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

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

那個先前在此澗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隨手抖了抖衣袖,山澗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問道:“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我沒什麼錢,不與你爭。”

男子神色大喜,點頭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那頭西山老狐卻不樂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後伸出兩根岔開的手指,剛好分別指向陳平安和襤褸男子,“老朽說了,誰有錢誰當我女婿,沒有半點情面好講!你這戴斗笠的年輕後生,出手闊氣,我又三番兩次,故意試探你的品行,都給你過關了,事已至此,只差沒有生米煮成熟飯了,你當珍惜!”

“我這女兒若是跟了你,這輩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銀,說不定就能比膚膩城範雲蘿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至於那個乞丐,在這兒喝了好幾個月的西北風,到底是怎麼個鳥樣,老朽心裡跟明鏡似的,天大地大都沒他口氣大,不成不成,我這女兒,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絕對不會眼睜睜看着寶貝閨女跳入火坑!”

陳平安算是開了眼界,這些年遊歷各地,見過山神娶親,見過狐魅誘騙書生,更見過城隍納妾,卻還真沒有見過這麼胡亂嫁女的。

那其貌不揚的襤褸男子無奈道:“老丈人,我身上是沒錢,一顆雪花錢都無,女婿不好騙你。可我來這鬼蜮谷之前,實實在在,做了樁大買賣,不得已,一座武庫咫尺物,與裡邊的神仙錢與諸多法器,一併折價賤賣出去,可我其實不窮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勁敲地數次,嘶聲力竭道:“又來詐我!滾你孃的,老朽這雙狗眼,只認錢!”

陳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錢,“我身上就這麼點神仙錢了。”

西山老狐病懨懨道:“你這娃兒說話,拐彎抹角,雲遮霧繞,我吃不準真假,但是沒關係,總好過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後咱們西山狐族的開枝散葉,就都靠女婿你了,趁着年輕力壯,多出把力,對了,我這女兒,名叫韋太真,閨名,她還有個弟弟,韋高武,是個不成材的,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以後你對這小舅子,記得多照拂些,將來一起離開了鬼蜮谷外邊,有機會幫他娶十七八個仙家女子……”

可是陳平安卻伸手向那男子。

男子會心笑道:“這些神仙錢,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來,我就有錢了。”

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轉,該不是那乞丐請來的幫手,聯手拐騙自己的閨女?

躲在碧綠小傘後邊的少女,怯生生問道:“公子,我只問一件事,可曾瞧見水底有一支金釵?”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不曾瞧見。”

少女幽幽嘆息,緩緩起身,身姿婀娜,依舊低面深藏碧傘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嬌俏可愛的小傘,有個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風景,少女嗓音其實冷冷清清,卻天然有一番狐媚風韻,這大概就是世間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當是笑話來聽便是。”

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聲道:“爹,走了。”

老翁狠狠剮了一眼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越看越像個騙子,冷哼一聲,“婚嫁一事,不容兒戲,咱們回頭再議。”

西山老狐與撐傘少女一起匆匆離開。

由於腳步凌亂,木杖系掛的那隻翠綠葫蘆,晃盪不已。

兩頭老少狐魅一走,山澗這邊很快恢復寂靜。

飛鳥絕跡,山水靜謐,安詳中其實透着一股了無生氣的死寂。

陳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錢入袖。

那個男子笑道:“算我楊崇玄欠你半個人情。”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如此客氣。我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男子不再多說什麼,大概是餓得沒力氣了,找了一處稍稍平坦的石崖,躺着發呆。

陳平安摘了斗笠,凝視着山澗中那些如夏夜螢火點點的光亮。

既然來了寶鏡山,當然還是奔着機緣、法器來的,雖說希望不大,可事在人爲,天底下確實有那躺着就來的福緣橫財,可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還是野修賺錢的路數,燕子銜泥,螞蟻搬家,一旦僥倖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機緣,也是危機與福緣並存,需要慎之又慎,說不定還要搏命。

就像那對如今應該已經身在奈何關集市的下五境道侶,直到烏鴉嶺之前,翻翻撿撿,諸多辛苦,其實一顆雪花錢都沒能掙到。

如果再往北邊的青廬鎮走去,說不定就要雙雙隕落,無愧道侶身份,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

至於“楊崇玄”這個名字,陳平安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沒有半點記憶,《放心集》並無記載,暫且記下便是。

應該不是鬼蜮谷這邊如同一地神祇的英靈城主,或是某位於白籠城聽調不聽宣的強勢陰靈。

想必是一位來此歷練的奇人異士。

至於修爲,不容小覷。

因爲陳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腳和深淺。

像之前那撥一起走過牌坊的黑袍老者,神華內斂,真靈深藏,陳平安依舊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劍修。

當然更大的可能,楊崇玄這根本就是一個化名。

對於白籠城蒲禳,陳平安的忌憚,更多是對方的修爲太高。

但是不知爲何,這個楊崇玄,帶給陳平安的危險氣息,還要多於蒲禳。

這絕對不是因爲楊崇玄的境界,高過元嬰巔峰的蒲禳。

即便陳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淺,可是依稀感覺到楊崇玄相較於好似與天地合一的蒲禳,還是差了那麼“一點意思”,修行路上,這一點,往往就是一道天塹。

自稱楊崇玄的男子躺在對岸那邊,翹着二郎腿,笑道:“你若是爲了寶鏡山最大的機緣而來,我勸你還是算了。觀水覓寶一事,也勸你適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會在某個時刻,驟然之間冷顫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離身,如水流瀉山澗之中,再難收回,而在這個過程當中,地仙境界之下,只會渾然不覺。與你說這些寶鏡山悄無聲息吃人魂魄的密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個人情,便還清了。”

這座山澗是寶鏡墜地而生,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說法,倒不是那些當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擔心外人搶了機緣,而是此物難找不說,尋常修士進山尋寶,很容易與水底那些飛鳥走獸、骷髏架子的下場一樣,淪爲此山水運精華,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數魂魄還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脫困,剩餘半數魂魄轉入輪迴後,即便得以投胎轉世,繼續爲人,可對練氣士來說,魂魄殘缺,是大忌。

“至於爲何我可以在這邊修行,自然是有備而來。”

楊崇玄話說一半,說多了,估計對方反而生出疑心,他晃盪着一條腿,懶洋洋道:“我這人心性不定,喜歡什麼都學一點,雜而不精。”

陳平安聞言後收回視線,重新戴好斗笠。

打算就此離開寶鏡山。

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仙山秘境的奇花異草,得之有道,取之有術,兩者缺一不可,極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什麼人在什麼地點,什麼節氣時辰,以什麼手法,又攜帶什麼秘寶用來承載,環環相扣。

境界高,遠遠不足以決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記載,仙祠城城主對寶鏡山機緣勢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陰,仍是無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興師動衆,除了自己城池的鬼衆,還借調周圍三座交好城池的千餘陰物,再與白籠城蒲禳借了一撥專門用以開峰搬巒的符籙力士,試圖直接將寶鏡山搬走,將整座山頭遷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費無數,到頭來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寶鏡山這樁福緣的難以捉摸,由此可見。

想要獲得那壁畫城天官神女圖的“看對眼”,大概只能靠命。

而想要取走那柄寶鏡,連到底要靠什麼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陳平安很快改變了主意,好歹試試看。

有些根深蒂固的老舊想法,得改一改。

不能總覺得自己抓不住額外的機緣。

西山老狐走下寶鏡山,一手持杖,一手捻鬚,一路的唉聲嘆氣。

少女有些心不在焉。

老翁突然問道:“太真,不如就嫁了三斗城鬼帥?那頭陰物,好歹是三斗城城主麾下的頭號猛將,不比尋常陰物,相較於那些動輒血盆大口、不然就是骨架嶙嶙沒半兩肉的,生得總還算齊整,在咱們這地兒,說是位俊俏後生,都不過分了。”

少女愁眉不展。

老翁無奈道:“是,當年那雲遊道人是說過你的姻緣,如意郎君,必須是個能見着深澗金釵的,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兩百年?三百年?擱在鬼蜮谷外邊的市井坊間,你這般歲數,孫子的孫子的孫子,都該娶妻生子了……”

少女百無聊賴,輕輕擰轉那把破了個窟窿的碧綠小傘,轉頭望向寶鏡山的半山腰那邊,呢喃道:“爹,莫要催女兒了,再等等吧,最多百年,若是還等不到,女兒嫁了便嫁了。”

老翁哀嘆一聲,“那一定要嫁個有錢人家,最好別太鬼精鬼精的,千萬要有孝心,曉得對老丈人好些,豐厚聘禮之外,時不時就孝敬孝敬老丈人,還有你,嫁了出去,別真成了潑出去的水,爹這後半輩子,能不能過上幾天舒坦日子,可都指望你和未來女婿嘍。”

少女猶豫片刻,突然問道:“爹,真如三斗城那鬼帥所說,若是女兒嫁了他,三斗城城主就能幫着爹你在寶鏡山,建造祠廟,當那吃香火的水神?”

老翁嗤笑道:“人話尚且信不得,何況是這種鬼說的鬼話,鬼蜮谷的山水神祇,有多金貴,你心裡沒數?南北那麼多城主老爺,才幾個?雖說咱們這等出身,塑金身、成山神,那是萬萬不敢奢望,儒家聖人們的規矩,死死的,誰敢悖逆,不過一方水神嘛,還算有點譜兒,可惜,爹清楚自己的斤兩,沒那命。爹修行的殘卷秘籍上那點水法仙術,偷偷喝點寶鏡山水運,靠着笨法子,一點點增長修爲,已經是極致。”

少女嫣然而笑,“爹,你是怕那成爲神靈必須要遭受‘形銷骨立、油煎魂魄’的苦楚吧?”

老翁也是個臉皮厚的,“那是自然,天底下無論是活人死物,還是咱們這些山澤精怪,人世走這一遭,都是奔着享福去的。王朝英靈成神,爲何相對簡單,那是有國運庇護,功德傍身,精怪鬼物成神,爲何就會兇險萬分,還不是離着世俗遠了,攢不下陰德,跟那老天爺賒賬,爹在這鬼蜮谷,一輩子才見着幾個活人?有個屁的陰德,何況見着了一個就往死裡坑害,騙了那麼多練氣士去山澗觀水,害他們丟了魂魄,爹這些幾百年來,每次到了清明,就繞着寶鏡山一圈,一次次撮土焚香,你當是好玩啊?這是爹心裡邊,愧疚着呢。”

老翁沒來由跺腳,惱火道:“閨女你長得這麼水靈,爲何那幾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別說是麻雀變鳳凰,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便是當個受寵的小妾,爹與你那個沒出息的弟弟,也該飛黃騰達了。哪裡需要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就說粉郎城那個大色胚,先前還嚷着要將你八擡大轎明媒正娶,怎的這些年就清心寡慾,偏偏不再動心了?”

少女神色有些無辜。

別人喜不喜歡自己,也能強求不成?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眸。

老狐唏噓不已,西山狐族,日漸凋零,沒幾頭了。

聽說寶瓶洲有一處地方,狐族昌盛,可老狐堅信自家這位閨女,就算去了那邊,肯定還是豔甲一方的絕色。

膚膩城城主府邸門口的那座白玉廣場上,瑩瑩如鏡,光可照人。

一位女童雙手握拳,放在胸前,她皺着臉,噘着嘴,對着那架破損不堪的車輦,她欲哭無淚。

虧到姥姥家了。

這位膚膩城城主在接連兩次逃出生天後,並無半點慶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實認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這是常有的事,好些歷史上風光無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還不如她呢,給白籠城、香祠城當牛做馬,混得比雞犬都不如,雞犬還敢打個鳴兒、吠幾聲路人。那些當過城主的大鬼物,如今敢嗎?

但是第二次,看似雲淡風輕,半點血腥氣都沒,反而是最讓範雲蘿揪心的。

欠鬼蜮谷那具大名鼎鼎的“白骨劍仙”的人情,從來都是要還的。

從無例外。

範雲蘿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臉,繞着寶貝車輦行走一圈,這兒摸摸那裡擦擦,心疼不已。

想要修復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錢。在鬼蜮谷,不動家底,想要掙點新鮮的神仙錢,有多難?

範雲蘿突然之間,以額頭撞輦,砰然作響。

她使勁乾嚎起來。

看得那位僥倖活着返回城中的老嫗,愈發心虛。當時在烏鴉嶺,她與那些膚膩城宮裝女鬼四散而逃,一些個時運不濟,屋漏偏逢連夜雨,還不如死在那位年輕劍仙的劍下,給那頭金丹鬼物帶着手下擄走了,她躲得快,事後還攏起了幾位膚膩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將功補過,可現在看到城主的模樣,老嫗便有些心裡打鼓,看城主這架勢,該不會是要她拿出私房錢,來修補這架寶輦吧?

一時間,老嫗都有了改投別城的念頭了。

鬼蜮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底層的蝦米,就只能吃泥巴了。

一旦出現損兵折將的狀況,後果不堪設想,很容易招來周邊勢力的覬覦,一旦幾方勢力暗中結盟,一擁而上,那膚膩城就註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場。

在這裡,只要是廝殺,最忌諱僵持不下,或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因爲經常被更大的勢力趁虛而入,打生打死的雙方,若是爲他人作嫁衣裳,何苦來哉。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決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權衡之後,吃定了獵物,故而往往一擊斃命,十拿九穩。

範雲蘿雖是金丹修爲,但膚膩城依舊顯得勢單力薄,所以範雲蘿最喜歡故弄玄虛,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對外泄露,自己與披麻宗關係相當不錯,認了一位披麻宗駐守青廬鎮的祖師堂嫡傳修士當義兄,可老嫗卻知根知底,瞎扯呢,若是對方肯點這個頭,別說是平輩相交的義兄,便是認了做乾爹,甚至是老祖宗,範雲蘿都願意。所幸那位修士,潛心問道,不問世事,在披麻宗內,與那壁畫城楊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驕子,懶得與膚膩城計較這點腌臢心思罷了。

她們這膚膩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諸城中最墊底的勢力,帶去烏鴉嶺的那撥女鬼,都是範雲蘿手底下能打的心腹,這一趟,真是傷了膚膩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經受了重傷,少則甲子,長則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座池中,少了一分戰力不算什麼,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戰力見長,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養在外邊的姘頭,這是鬼蜮谷南方衆所皆知的事實,算不得什麼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與城主是道侶,她也是真正管事的,爲了白娘娘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膚膩城極其不順眼。

老嫗微微低頭,臉色陰晴不定,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膚膩城護城大陣的中樞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

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膚膩城,說不定下一任膚膩城城主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總計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鐵打的城池,換了城主,不過是各憑喜好,換一個名稱而已。

這是鬼蜮谷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據說是從白骨京觀城傳出來的,攻城拔寨,相互傾軋,任你勝利一方斬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剝,虐殺鬼物,都無所謂,唯獨不許大肆破壞、以至於將城池摧毀成廢墟,除非是有那底蘊和本錢,十年之內,在廢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觀城幾大地仙鬼帥就會率軍南下,那纔是真正的雞犬不留。

老嫗猶豫不決,雖說更傾向於背叛膚膩城和不成氣候的範雲蘿,可還是有些犯難,這等賣主求榮的齷齪事,在鬼蜮谷終究還是不太討喜,便是換了主人侍奉,一樣會給功勳元老排擠得厲害,藉機生事。

唯一的希冀,就是那個粉郎城夫人,由於同樣是女子,不會在意這些忠心不忠心的。

範雲蘿突然停下那個瘋瘋癲癲的動作,轉向老嫗,楚楚可憐道:“白籠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後,說今年還有下一次的貢品,要雙份。常嬤嬤,你說這可如何是好?咱們膚膩城這麼點殘兵敗將,現在上哪兒去找上得檯面、入得白籠城法眼的法器。”

老嫗心頭一顫,笑道:“城主,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是好事啊!既然蒲大城主開了金口,咱們膚膩城最少百年之內,是不用擔心任何賊人惦念了。”

範雲蘿那張稚嫩臉龐上,依舊愁雲密佈,“可是膚膩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強撐百年,晚死還不是死。”

老嫗只得擠出笑臉,安慰道:“城主無需灰心喪氣,百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要時來運轉個一兩次,咱們膚膩城說不得就會搖身一變,變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時候城主別說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臉色,說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

範雲蘿點點頭。

她伸出手指,如小貓兒抹臉,撓了撓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傷心欲絕了,怎的也沒幾滴眼淚,有些不像話了。”

老嫗啞口無言。

範雲蘿大手一揮,將車輦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門,嚷嚷道:“我這就扎個草人去,戳死那個戴斗笠的混蛋!”

老嫗跟在身後,心思急轉。

城主這番言語,是在敲打自己?還是無心之語?

範雲蘿腳步不停,突然轉頭問道:“對了,那人叫甚名甚?”

老嫗尷尬道:“對方好像沒有自報名號。”

範雲蘿停下身形,呆若木雞,驀然雙袖揮動,雙腳亂跺,悲苦萬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嫗無可奈何。

城主府邸內的那座閨房,都堆放多少個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範雲蘿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間,其實挺像……會走路的一根蘿蔔。

寶鏡山深澗那邊,下定決心的陳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書簡湖紫竹島的魚竿,瞅準水底一物後,不敢觀水過多,很快閉氣凝神,然後將魚鉤甩入水中,試圖從水底勾起幾副晶瑩白骨,或是鉤住那幾件散發出淡淡金光的殘破法器,然後拖拽出澗,只是陳平安試了幾次,驚訝發現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樓,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

陳平安還不信邪,又試了幾種法子,始終無法從水底取出任何一件東西。覺得可能是這座深澗孕育天地靈氣,形成了類似山水陣法的屏障,最後還捻出了一張黃色符紙的破障符,以此開道,迅猛丟入水中,再拋竿跟隨那條小路闖入水底,只是符籙在水運陰沉的水中燃燒極快,依舊無功而返。

陳平安蹲在水邊,有些心疼那張破障符。

楊崇玄躺在對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別說你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歷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寶盡出,甚至還有修士借用了一隻價值連城的飲水瓶,耗費靈氣,運轉神通,從此澗中汲水無數,飲水瓶中的水,都足夠淹沒一座王朝大城,可還是不曾從此澗取出任何一件東西,一筆買賣,虧慘了,知道原因嗎?”

陳平安笑道:“還望楊道友解惑。”

遊歷在外,喊人道友,最不會犯錯。

楊崇玄雙手疊放作枕頭,曬着太陽,眯眼望向天空,緩緩道:“許多山頭,喜歡讓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鏡花水月的術法,作爲謀財手段,世間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風情萬種的仙子們一個個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及,可真實距離是多遠?你這魚線,又能有多長,十萬八千里有沒有?”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想多了。”

楊崇玄說道:“世間異寶,除非是剛剛現世的那種,勉強能算見者有份,至於這寶鏡山,千百年來,已經給無數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沒點福緣,哪有那麼容易收入囊中,我在這邊待了這麼些年,不也一樣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覺得丟人現眼。當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澗,想要探底,結果往下容易,歸路難走,遊了足足一個月,差點沒溺死在裡頭。”

陳平安由衷稱讚道:“楊道友好高的修爲。”

楊崇玄嘆了口氣,“湊合吧。京觀城那位城主,據說入水探幽長達一年之久,一樣沒能找到那支開門見鏡的金釵。雖說這位城主是死物,佔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爲鬼,相信仍是支撐不到一年。”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山澗水,終究陰氣濃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適買家,說不定幾斤水,就能賣顆雪花錢,那位當年借用飲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儲藏了那麼多山澗水,爲何不是賺大了,而是虧慘了?”

楊崇玄笑道:“這水離了寶鏡山地界,就陰氣流散極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當中,不然一旦竊取山澗之水過多,到了外邊,如洪水決堤,當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着不慎,到了骸骨灘後,將那法寶品秩的飲水瓶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儲水過多的飲水瓶,扛不住那股陰氣衝擊,當場炸裂,所幸是在骸骨灘,離着搖曳河不遠,若是在別處,這傢伙說不定還要被書院聖人追責。”

楊崇玄笑道:“十斤未經提煉水運的山澗水,在骸骨灘賣個一顆雪花錢不難,前提條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再就是有一兩件類似飲水瓶的法器,品秩別太高,高了,容易壞事,太低,就太佔地方。地仙之下,不敢來此取水,身爲地仙,又哪裡稀罕這幾顆雪花錢。”

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放入山澗中,汲水滿葫。

自己終究是開闢了水府的半吊子練氣士,當初掏錢喝那搖曳河畔茶攤的陰沉茶,也有彌補水氣的考量,若是能夠裝上這一葫蘆山澗水,勉強不算白跑一趟寶鏡山。

不過離開鬼蜮谷之前,確實可以再跑一趟寶鏡山,傳說中的飲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備一些瓶瓶罐罐,裝個幾千斤山澗水,回頭到了骸骨灘,看能否與那茶攤掌櫃做筆生意,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那楊崇玄只是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硃紅色酒壺”,略微訝異,卻也不太上心。

“感謝道友之言。”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寶鏡山與我註定無緣,楊道友,告辭。”

楊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這就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戴好斗笠。

楊崇玄躺回石崖,開始閉目養神,片刻之後,睜開眼睛,“還真走了?是該說你行事果決呢,還是沒有半點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沒有刻意遮掩。

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腳入水,其實也是示好的小動作。

在這北俱蘆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學會抖露些家底。

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螻蟻,你用腳尖碾死了對方,他們卻至死都還在那邊罵罵咧咧,噴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殺人又不能當飯吃,這種事情遇得多了,“楊崇玄”就覺得愈發膩歪,實在無趣,這才逐漸轉了性子,變得愈發“與人爲善”,例如那頭西山老狐,生了那麼一張臭嘴,換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沒有一百回也該有八十次了。

那個年輕遊俠離開寶鏡山後,楊崇玄也心情略好。

對方有句話,真是說到他的心坎裡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況當下是楊崇玄獲取機緣的關鍵時期。

他坐起身,眯起眼,死死盯住彷彿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澗。

這柄寶鏡,《放心集》上的猜測是錯的,根本不是什麼光明鏡,絕非什麼針對妖魅精怪的至寶照妖鏡,而是一把失傳已久的三山九侯境。

更是一件半仙兵。

(本章完)

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938.第938章 般配19.第19章 大道488.第488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上)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757.第757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二)633.第633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二)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1119.第1119章 有限杯長少年821.第821章 風雪中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74.第74章 火龍走水370.第370章 聚散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1089.第1089章 猜先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518.第518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中)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200.第200章 死局之死結所在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230.第230章 降服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329.第329章 畫中人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1004.第1004章 坐隱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1262.第1262章 蜉蝣見青天1140.第1140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1191.第1191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417.第417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447.第447章 無光對錯,最真心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151.第151章 少年有劍砍山嶽851.第851章 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3.第3章 日出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28.第28章 財迷1274.第1274章 折桂289.第289章 對敵987.第987章 舊黃曆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715.第715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一)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782.第782章 簪子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239.第239章 春風送君千萬裡760.第760章 取金丹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678.第678章 就他陳平安最煩人1101.第1101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741.第741章 刺殺隱官1269.第1269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989.第989章 重提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42.第42章 天才681.第681章 我求你別死289.第289章 對敵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126.第126章 陸地劍仙966.第966章 誰圍殺誰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848.第848章 一斬再斬,唯我得意196.第196章 我輩武夫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985.第985章 開山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912.第912章 問劍去1056.第1056章 吾爲東道主(中)560.第560章 畫卷中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383.第383章 棋盤上第1283章 逍遙遊495.第495章 皇子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