光還真不怕,自有無數手段可以避其鋒芒,至多損耗些辛苦積攢的百年道行、外加一兩件防禦重寶罷了。

那位先前與陳熙廝殺的王座大妖,丟出手中雷矛,直刺老劍仙陳熙後背。

別處納蘭燒葦亦是不惜代價,替老友陳熙擋下這一矛,任由自己身陷兩頭王座大妖的圍殺之局,目送陳熙一劍遠去。

在劍氣長城城牆上刻下一個“陳”字的老人,大道性命,畢生劍意皆在此劍中。

大妖重光任你是飛昇境,如何能夠不死。

納蘭燒葦放聲大笑,“不如再來一頭王座畜生?!”

浩然天下那撥陰陽家修士和墨家機關師都已經離開。

陳三秋,疊嶂,兩人結伴而行。

兩人都是第一次來到倒懸山,會乘坐中土神洲一條名爲“珊瑚玦”的跨洲渡船。

跨過大門後,陳三秋回望一眼。

以前不得離開家鄉之時,對一門之隔的倒懸山,心心念念,如今真跨過了那道門,又如何?很不如何。

疊嶂說道:“到了中土神洲,可以等待百年一次的開門。”

兩人找到那座鸛雀客棧。

位於狹窄小巷的客棧,年輕掌櫃坐在門口曬太陽,見着了白衣公子和獨臂女子,起身笑臉相迎,“兩位貴客,裡邊進裡邊進。”

跨過門檻,陳三秋說道:“陳平安曾經說過,如果見着了掌櫃還在倒懸山,就讓我問一問掌櫃,是不是修行中人。”

陳三秋笑道:“陳平安還說,並無別意,純粹好奇。”

年輕掌櫃趴在櫃檯那邊,笑呵呵道:“我一個做小本買賣的,只能勉強守住一畝三分地的祖業,算哪門子的修道人。”

陳三秋點點頭,不再多問。

年輕掌櫃擡頭瞥了眼大堂裡邊的一桌子憊懶貨,氣不打一處來,開門做生意,卻一個個架子比他這個掌櫃還大了。

鸛雀客棧生意寡淡,所以客棧雜役們都沒什麼事情可做。

一個負責關門開門、以及值夜的老翁,一個廚藝不精的中年廚子,一個打掃庭院、屋舍的健壯婦人,一個接人待物從無好臉色的少女。

四人都姓年,年紅,年斗方,年春條,年窗花。

聚在一張桌上,漢子與婦人坐在一條長凳上,老翁和少女相對而坐,少女趴在桌上,打着哈欠。

有個酒糟鼻子的老翁一腳踩在長凳上,在喝酒,每次哧溜一小口,就要眯起眼,打個哆嗦。

一壺酒,能喝半天。

漢子看似在神遊萬里,桌子底下的手卻往婦人腿上摸去,被婦人拍掉爪子,片刻之後,就再來,毅力可嘉。

婦人正側着身,忙着跟少女嚼舌頭,跟少女說那倒懸山各處的傳言,都帶點葷味,不然沒啥說頭。什麼水精宮的雲籤仙師,之所以要離開倒懸山,是她在水精宮的一個晚輩俊哥兒,不忌輩分,愛慕得癡心了,雲籤仙師實在是打罵不得、更答應不得,便只好羞惱遠遊了。還有麋鹿崖那邊,哪位遊客女修又給人狠狠擰了臀-瓣兒,真是奇了怪哉,怎的她每次去那邊來回逛蕩好幾遍,都從沒遭此毒手。婦人還問少女,聽說沒,前不久搬走的靈芝齋,他們家那客棧,別看神仙往來多,其實亂得很吶,嘖嘖,好些個狐媚子,那叫一個臭不要臉,回頭客怎麼來的,還不是仙師筵席之上、個個露出白花花胸脯,再在牀笫裡邊,哥哥妹妹喊出來的。

年輕掌櫃端了兩碟佐酒小菜,繞過櫃檯,坐在那條唯一空閒的長凳上。

將那兩碟醬黃豆和老醋花生放在桌上,然後對那個碎嘴婦人笑罵道:“你就給我消停點吧,早先也不知道誰假扮狐仙夜敲門,還給人嫌醜來着。”

少女臉頰貼在桌面上,輕聲問道:“掌櫃的,是那陳三秋和疊嶂?”

年輕掌櫃點點頭,捻起一顆花生放入嘴中,“都是很厲害的年輕人,就是心中殺意重了點。”

老翁又抿了口酒,杯中酒水都沒淺絲毫,就喝得整個人縮起來,“陳三秋,瞧着劍運和文運都挺多,人才!”

“至於那個小姑娘,缺條胳膊不打緊,一看她就是個有旺夫相的。”

“呦,掌櫃,咱這酒水搭醬黃豆,真是絕了。”

漢子嘀咕道:“能把一股子馬尿味的酒水,喝出頂好仙家酒釀的滋味,也就你了。”

年輕掌櫃無奈道:“好歹是自家鋪子釀造的酒水,勞煩說點好話,積點口德。”

少女從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鼓面彩繪,龍皮縫製,桃木柄,墜有一粒紅線系掛的琉璃珠。

老翁皺眉道:“窗花,收起來。”

年輕掌櫃笑道:“無所謂了。”

看着眼前四人,年輕掌櫃說道:“這麼多年,辛苦你們了。”

婦人哀怨嘆息,從袖中取出一根翠竹樣式的髮簪,擱在桌上,輕輕撥弄。

漢子趁着婦人出神的機會,一巴掌拍在婦人臀上,清脆悅耳,關鍵是那份顫顫巍巍,賞心悅目,“不辛苦不辛苦。在這邊沒半點規矩,很舒坦,我都不想回去了。”

婦人一巴掌狠狠摔在漢子臉上,打得漢子轉了一圈才摔在地上,漢子捂着臉坐回長凳,被婦人擡起一腳,使勁踹到長凳最遠處。

名叫年窗花的少女小聲問道:“掌櫃的,那桂夫人怎麼反悔了?跟着去了我們那邊,她不就真正清淨了嗎?到時候我們幫她引薦給白玉京……”

年輕掌櫃擺擺手,示意少女不要繼續說下去。

年輕掌櫃望向門外,唏噓道:“逆旅孤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悽然。秉燭點檢鬢絲邊,白雪漸多又一年。”

漢子一拍桌子,大聲叫好,老翁趕忙抿了一口酒,“絕了絕了,醉了醉了。”

臉貼桌面的少女,大怒,雙手抓住桌沿,只露出一顆腦袋在桌面上,使勁腳踢漢子。

年輕掌櫃笑容燦爛,擡手抱拳致謝。

婦人望向對面的的掌櫃,會心一笑。

眼前這般的掌櫃,是要比起家鄉的副宮主,可愛可親許多。

年輕掌櫃捻起一顆老醋花生,又輕輕丟回碟子,緩緩道:“燈前小草寫桃符。”

桌旁其餘四人都不再嬉戲打鬧,端正坐好。

年輕掌櫃說道:“實在不行,我就只能走一趟劍氣長城了。哪怕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至於你們,不用跟着我了,我想要返回家鄉,又不難的。”

四人皆無異議。

青冥天下,與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

宮主,說話最管用,但是已經閉關太多年。

所以最能打的,就是年輕掌櫃這位守歲人了。

年紅,道號洞中龍,本名張元伯。

年斗方,道號山上君,虞儔。

化名年春條的婦人,與那虞儔其實是道侶。名叫年窗花的少女,道號燈燭,是歲除宮宮主的嫡女,歲除宮每年除夕夜遍燃燈燭照虛耗的習俗,以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擊鼓驅逐疫癧之鬼,皆由少女去做,靠的當然不是身份,而是她實打實的道行修爲。

只說輩分和境界,不說人數,那麼等於半座歲除宮,都在這座小小鸛雀客棧了。

只不過除了年輕掌櫃,其餘四人遠遊至此,並非完整魂魄,並且真身、陽神,猶在歲除宮。他們這場陰神遠遊,真可謂極遠了。

渡船靠岸倒懸山,陳三秋和疊嶂離開鸛雀客棧,登船之後。

珊瑚玦這渡船名字,尤其是那個玦字,讓陳三秋伸手死死抓住欄杆。

自己讀雜書太多,境界太低,劍術太差。

驛騎既到,寶玦初至,捧匣跪發,五內震駭,繩穿匣開,燦然滿目。

陳三秋慘然而笑,下意識要去腰間拿酒壺,才記得自己已經戒酒了,離開家鄉,也不曾帶酒。

疊嶂不知道如何安慰陳三秋。

以前,一個人無親無故,也就無牽無掛的獨臂少女,其實偶爾也會羨慕那座太象街陳氏府邸的熱熱鬧鬧,可是如今,都不知道誰該羨慕了。

身邊的陳三秋,再想起寧姐姐,晏胖子,董黑炭,還有那個小姑娘郭竹酒,一個個在自己酒鋪牆壁上掛上一枚枚無事牌的客人……

連被砍掉一條手臂也未落淚的女子,一下子就擡起僅剩的手臂,使勁遮擋眼眸。

元嬰劍修程荃領銜,揹着一隻棉布裹纏起來的劍匣,老人帶着十數個年輕人,來到倒懸山。

其中就有皆是金丹境瓶頸的晏琢、董畫符。

遇到了那位手持龍鬚煉化拂塵的老真人,程荃交給老真人一封道家聖人的親筆密信,還有一封禁制極多的“家書”,希望大天君將來帶回青冥天下。

老真人瞥見一個少年劍修,少年拿出一把麈尾的木柄,老真人喟嘆一聲,“自己留着吧,該是你的一樁仙緣。”

一行人在老真人的帶領下,登上那座位於倒懸山中央的孤山,被老真人親自安置在一座半山腰府邸中,程荃找到晏琢,將一件被道家聖人設置了障眼法的咫尺物,給了晏琢,說這是年輕隱官先讓阿良交給道家聖人,再讓道家聖人轉交給你的,以後到了青冥天下,可以攜帶此物,遊歷那座大玄都觀。

程荃說道:“陳平安之所以如此麻煩行事,肯定有他的理由。”

晏琢點頭,收起那件咫尺物。

晏琢神色木訥,董畫符也只是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程荃看着兩個年輕人,只能說一句日子再難熬,可總是要過的。

小院外,山中古鬆如雪。

魏晉,米裕,兩位玉璞境瓶頸劍仙,加上一個很容易自慚形穢的金丹修士,韋文龍。

一同乘坐老龍城跨洲渡船桂花島,離開倒懸山。

整座春幡齋在一夜之間,消逝不見。

如今的倒懸山四大私宅,猿蹂府被拆成了空架子,梅花園子和春幡齋都已不在,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精宮,而且原本坐鎮這座仙家府邸的雲籤祖師,也已經帶着一大撥年輕子弟遠遊訪仙去了。

韋文龍的師兄弟們,都會跟隨劍仙邵雲巖去往南婆娑洲。

先前跟隨米裕,韋文龍第一次去往劍氣長城,這一次還是跟隨米裕,離開倒懸山。

晏溟去了戰場,納蘭彩煥乘坐山水窟那條南箕渡船,去往扶搖洲,未必會在那邊紮根,有可能去往更北邊的金甲洲,甚至是流霞洲。

那枚“濠梁”養劍葫,仍是被年輕隱官偷偷交給了邵雲巖,轉交米裕。

米裕打算以年輕隱官的名義,送給那個叫裴錢的黑炭丫頭。其實兄長的這枚養劍葫,本就屬於陳平安。

三人住在那座歸屬年輕隱官的圭脈小院。

渡船路過雨龍宗的時候,遠遠望去幾眼,米裕扯了扯嘴角。

桂花島上,無論是寥寥無幾的返鄉乘客,還是衆多渡船成員,除了那位氣態雍容的桂夫人,全部人心惶惶。

魏晉與兩人商量,此次返回他的家鄉寶瓶洲,從老龍城登岸,先去一趟風雪廟神仙台,他需要去師父墳頭祭酒,然後就直奔落魄山,在那之後,韋文龍留在落魄山,米裕去往北俱蘆洲太徽劍宗。韋文龍沒有異議,米裕卻說太徽劍宗願意收取自己當個記名供奉,是最好,當是給自己面子了,不願意,就算了,他反正已經決定,要在落魄山混吃混喝。

桂花島之巔,適宜觀景,晚霞燦若錦,

本命飛劍“霞滿天”的玉璞境劍仙,這會兒獨自一人,坐在欄杆上,腰間繫掛那枚“濠梁”養劍葫,手持一壺桂花小釀,酒香撲鼻。

不知爲何,郭竹酒沒能跟他一起去往寶瓶洲。

同樣是隱官一脈的劍修,郭竹酒還是隱官大人的正式弟子,況且米裕也無比希望有個同鄉人,一起去往他鄉,能夠以方言閒聊。

聽年輕隱官提及過,這艘桂花島渡船管事,金丹老劍修馬致,是位值得結交的前輩。

至於桂夫人的唯一弟子,桂花小娘,金粟。

米裕聽說過。

只是如今米裕就只想喝酒,什麼都懶得想。

由於這些年跨洲渡船的買賣越來越純粹,遊歷倒懸山的客人,年年清減,使得桂花島畫師的生意,也江河日下,久而久之,桂花樹下的畫攤,只剩下一個了。許多範家畫師都已經離開了桂花島,在老龍城那邊另謀出路。

留下的,是個中年畫師,修行資質不行,下五境練氣士,若是在寶瓶洲的藩屬小國,當個宮廷畫師是不難的。只是寄人籬下,掙錢又不多,一幅畫便是賣個幾百幾千兩銀子,在世俗王朝的畫壇,也算天價,可是比起神仙錢,算不得什麼油水。

見那男子坐在欄杆那邊發呆,這位畫師便拿起桌上一壺老龍城的市井好酒,喝不起桂花小釀,走向那個不知身份的傢伙。

以酒會友,說不定還能多出一筆額外生意,畫攤不開張,好些日子了,難熬。

米裕轉頭,望向那個站在身旁半天也不知如何開口的範家畫師,問道:“聽說這邊作畫,一幅畫三十枚雪花錢,若是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二十五枚?”

畫師點頭道:“以前生意好的時候,二十五枚雪花錢,我們可以抽成五顆。如今生意難做,範家厚道,便都給畫師了。”

這位客人的寶瓶洲雅言,說得並不流利。

不過聽說這位容貌極佳的年輕男子,是那風雪廟劍仙魏晉的朋友。

那怎麼也該是地仙起步了?

米裕笑道:“你該不會是叫蘇玉亭吧。”

畫師訝異道:“客人如何知曉我的名字?”

蘇玉亭有自知之明,自己那點繪畫功底,在山上仙師眼中,哪怕不至於不堪入目,也絕非什麼丹青妙手。

米裕微笑道:“一律九折的說法,還作不作數,作數的話,我就請蘇師爲我畫三幅。”

蘇師。

姓氏加個“師”,如那姓加個“子”字後綴,山上山下,都是很大的褒義說法了。

蘇玉亭先是愕然,然後恍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絞盡腦汁,好像確實記得誰,又偏偏沒能想清楚。

米裕提醒道:“是位背劍匣穿草鞋的少年郎。”

蘇玉亭以拳擊掌,大笑道:“記得了,記得了,那位公子起先還有些拘束,等喝過了酒,便很有神氣了。”

蘇玉亭隨即有些汗顏,“不曾想那位公子,還記得蘇某。”

米裕點頭道:“他與我說起過你,很是誇讚了一通。說蘇先生作畫,氣韻生動,隨類賦彩,精微謹細,恰到好處。所以讓我以後只要有機會登上桂花島,一定要找你作畫,絕對不虧。”

蘇玉亭愈發赧顏,低聲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米裕跳下欄杆,去往祖宗桂樹下。

黃昏漸去,暮色漸來,米裕擡頭望去。

在樹下等月上。

可以等來陰晴圓缺,可人呢?

陸芝,身邊跟着一位頭戴冪籬遮掩面容的酡顏夫人。

從那道新門走出劍氣長城,劍仙邵雲巖身邊,則跟隨着數位春幡齋嫡傳弟子。

一起就此離開倒懸山。

舊門那邊,小道童瞥了眼孤山那邊,收起書本和蒲團,說道:“走了。”

捧劍漢子蹲在原地,點頭笑道:“去吧去吧。”

小道童問道:“真不跟我一起去青冥天下?”

張祿搖頭道:“我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着那座浩然天下,以後還能不能將劍氣長城當個笑話看。”

小道童一閃而逝,來到那座水精宮山根處,施展神通,一個彎腰再挺直腰桿,將那整座水精宮從倒懸山掀翻,墜入大海。

這一天,大天君在山巔,丟出那道師尊法旨,化做一道虹光直去天幕處,然後開啓陣法,這枚天下最大的山字印,破開天幕,再有數位白玉京道家仙人在兩座天下的接壤處,從幕漩渦處,接引倒懸山,拽向青冥天下。

倒懸山原址,空中只留下一道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那道舊門,以及那位叛出劍氣長城的大劍仙,張祿。

陳清都現出法相,一劍開天。

舉城飛昇。

妖族大軍,已經浩浩蕩蕩涌上已經無人駐守的劍氣長城城頭。

所有蠻荒天下的妖族劍修,無論是劍仙,還是劍修,皆出劍,去攔截那座城池。

蠻荒天下的大部分王座大妖,外加數目衆多的上五境,更多選擇對那位老大劍仙的那尊法相出手。

託月山大祖,那位灰衣老者嗤笑一聲,“可憐,這就是你的最後一劍了。此次大戰,論殺我妖族,你陳清都連個下五境劍修都不如啊。”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法相巍峨,身形比那劍氣長城更高,雙手握拳,藉助整座蠻荒天下的大道威勢,朝着劍氣長城的中間處,重重砸下。

直接將那陳清都無法出劍攔截、便再無法全力庇護的劍氣長城,打出一個巨大缺口。

灰衣老者的法相站在缺口之間,雙拳砸在兩邊牆頭之上,每一拳落下,哪怕被王座大妖以本命神通轟砸在身、依舊無堅不摧的陳清都法相,便愈發模糊一分。

老大劍仙的法相,只是站在城池原地,一劍破開天幕之後,頂天立地,以雙手扯開漩渦,不讓其併攏。

劍氣長城自建成起,第一次出現如此巨大的破損,並且城牆直接被打斷爲兩段。

牢獄處,走出一個低頭彎腰、搖晃行走的……人?

依稀可見是那人之身形輪廓,唯有一雙金色眼眸,流光溢彩,其餘只剩下視線模糊的濃重黑影,好像整個人的體魄,是由千萬條細密黑線攢簇而成。

那道身形,拔地而起,重重落在了城頭之上,震起無數妖族。

一些個境界足夠的妖族,也紛紛憑藉本能,選擇儘量避開那個古怪存在。

落在城頭的黑影,仰頭望去,高高舉起手臂,與她道別。

好似心上人,是那天上月,從此天地有別。

這個黑影轉過身,背對那座緩緩飛昇的整座城池,背對老大劍仙陳清都。

陳清都法相朗聲道:“小子,記住約定。我可以違約,你不行!”

死死守住一半的劍氣長城,如果蠻荒天下在那浩然天下肆虐十年百年,就守住十年百年,若是一萬年,那你陳平安就在這裡枯坐一萬年!

陳清都的殘餘魂魄,來到那道身影旁邊,說道:“辛苦了。”

黑影輕輕搖頭,又點了點頭。

老大劍仙笑着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黑影后退一步,作揖拜別老大劍仙。

言語之間,老大劍仙就已經魂飛魄散,真正融入雙方腳下那半段劍氣長城,世間再無陳清都。

那個身形縹緲的黑影依舊一言不發,一步跨到南邊城頭之上,雙指併攏,猛然一抹。

城頭之上,出現了一位位從敬劍閣畫卷中走出的劍仙真靈。

畫卷劍仙皆無靈智,只知道除了那個黑影之外,登上城頭者,皆斬。

只要只剩一半的劍氣長城還在,這些劍仙就沒有隕落一說。

做完這件事情,黑影瞬間來到城頭缺口處,有那妖族試圖半路攔截,不管是修士真身還是攻伐法寶,皆瞬間化作齏粉。

黑影如屹立於懸崖,與站在另一側城頭上的灰衣老者,遙遙對峙。

黑影那雙金色眼眸,死死盯住對方。

灰衣老者搖頭道:“何苦來哉。”

雙方腳下,兩段城牆之間的缺口處,如同一條寬闊道路,不計其數的妖族大軍蜂擁而過。

黑影憑空消失。

在遠處現身之後,將一頭御風越過城頭玉璞境妖族從雲海拽下,一手抓住它的頭顱,對方額頭瞬間血肉模糊,就那麼被黑影提在空中。

給我記住了,世間猶有陳平安在守城頭。

(本章完)

246.第246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291.第291章 入土爲安958.第958章 來了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606.第606章 琢磨616.第616章 皆是小事79.第79章 迎春印267.第267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282.第282章 天真313.第313章 變故398.第398章 異鄉見老鄉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142.第142章 百怪(中)111.第111章 斗笠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1222.第1222章 驕傲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42.第42章 天才568.第568章 天上白玉京(一)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1061.第1061章 吾爲東道主(七)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1071.第1071章 高處385.第385章 下完棋抄完書1026.第1026章 無事即平安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908.第908章 議事384.第384章 彩雲局第1296章 翻頁的何止是遊記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870.第870章 夜歸人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808.第808章 一個年輕人的小故事40.第40章 還禮第1298章 就酒870.第870章 夜歸人694.第694章 陳清都你給我滾遠點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903.第903章 劍斬十四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143.第143章 百怪(下)328.第328章 丟出觀道觀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954.第954章 練練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258.第258章 桂花島之巔377.第377章 君子武備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267.第267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120.第120章 遠遊200.第200章 死局之死結所在第1299章 天亮了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104.第104章 坐地分贓759.第759章 下城頭979.第979章 俯瞰139.第139章 千奇(上)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1049.第1049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六)329.第329章 畫中人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719.第719章 風將起968.第968章 重返劍氣長城670.第670章 還鄉(二)1110.第1110章 武夫見我竹樓91.第91章 玉簪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240.第240章 觀瀑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959.第959章823.第823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207.第207章 天上掉下個……人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297.第297章 作別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