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

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

元來更喜歡讀書,其實不太喜歡練武,不是吃不住苦,熬不住疼,就是沒姐姐那麼癡迷武學。

追隨師父盧白象,再次來到這座落魄山上,他和姐姐依舊沒能將名字記錄在祖師堂譜牒上,因爲那位年輕山主又沒在山頭,元來沒覺得有什麼,姐姐元寶其實頗爲憤懣,總覺得師父受到了怠慢。元來每天除了練拳走樁,與姐姐切磋技擊之術,一有空閒就是看書,元寶對此並不高興,私底下找過元來,說了一番找了這麼個師父,我們姐弟二人一定要惜福的大道理。元來聽進去了,不過還想要說些自己的道理,只是看着姐姐當時的冷峻面容,以及姐姐手中攥緊的那根木杆長槍,元來就沒敢開口。

那杆木槍,是他們那個當鏢師的爹,唯一的遺物,在元寶眼中,這就是元家的祖傳之物,本該傳給元來,但是她覺得元來性子太軟,從小就沒有血性,不配拿起這杆木槍。

他們爹是死在江湖裡的,那他們姐弟作爲江湖兒郎出身,就該在江湖上找回場子。元來卻要每天讀書,算怎麼回事?

元寶當然更喜歡那個熱熱鬧鬧又規矩森嚴的真正師門,曾是朱熒王朝一個江湖魔教門派的老巢,師父先是攏起了一夥邊境流寇馬賊,後來斷斷續續來了許多隱姓埋名的奇人異士,有些老人,滿身的書卷氣,哪怕吃着粗糲食物,喝着劣酒,也能悠哉悠哉,有些衣衫普通的年輕子弟,見着了大魚大肉都要皺眉頭,卻要猶豫半天,才願意下筷子,有些沉默寡言的漢子,對着一把佩刀,偏偏就要落淚。

元來喜歡落魄山。

因爲落魄山上有個叫岑鴛機的姑娘。

與姐姐元寶一樣,練拳勤勉,但是長得比姐姐好看,還溫柔。

他知道岑鴛機每天早晚都會走兩趟落魄山的臺階,所以就會掐準時辰,早些時候,散步去往山巔山神祠,逛蕩一圈後,就坐在臺階上翻書。

今天月色下,元來又坐在臺階頂上看書,約莫再過半個時辰,岑姑娘就要從一路練拳走到山巔,她一般都會休息一炷香功夫再下山,岑姑娘偶爾會問他在看什麼書,元來便將早就打好的腹稿說給姑娘聽,什麼書名,哪裡買來的,書裡講了什麼。岑姑娘從來不會厭煩,聽他言語的時候,她會神情專注望着他,岑姑娘那一雙眼眸,元來看一眼便不敢多看,可是又忍不住不多看一眼。

岑姑娘的眼睛,是明月。

天下明月唯一輪,誰擡頭都能瞧見,不稀奇。

岑姑娘眼中的明月色,就只有他元來一人,輕輕望去,才能發現。

今夜不知爲何,岑姑娘身邊多出了一個姐姐,一起打着那個粗淺入門的走樁,一起登山。

元來便有些難爲情,坐立難安,擔心那位心直口快的姐姐,會當着岑姑娘的面訓他不務正業,那以後,岑姑娘還願意問自己在看什麼書嗎?

元寶和岑鴛機一起到了山巔,停了拳樁,兩個姿容各有千秋的姑娘,有說有笑。不過真要計較起來,當然還是岑鴛機姿色更佳。

元寶與岑鴛機私底下切磋過,各有勝負,雙方練拳都沒多久,於是約定了將來她們要一起躋身傳說中的金身境。

元來坐在不遠處,看書也不是,離開也不捨得,微微漲紅了臉,只敢豎起耳朵,聽着岑姑娘清脆悅耳的言語,便心滿意足。

兩位少女並肩而坐,元寶說着自己師父的武學通玄,才情驚豔,琴棋書畫,無所不知。

岑鴛機便說着朱老先生的諸多好,和藹可親,待人和善,做得一大桌子佳餚美味。

元來向下望去,看到了三個小丫頭,爲首之人,個兒相對最高,是個很怪的女孩,叫裴錢,特別鬧騰。在師父和前輩朱斂那邊,言語從來沒什麼忌諱,膽子極大。後來元來問師父,才知道原來這個裴錢,是那位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並且與師父四人,當年一起離開的家鄉,走了很遠的路,才從桐葉洲來到寶瓶洲落魄山。

那個總能變出一捧瓜子的粉裙女童,落魄山如今尚未有正兒八經的祖師堂建築,卻已有自己的譜牒,譜牒上她叫陳如初,不過她還說喊她暖樹也可以,詳細解釋是那“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的暖樹,取此句的首尾二字成名字。另外那個扛着一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憨憨的,第一次見面,就問他有沒有聽過北俱蘆洲的啞巴湖,曉不曉得啞巴湖裡有一條大水怪。

岑鴛機看到那裴錢,就有些犯怵發虛。

元寶不太願意搭理這個落魄山上的小山頭,陳如初還好,很乖巧一孩子,其餘兩個,元寶是真喜歡不起來,總覺得像是兩個給門板夾過腦袋的孩子,總喜歡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落魄山加上騎龍巷,人不多,竟然就有三座山頭,大管家朱斂、大驪北嶽正神魏檗、看門人鄭大風是一座,處久了,元寶覺得這三人,都不簡單。

裴錢這撥孩子,勉強算一座小山頭。

騎龍巷壓歲鋪子掌櫃石柔,與草頭鋪子師徒三人,好像比較親近。

那個喜好身穿青衣的陳靈均,更多是獨來獨往,不在任何一座山頭。

元寶詢問過岑鴛機關於那個年輕山主的事情,岑鴛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不是壞人,沒什麼山主架子,喜歡當甩手掌櫃,一年到頭都在外邊遠遊,只知道讓朱老先生操持大小事務,勞心勞力。

裴錢也與元寶、元來姐弟聊不到一塊去,帶着陳如初和周米粒在山神祠外玩耍,若是沒有元寶岑鴛機這些外人在場,被山水同僚譏諷爲“金頭山神”宋煜章也會現身,聽裴錢說些從老廚子和披雲山那邊聽來的山水趣聞,宋煜章也會聊些自己生前擔任龍窯督造官時的瑣碎事務,裴錢愛聽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離着元寶三人有些遠了,周米粒突然踮起腳跟,在裴錢耳邊小聲說道:“我覺得那個叫元寶的小姑娘,有些憨憨的。”

裴錢瞪眼道:“身爲落魄山右護法,怎麼可以在背後說人是非?!”

周米粒病懨懨的。

裴錢嬉笑道:“傻不傻的,還需要你說嗎?咱們心裡有數就行了。”

周米粒笑逐顏開。

裴錢伸手摸着周米粒的小腦袋,微微彎腰,眼神慈祥道:“每天吃那麼多米粒兒,一碗又一碗的,個兒怎麼不長高嘞?”

周米粒以腳尖點地,挺起胸膛。

裴錢輕輕按下週米粒,安慰道:“有志不在個兒高。”

周米粒笑得合不攏嘴。

裴錢伸出雙手,按住周米粒的兩邊臉頰,啪一下合上啞巴湖大水怪的嘴巴,提醒道:“米粒啊,你現在已經是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了,上上下下,從山神宋老爺那邊,到山腳鄭大風那兒,還有騎龍巷兩間那麼大的鋪子,都曉得了你的職務,名聲大了去,越是身居高位,你就越需要每天反省,不能翹小尾巴,不能給我師父丟臉,曉不得?”

陳如初望向北邊的灰濛山,也屬於自家山頭,而且極大,如今螯魚背已經租借給了書簡湖珠釵島。

陳如初輕聲說道:“朱先生好像這次出門還要很久。”

裴錢點頭道:“要走好些地方,聽說最遠,要到咱們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

裴錢從袖子裡掏出一隻錢囊,“與你們說過的,送我錢袋子的那位桂姨,就是老龍城的神仙前輩,她笑起來特別好看哩。”

周米粒問道:“能給我瞅瞅不?”

裴錢遞過去,“不許亂翻,裡邊裝着的,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周米粒拿過錢袋子,“真沉。”

裴錢扯了扯嘴角,哼哼道:“這就叫家當!”

裴錢跳上了山巔欄杆,學自己師父,緩緩出拳,行雲流水。

每次驟然停歇一振袖,如悶雷。

稍稍一跺腳,整條欄杆便瞬間灰塵震散。

只可惜石階那邊三人,已經下山去了。

一行人乘坐牛角山仙家渡船,剛剛離開舊大驪版圖,去往寶瓶洲中部地界。

如今的寶瓶洲,其實都姓宋了。

劉重潤覆了一張朱斂遞來的女子麪皮,中人之姿,坐在屋內梳妝檯前,手指輕輕抹着鬢角,哭笑不得。

只是想起此次尋寶,依舊惴惴不安,畢竟水殿龍舟兩物,她作爲昔年故國垂簾聽政的長公主,尋見容易,只是如何帶回龍泉郡,纔是天大的麻煩,不過那個朱斂既然說山人自有妙計,劉重潤也就走一步看一步,相信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既然願意將落魄山大權交予此人,不至於是那種誇誇其談之輩。

盧白象屋內,朱斂盤腿而坐,桌上一壺酒,一隻瓷杯,一碟黃豆,小酌慢飲。

盧白象坐在對面,沒有喝酒的意思。

崔東山的那封回信上,提了一筆魏羨,說這傢伙這些年從隨軍修士做起,給一個名叫曹峻的實職武將打下手,攢了不少軍功,已經得了大驪朝廷賜下的武散官,以後轉入清流官身,就有了臺階。

藕花福地畫卷四人,如今各有道路在腳下。

魏羨投軍,隋右邊在桐葉洲玉圭宗修行,當了個修道之人,盧白象在江湖上開宗立派,唯獨朱斂,留在落魄山。

盧白象先前收到朱斂的密信,就立即準備了三件山上寶物和一箱子神仙錢,都是幾撥朱熒王朝亡國遺民的買命錢,不過後來陳平安從龍宮洞天寄信回落魄山,朱斂不但沒收下盧白象辛苦積攢下來的家底,還反過來給了盧白象十顆穀雨錢。但是同時叮囑盧白象創建的門派,收攏各路兵馬沒關係,最好別摻和那幫遺老遺少的復國之舉,大驪鐵騎接下來要做的,肯定就是針對這撥試圖死灰復燃的漏網之魚。陳平安在信上只是建議,沒有一定要盧白象如何行事。

與劉重潤商議尋寶一事,盧白象在場,只不過都是朱斂在那邊運籌帷幄。

朱斂一舉三得。

幫着落魄山確定了劉重潤和珠釵島,值不值得成爲長遠的盟友。

珠釵島欠了落魄山一份不小的香火情。

劉重潤欠了陳平安這位年輕山主的一成分賬。

當然落魄山和陳平安、朱斂,都不會貪圖這些香火情,劉重潤和珠釵島將來在生意上,若有表示,落魄山自有辦法在別處還回去。

相信劉重潤如今還不太清楚,珠釵島嫡傳弟子,先前能否留在螯魚背修行,就在她的一念之間。

若是利益薰心,在得知尋寶一事隱患重重之後,仍是執意要涉險行事,那麼就不是當下的光景了。

盧白象笑問道:“若是劉重潤選錯了,你朱斂就屬於畫蛇添足,豈不是自找麻煩,被你試探出了劉重潤不是合適的盟友,那本該是落魄山囊中之物的水殿龍舟,到底取還是不取?不取,等於白白失去了五成分賬,取了,便要與劉重潤和珠釵島關係更深一層,落魄山後患無窮。”

朱斂捻起幾粒金黃燦燦的幹炒黃豆,丟入嘴中,咬得嘎嘣脆,笑眯眯道:“‘若是’?現在不是沒有這個‘若是’嘛。”

盧白象搖搖頭,顯然不太認可朱斂此舉。

若是他來住持此事,在崔東山那封信寄到落魄山後,就大局已定,水殿、龍舟,必有一件,清清爽爽,搬運到落魄山。至於其它,此後劉重潤和珠釵島修士在未來歲月裡的對與錯,其實都是小事。因爲盧白象堅信落魄山的發展之快,很快就會讓珠釵島修士人人高山仰止,想犯錯都不敢,哪怕犯了珠釵島修士自認的天大錯,在落魄山這邊都只會是他盧白象隨手抹平的小錯。

朱斂舉杯抿了口酒,呲溜一聲,滿臉陶醉,捻起一粒黃豆,斜眼笑道:“安心當你的魔教教主去,莫要爲我憂心這點黃豆小事。”

盧白象笑問道:“裴錢主動去竹樓練拳,爲何不與陳平安直說?既然覺得事大,又爲何由得崔老前輩那般摧殘裴錢本心?真不怕物極必反,裴錢的武學之路,早早到了斷頭路?”

朱斂放下舉到一半的酒杯,正色說道:“崔誠出拳,難道就只是錘鍊武夫體魄?拳頭不落在裴錢心頭,意義何在?”

朱斂冷笑道:“裴丫頭這種武學天才,誰不能教?不能教好?我朱斂可以,你盧白象可以,估計就連岑鴛機都可以教,反正裴錢只要自己想要練拳,就會學得很快,快到當師父的都不敢相信。但是要說誰能教出一個當世最好,你我不行,甚至連少爺都不成!”

朱斂輕輕擡臂握拳,“這一拳打下去,要將丫頭的體魄與心絃,都打得只留下一絲生氣可活,其餘皆死,不得不認命服輸,但就是憑着僅剩的這一口氣,還要讓裴錢站得起來,偏要輸了,還要多吃一拳,便是‘贏了我自己’,這個道理,裴錢自己都不懂,是我家少爺一言一行,教給她的書外事,結結實實落在了她心上的,開了花結了果,剛好崔誠很懂,又做得到。你盧白象做得到?說句難聽的,裴錢面對你盧白象,根本不覺得你有資格傳授他拳法。裴丫頭只會裝傻,笑眯眯問,你誰啊?境界多高?十一境武夫有沒有啊?有的話,你咋個不去一拳開天?在我裴錢這兒耍個錘嘛。”

說到最後,朱斂自顧自笑了起來,便一口飲盡杯中酒。

盧白象笑着點頭。

那是一個極其聰明通透的小女孩。

朱斂又笑道:“你以爲她清楚崔誠是什麼境界?裴丫頭知道個屁,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師父的拳,是那個叫崔誠的老頭兒,一拳一拳打出來的,那麼天底下唯二能夠傳授她拳法的,除了天大地大師父最大,就只有二樓那個老人有那麼點資格,其他任何人,管你是什麼境界,在裴丫頭這邊,都不行。”

朱斂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隨手畫了一個圈,“在這裡邊,裴錢言行無忌。”

盧白象問道:“如果有一天裴錢的武學境界,超過了自己師父,又該如何?她還管得住心性嗎?”

朱斂嗤笑道:“我家少爺幾百年前就想到這個狀況了,需要你盧白象一個外人瞎操心?你當是你傳授那姐弟拳法?如此省心省力?丟幾個拳架拳招,隨他們練去,心情好,喂他們幾拳就完事了?盧白象,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一直這麼下去,元寶元來兩人,將來僥倖能夠將拳練死,你這個當師父的,都該燒高香了。”

盧白象不以爲意。

朱斂搖搖頭,“可憐兩孩子了,攤上了一個從未將武學視爲畢生唯一追求的師父,師父自己都半點不純粹,弟子拳意如何求得純粹。”

盧白象笑問道:“真有需要他們姐弟死裡求活的一天,勞煩你搭把手,幫個忙?”

朱斂呵呵笑道:“元寶將來如何,暫時不好說,元來欲想破大瓶頸,我還真有錦囊妙計。”

盧白象說道:“那三件山上寶物,我以私人身份贈送給你,至於你朱斂如何處置,是給落魄山添補家用,還是自己收藏,我都不管。”

朱斂抿了口酒,“說定了?”

盧白象點點頭。

朱斂這纔給出答案,“將來當着元來的面,讓裴丫頭一拳打得岑鴛機半死,不就成了?”

盧白象爽朗大笑。

朱斂將那碟所剩不多的幹炒黃豆推向盧白象,“老是掙自家人的錢,良心不安啊,好在盧教主仗義,讓我有機會拆東牆補西牆,回頭取出其中一件,送給陳靈均,這一年來,今天一把雪花錢,明天一顆小暑錢,他已經賭棋賭得快要精光了。”

盧白象想起那個每天都趾高氣昂的青衣小童,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朱斂卻說道:“要點臉,是好事。”

盧白象望向這個傢伙,眼神玩味。

朱斂理直氣壯道:“是魏大山神不要臉,關我什麼事?”

盧白象笑着伸手去捻起一粒幹炒黃豆。

朱斂突然改口道:“這麼說便不仗義了,真計較起來,還是大風兄弟臉皮厚,我與魏兄弟,到底是臉皮薄兒的,每天都要臊得慌。”

一位耳垂金環的白衣神人笑容迷人,站在朱斂身後,伸手按住朱斂肩膀,另外那隻手輕輕往桌上一探,有一副彷彿字帖大小的山水畫卷,上邊有個坐在山門口小板凳上,正在曬太陽摳腳丫的佝僂漢子,朝朱斂伸出中指。朱斂哎呦喂一聲,身體前傾,趴桌上,趕緊舉起酒壺,笑容諂媚道:“大風兄弟也在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小弟老想你啦。來來來,藉此機會,咱哥倆好好喝一壺。”

鄭大風繼續豎着中指,好像說了個滾字。

朱斂視而不見,置若罔聞,轉頭埋怨魏檗,“咋個也不運轉神通,給大風兄弟送壺酒?”

魏檗一拂袖,便有一壺酒從落魄山落在鄭大風頭上,被鄭大風一手接住。

朱斂一手持畫卷,一手持酒壺,起身離開,一邊走一邊飲酒,與鄭大風一敘別情,哥倆隔着千萬裡山河,一人一口酒。

盧白象笑着伸手示意這位山神落座。

魏檗沒有離去,卻也沒有坐下,伸手按住椅把手,笑道:“遠親不如近鄰,我要去趟中嶽拜訪一下新山君,與你們順路。”

盧白象疑惑道:“這不合山水規矩吧?”

世俗王朝的五嶽山君正神,一般而言是不會輕易碰頭的。

魏檗笑道:“三場夜遊宴,中嶽山君地界邊境,與我北嶽多有接壤,怎麼都該參加一場才合乎規矩,既然對方事務繁忙,我便登門拜訪。再就是以前的龍泉郡父母官吳鳶,如今在中嶽山腳附近,擔任一郡太守,我可以去敘敘舊。還有位墨家許先生,如今跟中嶽山君毗鄰,我與許先生是舊識,先前夜遊宴。許先生便託人贈禮披雲山,我應該當面道謝一番。”

盧白象點點頭,這麼講也說得通。

大驪鐵騎一路南下,覆滅王朝藩屬無數,在各地禁絕大小淫祠更是多達數千座,搗毀金身神像無數。

而北嶽魏檗,是如今唯一收到大驪戶部贈送百餘顆金精銅錢的山君正神。

其餘四位寶瓶洲新山君,暫時都無此殊榮待遇。

在自己屋子那邊,朱斂與鄭大風各自飲酒,哪怕渡船如今還位於北嶽地界,可這幅魏檗打造出來的山水畫卷,仍是無法維持太久。

朱斂問道:“有事?”

鄭大風點點頭,說道:“崔老爺子突然想要帶着裴錢走一趟蓮藕福地,我沒說不行,但也沒立即答應。只能推說如今魏檗不在披雲山,有那桐葉傘,也進不去。”

朱斂思慮片刻,沉聲道:“答應得越晚越好,一定要拖到少爺返回落魄山再說。若是走過了這一遭,老爺子的那口心氣,就徹底撐不住了。”

鄭大風撓撓頭,感慨道:“一定要陳平安見上最後一面嗎?我怎麼覺得只會徒增離愁。崔老爺子故意在這個時候開口,其實也有自己的意願在裡邊。”

朱斂無奈道:“還是見一面吧。”

鄭大風問道:“賠錢貨那邊?”

朱斂搖頭道:“一個字都別提。”

鄭大風坐在小板凳上,瞧着不遠處的山門,春暖花開,和煦日頭,喝着小酒,別有滋味。

山上何物最動人,二月杏花次第開。

一路瘸拐登頂,眺望東邊的小鎮,北邊的郡城,又有稀稀疏疏的三更燈火伴月明。

鄭大風就喜歡在這樣寡淡的日子裡邊,一天又過一天。

而且他也期待將來的落魄山,住下更多的人。

若是水靈女子多一些,當然就更好了。

朱斂笑道:“山上那邊,你多看着點。”

鄭大風提起酒壺,指了指山門那邊,說道:“這不正看着的嘛。溜上山一隻母蒼蠅,都算我鄭大風不務正業!”

獅子峰,神仙洞府內。

陳平安一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躺在小舟上,李二撐蒿返回渡口,說道:“你出拳差不多夠快了,但是力道方面,還是差了火候,估摸着是以前太過追求一拳事了,武夫之爭,聽着爽利,其實沒那麼簡單,別總想着三兩拳遞出,就分出了生死。一旦陷入僵持局面,你就一直是在走下坡路,這怎麼成。”

陳平安微微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其實第一次喂拳之後,李二就察覺到了陳平安的拳意瑕疵,第二次,就由着陳平安先出拳百次,他不還手,然後只出一拳,也不打得太重,要求只有一個,撐得住不倒下即可,隨後陳平安那一口純粹真氣不能墜,下一個百拳,拳意更不能往下減少太多,他李二一些個故意露出的破綻,若是陳平安無法強提一口氣,循着破綻迅猛出拳,那他李二就不客氣了,那一拳,挨在身上,任你是遠遊境武夫,都要覺得生不如死。

今天是第三場喂拳,李二又換了一種路數,各自出拳,陳平安傾力,他拳出一半,停拳之時,詢問陳平安死了幾次。

陳平安給出確切答案後,李二點頭說對,便打賞了對方十境一拳,直接將陳平安從鏡面一頭打到另外一端,說生死之戰,做不到捨生忘死,去記住這些有的沒的,不是找死是什麼。所幸這一拳,與上次一般無二,只砸在了陳平安肩頭。浸泡在藥水桶當中,白骨生肉,算得了什麼遭罪,碎骨彌合,才勉強算是吃了點疼,在此期間,純粹武夫守得住心神,必須故意放大感知,去深切體會那種筋骨血肉的生長,纔算有了登堂入室的一點小本事。

渡口建造了一棟粗糙茅屋,陳平安如今就在那邊療傷。

李二覺得自己喂拳,還是很收着了,不會一次就打得陳平安需要修養好幾天,每天給陳平安哪怕療傷完畢,還是攢下了一份疼痛“餘着”,第二次喂拳,傷上加傷,要求陳平安每次都穩住拳意,這就等於是以逐漸殘破的武夫體魄,維持原先的巔峰拳意不墜絲毫。

李二沒說做不到會如何。

反正陳平安做到了。

天底下沒那麼多複雜的事情。

至於換成別人,如此喂拳行不行,李二從來不想這些問題。

一來他懶得教,再則同樣一拳下去,陳平安可以沒有大礙,不耽誤下一次喂拳,尋常人就是個死,還教什麼教。

李二沒有說陳平安做得好與不好。

反正最終能吃下多少拳,都是陳平安的自家本事。

李二撐船到了渡口,陳平安已經掙扎起身。

李二說喂拳告一段落,欲速則不達,不用一味求多求重,隔個三兩天再說。

何況他得下山去鋪子那邊看看。

陳平安詢問自己休養過後,能不能去山腳住個一兩天。

李二笑着說這有什麼行不行的,就當是自己家好了。

李二率先下山。

陳平安蹲在渡口旁邊,忍着不止在體魄傷勢更在於神魂激盪的疼痛,輕輕一掌拍在船頭,小船驟然沉入水中,然後砰然浮出水面,這一去一返,船內血跡便已經清洗乾淨。

這纔去往茅屋,還得提水燒水,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陳平安第二天清晨時分,換上一身潔淨衣衫,也下了獅子峰。

布店剛剛開門,陳平安去吃過了一頓早餐,便幫着柳嬸嬸招徠生意。

看得婦人大開眼界,竟是與一個晚輩學到了好些生意經。

一些個原本與婦人吵過架黑過臉的街坊鄰居,如今路上瞧見了婦人,竟是多了些笑臉。

婦人一邊喜歡,一邊憂愁。

這麼好的一個後生,怎麼就不是自家女婿呢?

於是當李柳姍姍來遲,回到家中,就看到了那個正與客人們熱絡賣布的年輕人。

李柳愣了一下。

她剛跨過門檻,就給她孃親偷偷伸出兩根手指,在李柳那纖細腰肢上輕輕一擰,倒也沒捨得用力,到底是女兒,不是自己男人,婦人埋怨道:“你個沒用的東西。”

李柳笑眯起眼,柔柔弱弱,到了家中,從來是那逆來順受的李槐姐姐。

有了陳平安幫忙攬生意,又有李柳坐鎮鋪子,婦人也就放心去後院竈房做飯,李二坐小凳上,拿着竹筒吹火。

趁着店裡邊暫時沒客人了,陳平安走到櫃檯旁邊,對那個站在後邊打算盤的李柳,輕聲說道:“好像讓柳嬸嬸誤會了,對不住啊。不過李叔叔已經幫着解釋清楚了。”

李柳擡起頭,笑道:“沒事。”

陳平安鬆了口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放低嗓音,笑問道:“能不能問個事兒?”

李柳輕輕打着算盤,對着她孃親筆下好似一部鬼畫符的賬本,算着布店這些日子的收支細目,擡頭微笑道:“林守一和董水井,我都不喜歡。”

陳平安有些驚訝,本以爲兩個人當中,李柳怎麼都會喜歡一個。

只不過喜歡誰不喜歡誰,還真沒道理可講。

李柳笑問道:“之所以沒有留在獅子峰上,是不是覺得好像這麼座誰也不認得你的市井,更像小時候的家鄉?覺得如今的家鄉小鎮,反而很陌生了?”

陳平安斜靠櫃檯,望向門外的街道,點點頭。

李柳不再說話。

沉默片刻,李柳合上賬本,笑道:“多掙了三兩銀子。”

陳平安依舊斜靠着櫃檯,雙手籠袖,微笑道:“做生意這種事情,我比燒瓷更有天賦。”

李柳問道:“清涼宗的變故,聽說了?”

陳平安點點頭,“乘坐渡船趕來獅子峰的路上,在邸報上見過了。”

吃過了晚飯。

陳平安就告辭上山,沒有選擇在李槐屋子休息過夜。

婦人幽幽嘆息,轉頭見李柳沒個動靜,用手指一戳閨女額頭,“犯什麼愣,送人家一程啊。”

李柳望向李二。

李二不動如山。

婦人哀嘆一聲,唸叨着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

李柳嫣然一笑,李二咧嘴一笑。

婦人瞪了李柳一眼,“李槐隨我,你隨你爹。”

陳平安到了獅子峰之巔,走過了山水禁制,來到茅屋,閉目養神靜坐片刻,便起身去往渡口,獨自撐蒿去往湖上鏡面,脫了靴子留在小船上,捲了袖子褲管,學那張山峰打拳。

(本章完)

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117.第117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462.第462章 應該要下雪了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1043.第1043章 只是朱顏改570.第570章 仙家門第的底蘊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483.第483章 涼風大飽230.第230章 降服12.第12章 小巷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1055.第1055章 吾爲東道主(上)28.第28章 財迷585.第585章 壓下一條線(一)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733.第733章 煉劍(二)930.第930章 青白之爭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912.第912章 問劍去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733.第733章 煉劍(二)827.第827章 十四境846.第846章 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124.第124章 鬼打牆420.第420章 湖上劍仙,陌上花開171.第171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1260.第1260章 人各夢魂中846.第846章 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670.第670章 還鄉(二)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龍擡頭102.第102章 白虹平地起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359.第359章 過橋登山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1237.第1237章 境界豈可勻一勻558.第558章 故人故事兩重逢298.第298章 出拳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447.第447章 無光對錯,最真心1221.第1221章 是誰9.第9章 天雨雖寬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289.第289章 對敵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633.第633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二)600.第600章 磨劍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915.第915章 橫着走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下)532.第532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中)41.第41章 練拳233.第233章 歲歲平安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449.第449章 審大小,定善惡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1060.第1060章 吾爲東道主(六)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912.第912章 問劍去608.第608章 思悠悠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307.第307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1030.第1030章 補缺184.第184章 別有洞天643.第643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一)749.第749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587.第587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362.第362章 原來也不太平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1119.第1119章 有限杯長少年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642.第642章 眼中萬少年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195.第195章 鎮劍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