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

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

裴錢其實還是沒有睏意,只不過給陳平安攆去睡覺,陳平安路過岑鴛機那棟宅子的時候,院內依舊有出拳振衣的沉悶聲響,院門口那邊站着朱斂,笑吟吟望向陳平安。

兩人並肩而行,身高懸殊,寶瓶洲北地男兒,本就個高,大驪青壯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衆,名動一洲,大驪制式鎧甲、戰刀分別沿襲“曹家樣”和“袁家樣”,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銳士不可佩戴、披掛。

陳平安如今身材修長,朱斂又習慣性身形佝僂,只看背影,彷彿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打算讓朱斂趕赴書簡湖,給顧璨曾掖他們送去那筆籌辦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的穀雨錢,朱斂並無異議,在此期間,董水井會隨行,董水井會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會晤上柱國關氏的嫡玄孫關翳然。朱斂也好,董水井也罷,都是做事特別讓陳平安放心的人,兩人同行,陳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囑什麼。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藏掖天下大勢,朱斂聽過之後,卻也沒什麼感慨唏噓,只說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爲,不過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如今來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這些波瀾壯闊的事兒了,他朱斂只能做些掃掃門前雪、瓦上霜的活計。

到了竹樓一樓,陳平安讓朱斂坐着,自己開始收拾家當,後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動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於老龍城和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處著名的“形勝之地”,因爲名氣大到陳平安在那部倒懸山神仙書上都看到過,而且篇幅不小,名爲骸骨灘,是一處北俱蘆洲的南方古戰場遺址,坐鎮此地的仙家門派叫披麻宗,是一箇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門內豢養有十萬陰兵陰將,只不過雖然跟陰靈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卻極好,宗門子弟的下山歷練,都以收攏爲禍陽間的厲鬼惡靈爲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當年與一十六位同門從中土遷徙到骸骨灘,開山之際,就立下一條鐵律,門內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鎮魔降妖,不許與救助之人索要任何報酬,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百姓,務必分文不取,違者打斷長生橋,逐出宗門。

所以骸骨灘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蘆洲“小天師”的美譽。

披麻宗四周方圓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駐紮,所以陳平安想要到了骸骨灘之後,多逛幾天,畢竟在書簡湖佔據一座島嶼,建造一個適宜鬼魅修行的門派,一直是陳平安心心念念卻無果的遺憾事。

朱斂見陳平安取出了摺疊整齊的那件法袍金醴,猶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帶去北俱蘆洲。

朱斂瞥了眼那把被陳平安放在桌上的摺扇,崔東山贈送,朱斂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寶無疑,他便笑道:“少爺,金醴配摺扇,如那正值妙齡的傾國美人,與映照容貌纖毫畢現的琉璃境,絕配。”

陳平安坐在書案後邊,一邊細緻清點着神仙錢,沒好氣道:“我去北俱蘆洲是練劍,又不是遊玩山水。而且都說北俱蘆洲那兒,看人不順眼就要打打殺殺,我要是敢這麼行走江湖,豈不是學裴錢在額頭上貼上符籙,上書‘欠揍’二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再亂的江湖,也不會只有打打殺殺,便是那書簡湖,不也有附庸風雅?還是留着金醴在身邊吧,萬一用得着,反正不佔地方。”

朱斂靈光乍現,笑道:“怎麼,少爺是想好了將此物‘借’給誰?”

陳平安點了點頭,“想要找個機會,託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寄給劉羨陽。”

朱斂問道:“是通過在那個在小鎮開辦學塾的龍尾溪陳氏?”

陳平安輕輕捻動着一顆小暑錢,黃玉銅錢樣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當年破敗古寺,梳水國四煞之一女鬼韋蔚破財消災的那枚小暑錢篆文,“出梅入伏”,“雷轟天頂”,而是正反刻有“九龍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錢的篆文內容,就是這樣,五花八門,並無定數,不像那雪花錢,天下通行僅此一種,這當然是皚皚洲財神爺劉氏的厲害之處,至於小暑錢的來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種流傳較廣的小暑錢,與雪花錢的兌換,略有起伏。

陳平安說道:“當年醇儒陳氏來到驪珠洞天,查看那棵墳頭楷書的人,名爲陳對,雖然脾氣不太好,口氣也衝,但是秉性不錯,而大雍朝龍尾溪陳氏當年接洽陳對的那個讀書人,陳松風,與我一個叫劉灞橋的朋友,關係極好,雖說陳松風脾氣軟了點,面對來一位自婆娑洲的高門嫡女,底氣不足,但陳松風此人溫文爾雅,做不得僞,相信一個世族豪閥,千年清譽,怎麼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錢。”

朱斂不覺得陳平安將一件法袍金醴,贈送也好,暫借也罷,寄給劉羨陽有任何不妥,但是時機不對,所以難得在陳平安這邊堅持己見,說道:“少爺,雖說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會成爲雞肋,甚至是累贅,但是這‘只差一步’,怎麼就可以不計較?北俱蘆洲之行,必定是兇險機遇並存,說句難聽的,真遇到強敵劍修,對方殺力巨大,少年哪怕將法袍金醴穿上,當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擋幾劍,都是好事。等到少爺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哪怕是十年,再寄給劉羨陽,一樣不晚,畢竟只要不是純粹武夫,莫說是金丹、元嬰兩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說穿着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將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朱斂說道:“既然崔東山說了,還有半百光陰,可以讓我們穩穩經營,少爺自己也認可這個觀點,爲何事到臨頭,自己就變卦了?這有些不像少爺的心性了。”

陳平安凝視着桌上那盞燈火,突然笑道:“朱斂,我們喝點酒,聊聊?”

朱斂低頭哈腰,搓手道:“這敢情好。”

陳平安拿出兩壺珍藏的桂花釀,挪了挪桌上物件,隔着一張書案,與朱斂相對而坐。

陳平安便將重建長生橋一事,期間的心境關隘與得失福禍,與朱斂娓娓道來。事無鉅細,年幼時本命瓷的破碎,與掌教陸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瀏覽三百年光陰長河,就算是風雪廟魏晉、蛟龍溝左右兩次出劍帶來的心境“窟窿”,也一併說給朱斂聽了。以及自己的講理,在書簡湖是如何磕碰得頭破血流,爲何要自碎那顆本已有“道德在身”跡象的金身文膽,那些心扉之外在輕輕摳門、道別,以及更多的心扉之外的那些鬼哭哀嚎……

這本是一個人的大道根本,極其忌諱,本該天知地知己知,然後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曉,許多山上的神仙道侶,都未必願意向對方泄露此事。

只不過陳平安說得雲淡風輕,朱斂也毫無拘束,只是豎耳聆聽,偶爾緩緩喝一口酒。

陳平安彎腰從抽屜裡拿出一隻小陶罐,輕輕倒出一小堆碎瓷片,不是直接倒在桌上,而是擱放在手心,然後這才動作輕柔,放在桌上。

“這些就是被我爹當年親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在那之後,我孃親就很快病逝了。當年拿到它們的時候,整個人都懵着,就沒有多想,它們爲何能夠最終輾轉到我手中,光顧着傷心了。”

陳平安雙指捻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輕聲道:“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在巷子裡邊襲殺雲霞山蔡金簡,就是靠它。如果失敗了,就沒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種種,此後種種,其實一樣是在搏,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是怎麼活下去,與姚老頭學燒瓷後,最少不愁餓死凍死,就開始想怎麼個活法了,沒有想到,最後需要離開小鎮,就又開始琢磨怎麼活,離開那座觀道觀的藕花福地後,再回頭來想着怎麼活得好,怎麼纔是對的……”

陳平安低頭凝視着燈光映照下的書桌紋理,“我的人生,出現過很多的岔路,走過繞路遠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陳平安擡起頭,“那就是當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後,我知道了他們站在哪裡,我會很好奇,他們到底是爲什麼,才能走到那個地方去,然後就簡單了,我認準了那個大方向,只管埋頭做事,捫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爹孃,齊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一樣的事情,他們會怎麼想,怎麼做。再以後,我其實一直在學,我想要把所有我覺得別人身上好的,都變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因爲我怕窮,太怕了。我要自己所有珍惜的東西,都留得住。錢財一事,不是我半點不在乎,不是我陳平安天生就是善財童子,而是對我來說,家徒四壁,身無餘物,吃苦一事,太平常,我半點不怕,就算我今天落魄山沒了,被打回原形,只留下一棟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樣不怕。”

“我從你們身上偷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你朱斂之外,比如劍水山莊的宋老前輩,老龍城範二,猿蹂府的劉幽州,劍氣長城那邊打拳的曹慈,陸臺,甚至藕花福地的國師種秋,春潮宮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鍾魁,還有書簡湖的生死大敵劉老成,劉志茂,章靨,等等,我都在默默看着你們,你們所有人身上最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羨慕。”

陳平安嘆了口氣,“所以崔老前輩看出了問題癥結所在,天底下沒有隻佔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壞,都是會有後果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做人不比練拳,勤學苦練,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這裡拿一點,那邊摸一點,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結果如今淪爲藩鎮割據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強分出了主次,問題只會更大,若是不去癡人做夢,想要練出一個大劍仙,其實還好,純粹武夫,步步登頂,不講究這些,可一旦學那練氣士,躋身中五境是一關,結金丹又是一關,成了元嬰破境更是一個大難關,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關難過年年過,怎麼都熬得過,修心一事,一次不圓滿,是要惹禍上身的。”

陳平安加重語氣道:“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是多想了,我仍是堅信一時勝負在於力,這是登高之路,千古勝負在於理,這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天底下從來沒有等先我把日子過好了、再來講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講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將來就只會更不講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觀主心機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觀,實則心中希望看見三件事的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做到,兩事是跳過,最後一事是斷了,離開了光陰長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間,那件事,就是一位在松溪國曆史上的讀書人,極其聰慧,進士出身,心懷壯志,但是在官場上磕磕碰碰,無比辛酸,所以他決定要先拗着自己心性,學一學官場規矩,入鄉隨俗,等到哪天躋身了廟堂中樞,再來濟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這位讀書人,到底是做到了,還是放棄了。”

陳平安不知不覺站起身,手中拎着沒怎麼喝的那壺酒,在書桌後邊的咫尺之地,繞圈踱步,自言自語道:“許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許多對錯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我只看結果,我做的一切,不算壞,可在此期間,甘苦自知,可謂百感交集,紊亂無比,打個比方,當年在書簡湖殺不殺顧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劉志茂成爲盟友,要不要與宮柳島劉老成虛與委蛇,學了一身本事後,該如何與仇家算賬,是當年決定的那般,一往無前,不管不顧?還是細細思量,作退一步想,要不要做些修改?這一改,事情對了,契合道理了,可內心深處,我陳平安就當真痛快了嗎?”

陳平安站定,搖搖頭,眼神堅毅,語氣篤定,“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陳平安仰起頭,痛飲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怎麼辦呢?一開始我以爲只要去了北俱蘆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輩一語道破,此舉有用,但是用處不大。治標不治本。這讓我很……猶豫。我不怕涉險,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

陳平安眼神哀傷,“天大地大,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四處張望,對了無人誇,錯了無人罵,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身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我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爲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真是我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只是一開始就假定我自己是留不住什麼東西的,可只要他們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哪怕只是能夠看一眼,還在,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麼久,怎麼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麼人?連一匹相依爲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在遊歷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給人搶走,或是難道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餘’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緩緩道:“少爺之煩憂,並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

朱斂雙手輕輕摩挲着椅子扶手,“不止是少爺你獨有,我朱斂在藕花福地也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聖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衆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祇,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儒家的克己復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爲,不避虛舟,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可是,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落在實處後,門檻還是高了,就像那泥瓶巷裡邊的雞糞狗屎,很難顧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於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於,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事上,事事定量,人心容易往下走,太過務實,不願務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面,點了點,咧嘴一笑,“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道:“困頓不前,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你陳平安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彆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會隨着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越來越明顯。當你陳平安越來越強大,一拳下去,當年碎磚石裂屋牆,以後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牆都要稀爛,你當年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後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纔是現在的陳平安。”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你纔是你。”

朱斂在書案上畫了一圈,微笑道:“在書簡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讓自己的學問和道理,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既能把問題解決,把實實在在的日子過好,也能勉強心安,無需外求。但是接下來的這個問心局,是要你去問一問自己,陳平安到底是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那麼對也好,錯也好,都先知道,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纔有將錯修正、將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萬事皆休。”

朱斂再次伸手指向陳平安,只是稍稍擡高,指向陳平安頭頂,“先前你說,魏檗說了那句話,受益匪淺,是講那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朱斂手指緩緩向下,指向陳平安身後,“你又說那國師崔瀺說一個人,人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陽,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自己身後的陰影。”

朱斂問道:“這兩句話,說了什麼?”

朱斂自問自答,“一個是將來,一個是過去,所以我又有一問,當下如何,自認是誰。有一句爛大街的道理,卻是我朱斂看得最重的一句話,剛好這會兒,可以拎出來曬曬……這燈火與月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爲何?此字作何解?既是心境光明無垢,也是日月齊在即爲明。”

陳平安坐回位置,喝着酒,似有所悟,又如釋重負。

朱斂最後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錯就改,無錯求更好,對了求最對,萬般功夫,所有學問,還不是落在一個行字上?倒懸山去得,桐葉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書簡湖都去得,一個自古多豪傑的北俱蘆洲,難道不該是陳平安當下最該去練劍的地方?酒要多帶幾壺,青衫仗劍,只管一身豪氣北遊俱蘆洲,南歸之時,說不定就已經贏得一個劍仙的名號,讓那座江湖,記住陳平安這個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陳平安聽到這番話之前的言語,深以爲然,聽到最後,就有些哭笑不得,這不是他自己會去想的事情。

朱斂一本正經道:“江湖多癡情美人,少爺也要小心。”

陳平安無可奈何,說這些話的朱斂,似乎更熟悉一些。

朱斂提起酒壺,“今晚與少爺聊得盡興,老奴我茅舍頓開,斗膽與少爺喝完壺中酒再離去?”

這樣的朱斂,就更不陌生了。

陳平安笑着拿起酒壺,與朱斂一起喝完各自壺中的桂花釀。

在朱斂拎着空酒壺,關門離去後,陳平安重新開始收拾行李。

神仙錢一事,都裝在鄭大風當年在老龍城贈送的玉牌咫尺物當中,跟幫忙“管錢”的魏檗討要回來三十顆穀雨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動用。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煉化機緣,纔會動這筆錢,購買某件心儀且合適的偶遇法寶。

此外,再帶五十顆小暑錢,以及一千枚雪花錢。

劍仙,養劍葫,自然是隨身攜帶。

穿着那件名爲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斂的說法,一併帶着,以備不時之需。

紫陽府吳懿贈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顆核雕,都相當於地仙一擊,這是極其適合自己的攻伐法寶。

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傷及根本,聽說李寶瓶大哥如今在北俱蘆洲砥礪學問,看看能否修復,在那之後,是李家將符籙收回,還是陳平安留着,都看李希聖的決定。雖然崔東山隱晦提醒過自己,要與小寶瓶之外的福祿街李氏劃清界線,但是面對李希聖,陳平安還是願意親近。

還有三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麪皮,分別是少年、青壯和老者面容,雖然無法瞞過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綽綽有餘。

李二夫婦,還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讓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歡的女子,如今她應該就在俱蘆洲的獅子峰修行,也該拜訪這一家三口。

再就是親自去勘探那條入海大瀆的路線,這是當年與道家掌教陸沉的一筆交換,當然陸沉根本沒跟陳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這是陽謀,陳平安怎麼都不會推脫,以後青衣小童陳靈均的證道機緣,就在於這條路線走得順不順暢。

蛟龍之屬,蟒蛇魚精之流,走江一事,從來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桐葉洲那條黃鱔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遲遲無法躋身金丹境。

當然,有想見的人和事,也還有不想見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誥宗仙子的賀小涼。

一想到這位曾經福緣冠絕寶瓶洲的道門女冠,感覺比桐葉洲姚近之、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還有珠釵島劉重潤加在一起,都要讓陳平安感到頭疼。

只求千萬千萬別碰着她。

陳平安大致收拾完這趟北遊的行李,長呼出一口氣。

沒來由想起那個一本正經起來的朱斂。

風采絕倫。

無法想象,年輕時候的朱斂,在藕花福地是何等謫仙人。

朱斂晃盪到了宅子那邊,發現岑鴛機這個傻閨女還在練拳,只是拳意不穩,屬於強撐一口氣,下笨功夫,不討喜了。

他就腳尖一點,直接掠過了牆頭,落在院中,說道:“過猶不及,你練拳只會放,不會收,這很麻煩,練拳如修心,肯吃苦是一樁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練越死,把人都給練得蠢了,還要日復一日,不小心傷了體魄根本,怎麼能有高的成就?”

這話說得不太客氣,而且與當初陳平安醉後吐真言,說岑鴛機“你這拳不行”有異曲同工之妙。

岑鴛機在落魄山年輕山主那邊,是一回事,在朱老神仙這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悅誠服不說,還立即開始認錯反省。

朱斂點點頭,“話說回來,你能夠自己吃苦,就已經算是不錯,只是你既然是我們落魄山的記名弟子,就必須要對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時不時去落魄山之巔那邊練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壯闊遠景,不斷告訴自己,誰說女子心胸就裝不下錦繡山河?誰說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頂,俯瞰整座的江湖英雄?”

岑鴛機心神搖曳,竟是有些熱淚盈眶,終究還是位念家的少女,在落魄山上,難怪她最敬重這位朱老神仙,將她救出水火不說,還白白送了這麼一份武學前程給她,此後更是如慈祥長輩待她,岑鴛機如何能夠不感動?她抹了把眼淚,顫聲道:“前輩說的每個字,我都會牢牢記住的。”

朱斂提點一二,就要離去,岑鴛機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前輩爲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負重?”

朱斂笑道:“怎麼就忍辱負重了?”

岑鴛機扭扭捏捏,沒好意思說那些心裡話,倒不是太過忌憚那個年輕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輕重的言語,傷及朱老神仙的顏面。

朱斂伸手指了指岑鴛機,“傻人有傻福,就這樣吧,挺好的,不用改,嗯,最好就別改了,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們落魄山,總該有你這麼個人。”

岑鴛機微微一笑。

朱老神仙別說是說她幾句,就是打罵,那也是用心良苦啊。

岑鴛機問道:“前輩在這邊住得慣嗎?”

朱斂點頭道:“野人慣去山中住,我就是個懶散貨,習慣得很,不能再舒服愜意了。”

岑鴛機由衷稱讚道:“前輩真是閒雲野鶴,世外高人!”

朱斂揉了揉下巴,“這落魄山的風水,有點怪啊。”

朱斂這次沒掠出院牆,開門離去。

岑鴛機栓門後,輕輕握拳,喃喃道:“岑鴛機,一定不能辜負了朱老神仙的厚望!練拳吃苦,還要用心,要活絡些!”

朱斂沒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落魄山之巔,坐在臺階頂上,晃盪了一下空酒壺,才記得沒酒了,無妨,就這麼等着日出便是。

朱斂突然望去,見到了一個意外之人。

竟是難得離開竹樓的光腳老人,崔誠。

朱斂站起身,笑臉相迎。

崔誠緩緩登高,伸手示意朱斂坐下便是。

朱斂也就一屁股坐下。

崔誠與朱斂並肩而坐,竟然隨身帶了兩壺酒,丟給朱斂一壺酒。

朱斂揭開泥封,暢飲一口,笑道:“少爺如果知道前輩偷偷挖了兩壺酒出來,不敢埋怨前輩,卻要念叨我幾句監守自盜的。”

崔誠面無表情道:“陳平安如果不喜歡誰,說都不會說,一個字都嫌多。”

朱斂嗯了一聲,“倒也是。”

崔誠眺望遠方,隨口問道:“朱斂,既然沒了藕花福地的天道瓶頸,你爲何依舊故意走得這麼慢?”

朱斂放下兩隻酒壺,一左一右,身體後仰,雙肘撐在地面上,懶洋洋道:“這樣日子過得最舒服啊。”

崔誠又問,“陳平安當然不錯,可是值得你朱斂如此對待嗎?”

朱斂面對一位十境巔峰武夫的詢問,依舊顯得玩世不恭,“我願意,我高興。”

崔誠倒也不惱,回頭竹樓喂拳,多賞幾拳便是。

崔誠笑道:“你就一直以這幅尊容示人?連你少爺也瞞着?”

朱斂笑呵呵道:“在家鄉,我朱斂靠臉吃飯,吃撐着了,如今還是算了吧,一大把年紀,得服老,讓一個個小姑娘癡怨憂愁,算怎麼回事。”

崔誠搖搖頭,走了。

跟這種傢伙,實在沒得聊。

如果不是竹樓一樓朱斂說的那番話,崔誠纔不會走這一趟,送這一壺酒。

崔誠走後。

朱斂乾脆後仰倒地,枕着雙手,閉目養神。

在即將日出時分,朱斂緩緩坐起身,四下無人,他伸出雙指,抵住鬢角處,輕輕揭開一張麪皮,露出真容。

魏檗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朱斂身邊,低頭瞥了眼朱斂,感慨道:“我自慚形穢。”

朱斂捂住臉,故作小嬌娘羞赧狀,學那裴錢的口氣說話,“好難爲情哩。”

魏檗憋了半天,也走了,只撂下一句“噁心!”

朱斂爽朗大笑,站起身,直腰而站,雙手負後。

大日出東海,映照得朱斂神采奕奕,光華流轉,恍若神仙中的神仙。

朱斂很快就重新覆上那張遮掩真實面容的麪皮,細緻梳理妥當後,拎着兩隻酒壺,走下山去,岑鴛機正在一邊練拳一邊登山。

見着了那個身形佝僂的老前輩,差點就要斷了拳意,停下拳樁打招呼,只是一想到昨夜談心,岑鴛機硬生生提起一口氣,維持拳意不墜不斷,繼續出拳。

朱斂點點頭,與她擦肩而過。

一直到登頂,岑鴛機才收起拳樁,轉頭望去,依稀可見小如米粒的清瘦身影,少女心想,朱老神仙這樣的男人,年輕時候,哪怕相貌不夠英俊,也一定會有許多女子喜歡吧?

朱斂到了裴錢和陳如初那邊的宅子,粉裙女童已經開始忙碌起來。

裴錢肯定還在睡懶覺,用她的話說,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就是晚上的被褥,天底下最難打敗的敵手,就是清晨的被褥,好在她恩怨分明。

朱斂跟陳如初笑着打過招呼後,使勁敲門,裴錢迷迷糊糊醒過來後,問道:“誰啊?”

朱斂笑眯眯道:“少爺已經離開落魄山啦。”

裴錢心一緊,突然怒道:“朱老廚子,師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離開,你唬誰呢?!”

朱斂哦了一聲,“那你繼續睡。”

裴錢呆呆坐在牀上,然後大罵道:“朱老廚子,你別跑,有本事你就讓我雙手雙腳,眼睛都不許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瘋魔劍法!”

“沒本事。”朱斂揚長而去。

裴錢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好在牀鋪上翻來滾去,使勁拍打被褥。

這天,陳平安在正午時分離開落魄山,帶着一路跟在身邊的裴錢,在山門那邊和鄭大風聊了會兒天,結果給鄭大風嫌棄得趕走這對師徒,如今山門建築即將收尾,鄭大風忙得很,把裴錢氣得不行。

之後陳平安帶着裴錢去了趟小鎮,先去了他爹孃墳頭,然後當天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如同守夜。

天亮之後,沒讓裴錢跟着,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魏檗隨行,一起登上那艘骸骨灘跨洲渡船,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會有人要見你,在咱們大驪算是身份很尊貴了。”

陳平安心中瞭然,但還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後者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應付得過來。”

魏檗道:“我當然放心,北嶽地界嘛。”

陳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後,不理會四周那些眼神複雜的視線,去往頂樓的船艙屋舍。

陳平安到了房間,來到觀景臺欄杆處,渡船緩緩升空,陳平安一襲青衫,揹負劍仙,腰懸養劍葫,俯瞰昔年驪珠洞天版圖的大地山河,山與峰,江與河,一切盡收眼底。

又要離鄉千萬裡了。

一座雲霧繚繞的懸崖峭壁上,從上往下,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

一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與一位小黑炭肩並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筆橫之上。

裴錢使勁晃盪着懸掛在峭壁外的雙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這兩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師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買的哩。”

阮秀也笑眯起眼,點頭道:“好吃。”

(本章完)

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176.第176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13.第13章 相逢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238.第238章 小暑過後,春風猶在1119.第1119章 有限杯長少年76.第76章 背對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643.第643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一)400.第400章 禮物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853.第853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358.第358章 雨停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669.第669章 還鄉(一)第1312章 接劍於十四1077.第1077章 舊人重逢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1095.第1095章 不陌生1027.第1027章 天地孤鶴884.第884章 不對382.第382章 一國武運142.第142章 百怪(中)821.第821章 風雪中835.第835章 陳十一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508.第508章 單騎南下(上)59.第59章 睡去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第1292章 一條劍光無限意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8.第8章 稗草1219.第1219章 想象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44.第44章 水落石出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132.第132章 學生崔瀺第1281章 殺十四境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1218.第1218章 就山第1309章 連破三境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1011.第1011章 春山第1295章 青衫落座176.第176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194.第194章 降妖和除魔4.第4章 黃鳥47.第47章 獨行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694.第694章 陳清都你給我滾遠點1031.第1031章 浩蕩百川流1237.第1237章 境界豈可勻一勻75.第75章 佔山爲王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695.第695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403.第403章 在書院932.第932章 心聲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畫382.第382章 一國武運400.第400章 禮物831.第831章 白雲送劉十六歸山985.第985章 開山12.第12章 小巷90.第90章 大雨滂沱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877.第877章 最難是個今日無事85.第85章 大考落幕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第1289章 人間壓勝20.第20章 橫生枝節905.第905章 齊聚549.第549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2.第2章 開門214.第214章 風雨夜行1270.第1270章 毫無還手之力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