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

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

老秀才再次走出山水畫卷的時候,看到少年崔瀺仍然躺在地上裝死,冷哼道:“成何體統。”

崔瀺直愣愣望向天幕,“活着沒半點盼頭,死了拉倒。”

老秀才走過去就是一腳,“少在這裡裝可憐,就不想知道爲何小齊只是要你跌境,而沒有除之後快?”

崔瀺眼神恍惚,喃喃道:“當初你被趕出文廟,齊靜春非但沒有被你牽連,反而繼續境界高漲,本就說明很多問題了,他齊靜春早就有資格自立門戶,跟你文聖一脈早已貌合神離,所以他自覺沒有資格殺我,希望將來由你來清理門戶。”

老秀才怒其不爭,又是一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我數三聲,如果還不起來,你就這麼躺着等死算了,大道別再奢望,三!二!二,二……”

崔瀺打定主意不起身。

把老秀才給尷尬得一塌糊塗,只得轉身朝陳平安使眼色,幫忙解圍。

陳平安點點頭,從李寶瓶手中接過槐木劍,大步前行,來到崔瀺身邊之後,面無表情地說了個“一”字後,對着白衣少年的脖子就是一劍刺下。

勢大力沉,劍尖精準,可能陳平安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在畫卷內領略到心穩的意境之後,雙手終於跟得上陳平安的心思流轉,所以這一劍刺得毫無煙火氣,但反而越發凌厲狠辣,殺機重重。

嚇得崔瀺連滾帶爬趕忙起身。

陳平安收起劍,對老秀才點點頭,意思是說老先生你的燃眉之急已經擺平。

老秀才嘆了口氣,望向陳平安和不遠處的白衣女子,“找個地方,說些事情。”

老人轉頭對崔瀺瞪眼道:“跟上!涉及你的大道契機,你再裝模作樣,乾脆讓陳平安一劍砍死算數。”

一行人走向院子,老秀才環顧四周,瞥了眼由那株雪白荷葉支撐起來的“小天幕”,手指掐訣,猶豫片刻,“找間屋子進去聊,陳平安,有沒有合適的地兒,能說話就行,有沒有凳子椅子無所謂。”

陳平安瞥了眼林守一的正屋,已經熄燈,可能是林守一在涼亭修行太久,筋疲力盡,已經休息了,只得放棄這間最大的屋子,對老人點頭道:“去我屋子那邊好了,只有一個叫李槐的孩子在睡覺,吵醒他問題不大,林守一是修行中人,應該會有很多講究,我們就不要打攪了。”

劍靈坐在院子石凳上,笑道:“你們聊,我不愛聽那些。”

最後,老秀才,陳平安,少年崔瀺,李寶瓶分別坐在四張凳子上,圍桌而坐,李槐躺在牀上沉沉熟睡,是個睡相不好的孩子,已經變成橫着睡覺了,腦袋垂在牀沿外,還能睡得很香,

陳平安熟門熟路地幫他身體板正,把李槐的手腳都放入被褥,輕輕墊好左右和腳那邊的被角,好讓被褥裡頭的熱氣不易流失,最後李槐就像是被包了糉子似的。

陳平安做完這些天經地義的事情,坐回凳子,李寶瓶小聲問道:“小師叔,你是不是每晚也幫我墊被角啊?”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你睡相比李槐好太多了,倒頭就睡,然後一睡過去,就能紋絲不動地一覺睡到天亮。”

李寶瓶唉聲嘆氣,用拳頭擊打手心,遺憾道:“早知道從小就應該睡相不好,都怪我大哥,騙我睡相好就能做美夢。”

陳平安笑道:“以後回到家鄉,我要好好感謝你大哥。”

一路行來,李寶瓶說起最多的家人,就是這個大哥,所以陳平安對這個喜歡躲在書齋裡讀書的讀書人,印象很好。

老秀才望向小姑娘,笑問道:“你大哥是不是住在福祿街上的李希聖?”

李寶瓶點點頭,疑惑道:“咋了?”

老秀才笑呵呵道:“這個名字取的有點大啊。”

崔瀺聽到這裡的時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李寶瓶有些擔憂,“名字太大,是不是不好?”

老秀才更樂了,搖頭道:“取得大,只要壓得住,就是好。”

李寶瓶是個最喜歡鑽牛角的小姑娘,“老先生,怎麼纔算壓得住呢?”

崔瀺又翻白眼,完蛋嘍,這下子正中下懷,好爲人師的老頭子,肯定要開始傳道授業解惑了。

果不其然,老人瞄了一下四周,沒看到可以下酒的碎嘴吃食點心,有些遺憾,緩緩道:“本性純善,學問很大,道德很高,行萬里路,就都壓得住。”

小姑娘先將那方印章放在桌上,搖晃身體,踹掉小草鞋,盤腿坐在椅子上,雙臂環胸,愁眉苦臉道:“可我大哥沒老先生說的那麼了不起啊,不然我寄信回家,讓他改個名?”

崔瀺不得不出聲提醒道:“老頭子,咱們能不能聊正事?大道,大道!”

李寶瓶默默拿起印章,朝印章底面的四個篆字呵了口氣。

崔瀺趕緊閉嘴。

哪怕老頭子修爲通天,可到底是喜歡講道理的,死皮賴臉那一套行得通。

可陳平安和李寶瓶這兩個被齊靜春相中的傢伙,一個是根本沒讀過書的泥腿子,一個讀書讀歪了十萬八千里,他崔瀺如今是龍遊淺灘被魚戲,對上這一大一小,崔瀺再英雄豪傑都沒用,除了捱打受辱不會有其它結果,越是硬骨頭越遭罪。

老秀才變出一壺酒來,仰頭小抿了一口,瞥了眼小姑娘重新放回桌子的印章,有些傷感。

崔瀺其實今晚奇怪頗多,老頭子以前雖然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候,可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古板迂腐的傢伙,坐在哪裡都像是端坐於神壇上的金身神像,尤其是在學問最受朝野推崇的那段歲月,老頭子每逢開課講授經義疑難,危坐下方、豎耳聆聽的“學生”,何止千人?帝王將相,山上神仙,君子賢人,浩浩蕩蕩,就連叛出師門的崔瀺都不會否認,那時候的老頭子,真是光彩奪目,如日月懸空,光輝不分晝夜,壓得整條星河失色。

可如今竟然還會踹他兩腳,要說大道的時候,竟然還會喝酒?

崔瀺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心情沉重。

說到底,崔瀺對身邊這個老頭子的心思,極其複雜,既崇拜又痛恨,既畏懼又緬懷。他崔瀺這個昔年的文聖首徒,對於自家先生,何嘗沒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感情?

牀鋪那邊,李槐說着夢話,“阿良阿良,我要吃肉!小氣鬼阿良,就給我喝一口小葫蘆裡的酒唄……”

李寶瓶眼睛一亮,李槐這個糗事,能當好幾天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崔瀺聽到阿良這個稱呼,悄悄斜瞥了一眼老人。

老秀才咳嗽一聲,看了眼在座三人,“好了,說正題。陳平安,李寶瓶,你們應該已經知道我就是齊靜春的先生了,而崔瀺呢,曾經是我的首徒,齊靜春的大師兄,當時因爲我忙着做學問,所以齊靜春的讀書、下棋等,確實都是大弟子崔瀺幫我這個先生傳授的。最後崔瀺叛出師門,做出欺師滅祖的種種勾當,以至於齊靜春在驪珠洞天的去世,崔瀺都算是一局棋中盤局勢的下棋之人,要說他崔瀺是殺害他師弟齊靜春的兇手,半點不過分,作爲我記名弟子之一的馬瞻,亦是如此,只不過馬瞻是並非下棋之人,但他是幕後元兇在先手棋局裡,很關鍵的一記無理手。在我到達你們家鄉小鎮之前,這副身軀只是崔瀺寄居借住的地方,真正的崔瀺,是你們大驪王朝的國師,是一個瞧着不比我年輕的老傢伙了。”

李寶瓶滿臉怒容,氣得眼眶通紅,死死盯住崔瀺。

反觀陳平安,更讓崔瀺心驚膽戰,視線低斂,看不清表情。

咬人的野狗不露齒。

崔瀺實在是太熟悉陳平安的性格了,畢竟他比楊老頭更加關注留心泥瓶巷少年的成長經歷。

崔瀺儘量保持鎮定,但是心中默唸,死定了死定了,老頭子你害人不淺。

老秀才轉換話題,望向陳平安,“有件事,先跟你打聲招呼,你若是答應我再做,我想要在你身上截取一段光陰溪水,放心,不涉及太多隱私,來作爲今夜聊天的開場,你願意不願意?”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老秀才伸出一隻手掌,對着相對而坐的陳平安,抖腕捲袖,很快陳平安四周就浮現出絲絲縷縷的水霧,緩緩流淌向老人的手心,最終變成一隻晶瑩剔透的幽綠水球,老人手掌一翻,手心朝下,在水球上輕柔一抹,那些水流便往低處流向桌面,一幅幅生動活潑的畫面由此在桌上顯現。

李寶瓶瞪大眼睛,滿臉震驚,趕緊趴在桌上,“哇,小師叔,這是咱們遇見嫁衣女鬼的那條山路上,還有我唉!哈哈,還是我的小書箱最漂亮,果然比林守一和李槐的都要好看,他們揹着書箱的樣子蠢蠢的……”

從嫁衣女鬼撐着油紙傘出現在泥濘小路,盞盞燈籠依次亮起,山野之間出現一條壯觀火龍。

到林守一祭出符籙仍是鬼打牆,非但沒有離開女鬼地界,反而被拐騙到那座懸掛“秀水高風”的府邸之前。

最後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劍破萬法,瀟灑而至,打破僵局,成功帶着一行人離開那裡。

老秀才往桌上一抓,那一段光陰溪流重新匯聚成團,往陳平安身上一推,再度渙散重歸天地。

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無上神通,不依靠聖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器,老人就這麼信手拈來。

李寶瓶只覺得神奇有趣。

崔瀺卻是識貨的,心中愈發驚訝,老頭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一身聖人修爲明明全沒了,爲何還能夠如此神通廣大?

老秀才輕聲道:“這女鬼可不可恨?當然可恨,濫殺無辜,罪行累累。可憐不可憐?也有幾分可憐,身爲鬼魅,原先本性向善,於朝廷,不但有鎮壓氣運之功,於地方,多有善行善舉,更與讀書人相親相愛,本是一樁美談纔對,最後兩兩淪落得這般境地,神憎鬼厭,皆爲大道排擠,一身因果糾纏,渾身拖泥帶水,幾輩子都償還不了這筆糊塗債。”

老秀才嘆了口氣,“所以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是不是?”

崔瀺如臨大敵,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李寶瓶很快進入“上山打死攔路虎”的模式,認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

老秀才對小姑娘點頭笑道:“那麼可恨可憐,可恨多出多少?可憐又佔多少?”

小姑娘又用心想了想,“合情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細算一算?”

老秀才又笑眯眯問道:“李寶瓶,合法合法,當然不壞,可問題又來了,你如何確定世間的律法,是善法還是惡法?”

小姑娘愕然,似乎從來沒有過這個問題,倒是不怯場,對老人說道:“老先生,等我會兒啊,這個問題,跟上次小師叔那個一樣,還是有點大,我得認真想想!”

老秀才笑容和藹,點頭稱讚道:“善。”

崔瀺看着老人熟悉的笑容,看着聚精會神板着臉的小姑娘,冷哼一聲。

不愧是齊靜春的先生和齊靜春的得意弟子,薪火相傳,一脈相承,就連授業的氛圍,都一個德行!

老秀才難住了小姑娘後,轉頭望向眼神清澈的陳平安,“我以往做學問想難題,喜歡先往壞處設想,今天也不例外,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句話本身沒有太大問題,但是世間許多自作聰明之人,喜歡擺出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只談可憐之處,故意略過了可恨之處。”

“有些人則純粹是濫施慈悲心和惻隱之心,加上‘可恨之處’並未施加於自身,故而沒有那麼多切膚之痛,反而喜歡指手畫腳,袖手旁觀,要人一味寬容。陳平安,你覺得問題的根源出在哪裡?要知道我所說的這些人,很多讀過書,學問不小,說不得還有人是清談高手。陳平安,你有什麼想法嗎?隨便說,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後說道:“沒什麼想說的。”

崔瀺已經顧不上陳平安的回答是什麼,開始默默推演,思考爲何老頭子要說這些。

老秀才看了眼左右李寶瓶和崔瀺,緩緩道:“是非功過有人心,善惡斤兩問閻王。爲何有此說?因爲每個人的道德修養、成長經歷、眼界閱歷都會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幾人敢自稱自己的良心,最爲中正平和?”

“於是法家就取了一個捷徑門路,將道德禮儀拉到最低的一條線,在這裡,只有這麼高,不能再低了。”

老人說到這裡,伸出一隻手,在桌面以下劃出一條線來。

“當然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說,存在着‘惡法’的可能性,在這裡,我不做衍生開展,否則三天三夜都很難講完。所以歸根結底,法律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無人執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說到這裡,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頂指了指。

老人轉頭望着崔瀺,“知道爲什麼當時你提出那個問題,我回答得那麼快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

崔瀺憤憤道:“因爲你更喜歡也更器重齊靜春,覺得我崔瀺的學問,都是垃圾簍裡的廢紙團,要你這位文聖大人揉開攤平了,都嫌棄髒手!”

老人搖頭道:“因爲你那個問題,我在你之前,就已經思考了很多年。當時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個結論: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洪水氾濫,到頭來一發不可收拾。因爲不但治標不治本,而且你在學問地基不夠堅實的前提上,這門初衷極好的學問,反而會有大問題。如一棟高樓大廈,你建造得越高大越華美,一旦地基不穩,大風一吹便坍塌,傷人害人更多。”

崔瀺愣在當場,可仍然有些不服氣。

老人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們要知道,我們儒家道統是有病症的,並非盡善盡美,那麼多規矩,隨着世間的推移,並非能夠一勞永逸,萬世不易。這也正常,若是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說得最對最好,後人怎麼辦?求學爲什麼?”

“至聖先師給出的法子,最籠統也最醇正,所以溫和且裨益,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食補,但是食補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這份糧食,對不對?”

“但是有些時候,就像一個人,隨着身體機能的衰減,或是風吹日曬的關係,就會有生病的時候,食補既無法立竿見影,又無法救命治人。這就需要藥補。”

“但是用藥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遠古聖人尚且只敢在嘗百草之後,纔敢說哪些草木是藥,哪些是毒。”

“你崔瀺這種急性子,當真願意花這份心思?你的師弟齊靜春早就提醒過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聰明瞭,心比天高,從來不喜歡在低處做功夫,這怎麼行?你要是孩子打鬧,只想做個書院山主學宮大祭酒,那麼你開鑿出來的河道,哪怕堤壩事實上千瘡百孔,到最後洪水決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學問,一旦在儒家道統成爲主流,出了問題,誰來救?我?還是禮聖,還是至聖先師?就算這幾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確定,到時候釋道兩教的聖人,不添亂?不將這座浩然天下,變成推廣他們兩教教義的天下?”

崔瀺猶然不願服輸。

老秀才有些疲憊,“你這門事功學問,雖是我更早想到,但是你潛心其中,之後比我想得更遠一些。最後我也有所意動,覺得是不是可以試一試,所以那場躲在臺面下的真正‘三四之爭’,是在中土神洲的兩大王朝,各自推廣‘禮樂’與‘事功’,然後看六十年之後,各自勝負優劣,當然,結局如何,天下皆知,是我輸了,所以不得不自囚於功德林。”

崔瀺滿臉匪夷所思,突然站起時,“你騙人!”

老人淡然道:“又忘了?與人辯論爭執,自己的心態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氣用事。”

崔瀺失魂落魄地頹然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麼可能會賭這個,我怎麼可能會輸……”

老秀才轉頭望向院子那邊,“注意啊,千萬千萬別不當回事啊。”

高大女子慵懶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澆愁也是,酒壯慫人膽更是啊。”

老秀才放下酒壺,正了正衣襟,緩緩道:“禮聖在我們這座正氣天下,寫滿了兩個字。崔瀺,作何解?”

崔瀺根本就是下意識回答道:“秩序!”

脫口而出之後,崔瀺就充滿懊惱後悔。

老人神情肅穆莊重,點頭沉聲道:“對,禮儀規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統之內的第二聖人,禮聖,他追求的是一個秩序,世間萬物井然有序,規規矩矩,這些規矩都是禮聖千辛萬苦從大道那邊,一橫一豎一條一條‘搶回來’的,這才搭建起一座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廬’,爲蒼生百姓遮擋風雨,茅廬很大,大到幾乎所有人窮其一生,學問的最深處,都走不到牆壁那邊,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爲再高,都碰不到屋頂。所以這就是衆生的自由和安穩。”

崔瀺冷笑道:“那齊靜春呢,他的學問就碰到了屋頂,阿良呢,他的修爲就撞到了牆壁,這個時候該如何是好?這些人該怎麼辦?這些人間的天之驕子,憑什麼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開那扇禮聖老爺打造的屋門,去往別處另外建造一棟嶄新的茅廬?!”

說到這裡,崔瀺下意識伸手指向這間屋子的房門。

白衣少年此時此刻,滿臉鋒芒,氣勢逼人。

由此可見,崔瀺已經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單單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樣帶着神魂深處最完整崔瀺的潛意識。

老人笑道:“追求你們心中的絕對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麼把握,可以確保你們最後走的是那扇門,而不是一拳打爛了牆壁,一頭撞破了屋頂?使得原本幫你們遮蔽風雨、成長到最後那個高度的這棟茅廬,一下子變得風雨飄搖,四面漏風?”

崔瀺大笑道:“老頭子你自己都說是絕對的自由了,還管這些作甚?!你又憑什麼決定我們打破舊茅屋後,建造起來的新屋子,不會比之前更廣大更穩固?”

老人笑了笑,“哦?豈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點?你崔瀺連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還想打破禮聖的秩序?”

崔瀺怒道:“這如何就是人性本惡了?老頭子你胡說八道!”

老人淡然道:“這問題別問我,我對你網開一面,藉此神魂完整、千載難逢的機會,問你自己本心去。”

崔瀺呆若木雞。

最後,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老秀才和陳平安兩個人,一老一小,相對而坐。

老人微笑道:“禮聖要秩序,所有人都懂規矩,希望所有人都講規矩,之後散播學問的遊士,當遊士成爲世族,就有了帝王師學,後來又有了科舉,廣收寒庶,有教無類,提供了鯉魚跳龍門的可能性,寒門不再無貴子。規矩啊,面面俱到,勞心勞力,而且越往後,人心浮動,越吃力不討好。人性本惡嘛,吃飽肚子就放下筷子罵孃的人,人世間何其多哉。”

老人擡頭望向少年,“所以我呢,如今在找兩個字,順序。”

老人自言自語,“我只想將世間萬物萬事,捋清楚一個順序。比如那可恨可憐,問題癥結在何處,就在於禮聖已經教會世人足夠多‘可恨’、‘可憐’的判定標準,但是世人卻不夠懂得一個‘先後之分’。你連‘可恨’都沒有捋清楚,就跑去關心‘可憐’了,怎麼行?對吧?”

陳平安點了點頭。

老人笑問道:“單單聽上去的話,順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這個說法差遠了?”

陳平安眉頭緊皺。

老人哈哈大笑,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自得其樂,喝了口酒,“如果這兩個字放在禮聖的破茅屋之內,當然就只能算是縫縫補補,我撐死了就是個道德禮樂的縫補匠罷了,但是如果將這兩個字放入更遠大寬廣的一個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嘍。”

陳平安問道:“哪裡?”

老人將酒壺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後攤開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來,酒壺這棟破茅屋,不過是光陰長河畔的一個歇腳地方而已。但是。”

老人略作停頓,微笑道:“這條光陰長河是何等形勢,關鍵得看河牀,雖說兩者相輔相成,但是同時又的的確確存在着‘有爲法’。世間有諸多說法,順流而下,順勢而爲,所以我想要試試看。”

陳平安問道:“禮聖是要人在規矩之內,安安穩穩而活,有些時候,不得不犧牲了一小部分人的……絕對自由?而老先生你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你的順序,在你畫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人笑着補充道:“別覺得我是在指手畫腳,我的順序,是不會過猶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頭之上付出功力,之後水流分岔,各自入海,或是在中途匯合,成爲湖泊也好,繼續流淌也罷,皆是各自的自由。”

老人身體前傾,拿出酒壺,喝了一口酒,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願不願意按照齊靜春的安排,當我的弟子?”

陳平安第二次出現欲言又止的模樣。

老人神色微笑,和藹可親,又一次重複道:“只需要說你想到的,不用管錯對,這裡沒有外人。”

少年深呼吸一口氣,挺直腰桿,雙拳撐在膝蓋上,一板一眼道:“因爲我沒真正讀過書,禮聖老爺的秩序到底是什麼,我不清楚,老先生的順序,我更是領會不到其中的精髓。”

老人微笑道:“繼續,大膽說便是。我生前見過天底下很壞的人,很糟糕的事情,脾氣已經磨礪得很好啦。”

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在小鎮上,我爲了自己殺蔡金簡,我爲了朋友劉羨陽去跟搬山猿拼命,後來答應齊先生,護送李寶瓶他們去求學,再後來,答應神仙姐姐要成爲練氣士,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點頭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麼。”

陳平安繼續道:“之前老先生你說了很多,我一直在認真聽,有些想過了之後,我覺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憐那個地方,我就覺得很對,順序不能錯,所以當時我就想說,那個嫁衣女鬼,我當時就很想殺,現在更想殺她,以後一定會殺她,我想告訴她,你自己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你將痛苦轉嫁給無辜之人的理由,我想親口告訴她,你有你的可憐之處,但是你該死!”

這個一向給人感覺性情溫和的泥瓶巷少年,此時此刻,銳氣無匹。

陳平安語氣愈發堅定,緩緩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到那麼遠的事情,我就不會去拿到自己手裡,因爲如果連我自己都覺得做不到,爲什麼還要答應別人?就因爲不好意思嗎?因爲不答應讓別人失望嗎?可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啊,你答應了,一直沒有信心去做,以後如果做不到,別人不是更加失望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滿臉正色,思量片刻後微微失神,習慣性伸出兩根手指,像是從菜碟裡捻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內,高大女子眯眼而笑。

先前她故意擺出幽怨傷心的姿態,少年不一樣義正言辭地拒絕自己?

若是換作馬苦玄或是謝實曹曦之流?

爲了一個已經遠在天邊、相識不過一月的少女,就去冒險惹惱一位存活萬年、以後需要相依爲命的劍靈?

這是小事嗎?

是小事。

但又絕對不是小事。

大道之爭,歲月漫長,有些細微處的捫心而問,太恐怖了,這纔是最不可預測的險惡之地。

每當一名練氣士的修爲越高,距離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會被無限放大,打個比方,若是道祖的一點瑕疵,不過芥子大小,一旦轉爲實像,恐怕被黃河洞天被一劍戳破的缺口還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雞毛蒜皮的光陰長河之中,若是那個泥瓶巷的小孩子,當初在攤販的“善意”邀請下,孩子選擇了那串不要錢的糖葫蘆,接過手去,開開心心吃了,然後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祖宅,糖葫蘆吃得乾乾淨淨,竹籤隨手一丟,看似什麼都沒有發生,但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嗎?

少年陳平安還能有今天的際遇嗎?

屋內,陳平安望着那個老人,“哪怕是齊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覺得做不到的,我還是會不答應。就像有些事情,我認真想過了,覺得還是錯了,那麼哪怕有人拿着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一樣會告訴他,不管他是誰,這就是錯的。”

少年的語氣很平穩。

陳平安最後說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種能夠把一門學問做到很遠的人。讀書識字對我來說,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就是爲了能夠自己寫春聯,張貼在家門口,以後可以給我爹孃寫墓碑,最多就是讀出一些做人的道理,絕對沒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會做你的弟子。”

崔瀺聽得臉色蒼白,汗流浹背。

就連李寶瓶都覺得事情不妙,偷偷摸摸從桌面拿起那方印章,準備拿它拍人了,至於是壞蛋崔瀺,還是先生的先生,她纔不管,天底下小師叔最大。

老人只是和顏悅色問道:“這是你現在的想法對不對?如果以後你覺得以前,是錯的,會不會改變主意,反過頭來求我收你做弟子?”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當然!但是如果到時候你不願意收我做學生,我也不會強求,後悔,大概會有,但肯定不多。”

老人一臉奇怪,“我堂堂文聖,曾經神位排在儒家文廟最前邊幾個的聖人,想要收你做閉門弟子,多大的福氣,好東西大機緣,突然砸在你頭上,難道不是趕緊收起來,先落袋爲安纔對嘛?萬一有問題,反正有自家先生頂在前邊,你怕什麼?怎麼看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話,“有些違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人喟然長嘆,“既然時機未到,我就不強人所難了。”

老人轉而一笑,“做不成師徒,我這個老傢伙很失望,不過想必齊靜春卻是一點也不失望,這樣的陳平安,犟得很,像極了齊靜春少年時候,恐怕這纔是他當初在小巷裡,願意對你作揖還禮的原因吧。”

陳平安聽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經緩緩起身,看着三個孩子,“坐而論道,是很好的事情。”

老秀才笑道:“但是別忘了,起而行之,則更重要,否則一切道德文章就沒了立身之處。”

老秀才驀然開始自得其樂,笑逐顏開,雙手負後,搖頭晃腦地走出屋子,嘖嘖道:“老先生坐而論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寶瓶怒道:“只有少年郎,我呢?!”

老人打開屋門,爽朗笑道:“對對對,還有寶瓶洲的小姑娘李寶瓶!”

陳平安心想:“坐而論道起而行之。這個道理說得好,我得記下來。”

少年崔瀺呆呆坐在原地,突然打了個激靈,回過神後猛然起身作揖,對陳平安說道:“先生!”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麼還來?”

崔瀺嬉皮笑臉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殺我,是不是存心不想還錢啊?好幾千兩銀子呢。”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殺了,我陳平安以後只要有了銀子,就肯定會幫你建造一座價值兩千兩銀子的墳墓。”

崔瀺臉色尷尬,最後只憋出一句話來,“我謝謝你啊。”

(本章完)

640.第640章 得寶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第1310章 生涯見字如晤79.第79章 迎春印682.第682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40.第40章 還禮第1283章 逍遙遊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42.第42章 天才1270.第1270章 毫無還手之力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621.第621章 伏線拎起即殺機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第1300章 此句壓軸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749.第749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908.第908章 議事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297.第297章 作別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120.第120章 遠遊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453.第453章 拳劍皆可放989.第989章 重提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581.第581章 源頭活水入心田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1055.第1055章 吾爲東道主(上)664.第664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288.第288章 北行1079.第1079章 劍術歸攏第1291章 於混沌一片中894.第894章 夜航船692.第692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480.第480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下)770.第770章 高處無人853.第853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第1283章 逍遙遊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575.第575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三)973.第973章 那個一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794.第794章 第五件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691.第691章 你來當師兄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13.第13章 相逢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9.第9章 天雨雖寬213.第213章 憧憬432.第432章 御劍而去雲海中932.第932章 心聲60.第60章 有鬼966.第966章 誰圍殺誰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27.第27章 點睛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589.第589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二)760.第760章 取金丹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複91.第91章 玉簪57.第57章 養劍葫992.第992章 幹架220.第220章 山水印349.第349章 有些想你了104.第104章 坐地分贓32.第32章 桃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