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霞舟啓程,渡船倏忽千百里,雲海之上留下一條極長的痕跡,如木匠弾墨線。
既然着急趕路,劉蛻便無所謂那點靈氣消耗,將流霞舟的速度提升到極致。
陳平安敲響屋門,寧姚開了門,手裡還拿了本書,陳平安瞥了眼封面,是一部話本公案小說。
寧姚說看看陳平安的現況,陳平安便屏氣凝神,打開層層禁制,敞開人身天地心扉。
她凝出一粒芥子心神,仔細看過了陳平安的心相天地,於混沌一片中呈現出鴻蒙初開之跡象,在那天幕處,厚重的青色雲海出現一個巨大的窟窿,如神靈張開一目,目力所及的“視線”,顯化出一番景象,便是那無限的天光灑落人間,輝煌壯麗得宛如一輪不斷熔化的烈日。
一條接引青天的巨大龍捲,始終繞開那些不斷熔化墜地、固化、越來越厚重、高大的金色地基,蘊藏着靈氣、道韻、拳法、劍意的陸地龍捲,用一種好似苦苦追尋同道知己者的孤獨姿態,在大地之上不知疲憊的旋轉,裹挾着一股磅礴的蠻荒氣息,古老沉重,沉默無聲,宛如一尊頂天立地、圍繞一座名爲“永恆”的年輕神臺、欲想高歌娛神而終於無聲的大巫。
一起站在陳平安臨時幻化而出的天地一隅孤零零的山巔,寧姚眺望天地中央的奇異景象。
沉默許久,寧姚開口詢問了桃符山丁道士的飛昇法和那幅大驪山河證道圖。
陳平安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寧姚只說想法很好,就再無下文。
陳平安揮了揮袖子,那處中央地界的金色“高臺”,又有異象生髮而起,一個心念如石子,丟入水中便濺起水花,“水花”便是“落魄山”三個字,金色文字一閃而逝,落回高臺,如雨滴融入水塘,只是很快就有一條金色長線驀的如仙人身形“上升”,當空劃出一道弧線,飛昇至青天,彷彿是人心與天心相抵,一觸即落,金線變作銀色光線重返人間,雪白顏色在大地之上鋪散開來,恍惚朦朧間,便矗立起一座落魄山,之後是憑藉記憶“營造”出來的槐黃縣城,披雲山,大驪京城,書簡湖,紅燭鎮,綵衣國胭脂郡,老龍城,正陽山,仙遊縣,中部大瀆……直到最新逛過的邱國京城。一座混沌如夜幕的寶瓶洲版圖,城鎮,道場,山川河流,如盞盞燈火依次亮起。而每一粒光亮,未來都將都對應着陳平安的一座氣府。
每一地,又有各色人物坐鎮其中,栩栩如生,神態各異,身高極其懸殊。
這是陳平安苦心孤詣,可謂竭盡心力,耗費精氣神,對“天地造化,目擊道存”的一場別解。
寧姚掃了一眼,看出光亮的數量,距離陳平安找出一千一百有餘的人身穴位,約莫還差三百來個“地點”,她問道:“接下來要以青色符紙造畫符,造就出幾副堅韌分身,便於同時分神遠遊三百餘處?就能夠補全這幅飛昇合道圖?這個過程,大概需要花費多久光陰?一年,十年?”
陳平安說道:“先潦草粗略逛一遍,補齊數量了,不用話費太多時日,將那九個符籙分身一口氣撒出去,估計半年就夠了。到時候能否證道,想必那一刻,心裡是大致有數的,如果有六成把握就閉關,先開臉,再點睛,力求飛昇。如果感覺把握不大,連六成都沒有,就再精益求精,以真身徒步遊歷山河,逛一遍未曾涉足的寶瓶洲地界,也將去過的那些重要地方,‘描金’一次。”
寧姚問道:“後邊補上的新鮮人物和場景,只是看過就能作數?”
陳平安搖頭道:“新舊兩撥人、地和景象,只是看過都沒用,這種存想,缺了筋骨,憑此營造出來的心相天地,就是一座搖搖欲墜的空中閣樓,很容易山河變色,一下子從青綠山水變成工筆白描,被這裡的光陰長河隨便沖刷幾遍,便如碑文漫漶不清。所以我還需要一條虛線,將很多人物、地點串聯起來,這根線,就是大驪新任國師鈐印在各種公文、國書上邊的印章,舉個例子,邯州副將黃眉仙,接下來會升任某州將軍,國師印爲主,吏部、兵部兩部堂官印章爲輔,三方印章一起蓋下去,我與黃眉仙以及那個州的兵家武運,就有了一種看似縹緲實則不虛的人天感應。武將是如此,各州文官升遷亦是同理。尤其是我接下來親自住持合併數州作一道的大驪朝廷改制,更是一種烙印,是國師把持朝政的權柄延伸,就像山上所謂的道化。”
寧姚點頭道:“有路可走,不怕天黑。”
陳平安笑道:“一語中的。”
寧姚想起一事,疑惑道:“爲什麼還留着那根紅繩?”
她跟陳平安之間的姻緣線,她這一端的紅繩,當年早就請老大劍仙斬斷,不知爲何,陳平安只是不肯將其斬去,始終保留至今。
陳平安笑道:“就當是留個念想。”
分賬而得的三十六塊琉璃碎片,陳平安只留下最大一塊和最小一片,以備不時之需。比如前者,就是爲張嘉貞提前預留的。至於後者,以後遊歷浩然天下,相信總有那有緣者待之。
其餘琉璃碎片,都被陳平安煉化爲“兩人”的純粹金身。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兩副金身化做兩道金光去往遠方,分別在天地東、西兩地現身。
一位是頭戴紫金道冠、身穿羽衣的年輕道士,化名“任公子”,道號“齊諧”。
道人無面,背木劍,手捧鐵鐗,腰懸一方符印。好似被陳平安捏泥人,隨手抹去了五官容貌。無臉的年輕道士身邊,還懸空有一副寶光煥然的五彩甲冑,仿製吳霜降那尊法相披掛的鎧甲。
一身裝束,可謂繁華至極。
另外一位容貌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純粹武夫,是當年搶先一步離開城頭,去與離真對峙的陳平安,這大概就是陳平安心目中最契合“氣盛”二字的自己。
白衣赤腳,髮髻隨便以玉簪挽就,簡素異常。
兩座祠廟平地而起,看那匾額,取名一個比一個大,分別是“道場”,“武廟”。
陳平安伸手指了指遠方,神采奕奕,“先前那條煉化文字數以百萬計的文運長河算是廢了,不打緊,重頭來過,只會更加穩固,品相更高更好,暖樹以後就在這條文運大瀆當中順流走水,保證天時地利人和兼備。”
反正也無外人在場,約莫是心情輕鬆的緣故,在這座彷彿只有他跟她的寂靜卻不寂寥的人間,陳平安跟謝狗一樣,自顧自顛步甩手起來,也不知是誰學誰,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都在學青衣小童。
給寧姚看那幅環環相扣的飛昇圖,陳平安是謹慎的,深沉內斂的。
等到與寧姚說起暖樹將來走水一事,卻是得意的,神采飛揚的。
寧姚問道:“爲什麼還是選擇接納龍象劍宗?”
雖說是齊廷濟擅作主張,擺了他一道,但是以陳平安的性格,翻臉不認賬也不算什麼。
陳平安解釋道:“跟歸攏家鄉西邊大山是一樣的道理,要麼乾脆就別接近半數,要麼就要全收。當初在桐葉洲創建下宗,是奔着那條大瀆和補缺地利去的,我本身並無趁虛而入、當那什勞子一洲道主的想法。至於現在……”
“我不但願意收下龍象劍宗,還要抓緊再打造出一座下宗,追上符籙於玄的桃符山,一舉成爲浩然天下規模最大的祖庭,劍仙最多的宗門。”
“當陳平安只是擁有一座宗字頭的落魄山,各種妄加揣測,流言蜚語,多如柳絮。”
“當我擁有兩座宗門,猶有冷眼嘲諷,連帶着劍氣長城一併受累,依舊擋不住人心鬼蜮之輩伺機而動。”
陳平安蹲下身,攥起泥土,習慣性輕輕搓捏,目視前方。
“等到我擁有了一座龍象劍宗,便要人人怕我。某些藏在暗處陰惻惻盯着我和落魄山,以及你跟飛昇城的山巔人物,再想跟我掰掰手腕,他們就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夠不夠。”
“有朝一日,落魄山與桃符山一般無二,都是一山三宗門的格局。再等到落魄山封山解禁,各洲劍修,紛紛加入,先前怕我的人,還要敬我,既敬且畏。他們再提及劍氣長城和大驪王朝,就要注意自己的口氣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喃喃道:“我要讓這世道往上走上一走。我想試試看。”
————
劉蛻找到齊廷濟,也不問龍象劍宗怎就換了宗主這種大事的緣由,只是就一事徵詢齊廷濟的意見,劉蛻說想要將半座白瓷洞天贈予落魄山,就當是折算成兩件仙兵,補上賀禮又賀禮的。
劉蛻實在是懶得再費神去找人談一件仙兵的買賣了。
齊廷濟都有些震驚,白瓷洞天可是天謠鄉的祖業,與碧霄山一樣,都是大道根本所繫。
齊廷濟思量片刻,沒有立即給出答案,笑問道:“姜尚真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他夠大手大腳了吧,還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他都不敢將姜氏雲窟福地拿出一半地契送給陳平安,劉蛻,說說看,你是怎麼想的?”
劉蛻說道:“想法很簡單,要麼別上賭桌,既然上了桌,押注就要狠。”
齊廷濟搖搖頭,不置可否。
雙方雖然是朋友,行事風格卻是截然不同,劉蛻屬於典型的年少得志,每逢山外雲遊,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勃勃,鋒芒畢露,眼神都是帶刺的那種。齊廷濟雖然戰場出劍是出了名的雷霆萬鈞,但是戰場之外的平時爲人,至少表面還是溫和的。
劉蛻說道:“我近些年運道不錯,先是被你救下,沒死在金甲洲,躲去白瓷洞天閉關,本是養傷,哪敢奢望證道飛昇,結果還是成了。碧霄山歸屬一事,從歷代祖師爺到我這裡,懸念數千年了,哪個不是生怕一覺醒來,整座祖山就飛走了,淪爲整座天下的笑柄。如何?碧霄洞主金口一開,點頭了!此時不賭,更待何時?”
齊廷濟說道:“既然決心已定,你自己找陳平安聊聊看。”
劉蛻說道:“是要找個機會單獨聊幾句。”
不然寧姚,小陌,白景,陸芝……他們一個個都在場,劉蛻壓力確實不小。
齊廷濟打趣道:“就不擔心被人說成是趨炎附勢之徒?”
劉蛻嘿了一聲,“我本就是如蟻附羶之輩,真小人一個,還怕別人提醒?”
齊廷濟啞然。大概劉蛻這種人,就是所謂的私德有虧,大義不缺。
劉蛻沒來由感慨一句,“可惜他的道侶是她。”
不然他倒是可以讓道友荊蒿漲個輩分。
劉蛻以心聲問道:“同樣是十四境純粹劍修,若是敵對陣營,他們誰勝誰負,誰生誰死?”
齊廷濟搖搖頭,無法給出答案,寧姚破境實在是太快了,難以確定她如今劍術到底有多高。
華清恭的那座水殿涼亭內,還不知道自己差點兩次讓師尊漲了輩分的聶翠娥,她有些不自在。
只因爲那個貂帽少女一直瞧着她,咧嘴傻樂呵。聶翠娥由於吃不準謝狗的性情,只好忍着。
晏後道買了十張被那謝狗說成是神人相授的“悠哉符”。
謝狗豪氣干雲,半賣半送,只收了晏劍仙五顆穀雨錢。
田仙實在好奇,性格使然,她便直接開口詢問謝狗的道齡和境界。
謝狗揉着下巴,“真實道齡該怎麼算,是個難題吶。”
若是算上睡大覺的一萬年,如今纔是飛昇境,豈不是顯得她資質魯鈍,跟劉蛻、青同之流淪爲同道,甚至還要遜色幾分?晦氣!
見謝狗滿臉糾結神色,田仙也就不打算再繼續問什麼,謝狗突然咦了一聲,伸手指向一條繞樑而遊的金鱗大魚,驚訝萬分,“這魚兒真是怪異,怎麼吐出本書來。”
華清恭心神一震,順着謝狗手指方向望去,果不其然,那條當年由祖師爺上升道韻遺留而化的金色游魚,緩緩吐出一本寶光燦爛的金色道書,魚須輕輕一卷,它將那品秩驚人的道書推向涼亭內,華清恭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接,不想那部道書卻是飄向了聶翠娥。
華清恭縮回手,有些尷尬,聶翠娥更是尷尬,這是?
看那道書名稱,以古隸寫就,《圓月寶誥》。
華清恭驚歎道:“定是一位上古真人的手書。圓月對滿魄,該是你的機緣,聶翠娥,莫要遲疑,速速接下道書。”
遠古金仙與上古真人,都是極有分量的說法。
開闢洞府、傳下法脈的遠古金仙。以大嶽作爲道場治所的上古真人。
萬年以降,歲月悠悠,遠古金仙不得見矣。陸地常駐的上古真人亦如神龍變幻,雲水生涯,偶有真傳,皆是一等一的仙家緣法。
謝狗以眼神鼓勵說道:“滿魄道友,只管放心取書,我身爲落魄山次席供奉,劍術堪稱精湛,完全能夠爲你護道一場。”
聶翠娥小心翼翼捏住那部道書,入手極沉,心湖間響起一位女子上仙的清冷嗓音,與聶翠娥大致講述了這部道書的淵源,要她好自爲之,替天行道。
謝狗驀的瞪大眼眸,再次伸手指向亭外,“又來!還有!”
只見一株亭亭而立、含苞待放的荷花上邊,漸漸花開,一柄飛劍熠熠生輝,細看之下,飛劍竟是一篇劍訣,只是文字流轉如電閃,速度極快,有那靈威赫赫的雷鳴聲響,華清恭等人想要一看究竟,頃刻間就已經目眩神搖,道心不穩,唯有田仙定睛望去,似有所得,毫不費勁。
謝狗又攛掇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田仙,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還不趕緊接劍?!”
田仙聞言點頭,她試探性一招手,那把飛劍便靈光一閃,掠入袖中,在她心湖間快意飛旋,本來雜亂無章的數千文字自行排列開來,最終組成一篇完整劍訣。
田仙凝神望去,見那劍訣篇首是“玉清弦月劍法”,她心湖間也漣漪陣陣,一位不見其人只聞其聲的女子仙師降下法旨,要她煉成此劍,務必斬妖除魔。
謝狗滿臉豔羨,嘖嘖稱奇,“如此機緣聯翩而至,你們幾個道友,真該親上加親,義結金蘭。”
華清恭既替聶翠娥和田仙高興,只是內心難免失落,畢竟是在自家道場,偏偏唯獨她無所得。
難道是祖師嫌棄她資質低劣?只是華清恭很快便穩住了道心,是了,長生術,生死方,證道法,豈可拘泥於門戶之見。祖師爺此舉光明磊落,大概如此才稱得上是得道的天人,超然於塵世之外的金仙?
霎時間,華清恭想起了許多祖師堂那邊關於志業、心跡的“家訓”,還有佑聖宮內的壁畫,以及靈孚祖師爲後世子孫留下的某些問題。無數念頭,如潮水般融入心湖,讓華清恭怔怔出神。
“死死生生,天地賦性,道心隨形,至誠合天,福之將至。”
“學道之人,何爲道樞?”
謝狗笑了笑,華清恭既然有此道心,怎麼可能沒有福緣,只是卻不必自己多此一舉故弄玄虛了,只需幫襯一把即可,便是水到渠成,真真正正,“見風月來”。
想來那位在此飛昇的華氏祖先,道力不淺,爲家族留下一份深厚的祖蔭。
來了。
道心兩相契,道場變顏色。
楹聯和匾額的文字,開始自行脫落,金線交織在一起,緩緩幻化出一位身形模糊的女子。
華清恭先是愕然,緊接着熱淚盈眶,衝出涼亭,伏地不起,自報姓名,拜見祖師。
謝狗哇了一聲,小聲說道:“這纔是真正的神思飛逸,祖師爺顯靈嘞。”
那女子只是華靈孚一縷道韻顯化而成,她先讓華清恭起身,再望向貂帽少女,密語一句,“劍仙前輩深明大義。”
謝狗撇撇嘴,說道:“算不上,我只是‘得道’太多,再不行‘散道’之舉,怕遭了天殛。”
華靈孚微笑道:“這般合道之法,晚輩聞所未聞,真是別開生面。”
謝狗一笑置之,合道?還差得遠呢。之後她便帶着聶翠娥他們一起離開道場,由着華靈孚爲華清恭傳授符劍之法。
一處雅靜屋內,小陌站在觀景臺那邊,梅澹盪還在那邊問東問西。
小陌一邊耐心回答疑問,一邊留心水殿涼亭那邊的動靜,等到華靈孚現身的一刻,他便立即撤出神識。
謝狗大搖大擺來到這邊,見那梅澹盪還在糾纏自家小陌,便有些不耐煩,“梅大劍仙,你也是有師父的人!”
梅澹盪臉皮不薄,說道:“師父讓我多與小陌先生請教,只要小陌先生不趕人,我就不走。”
謝狗豎起大拇指,“比甘一般強。”
謝狗斜眼梅大劍仙,再看向小陌,埋怨道:“幹嘛這麼照顧他。”
小陌說道:“他太弱了。”
梅澹盪無言以對。
謝狗眼珠子急轉,問道:“小陌小陌,山主人呢,我有件事,先斬後奏。”
小陌皺眉道:“什麼事?”
謝狗赧顏道:“哈,管閒事。”
原來是她自作主張,用了一種遠古秘法,神不知鬼不覺,偷偷將那五十來號女鬼帶出五彩天下了。
小陌瞪眼道:“胡鬧!真當文廟的規矩是擺設?你藏得再好,飛昇城那邊憑空消失了五十幾位女子,此事又能瞞過文廟幾天?”
謝狗病懨懨道:“那咋辦嘛,做都做了。”
老廚子說得好,做人最怕“道理都懂”。鍾第一的道理也不差,蹭吃蹭喝嘛,“來都來了”。
小陌沉思起來,此事看似可大可小,其實很麻煩。
謝狗說道:“小陌,你把行山杖借我用一下,我這就揹着,去跟山主負荊請罪。”
小陌氣笑不已,“公子有事跟山主夫人商量,稍後再說。”
一聽這個,謝狗眼睛一亮,轉身就走,聽牆角去。
卻被小陌伸手抓住後領,拽回桌旁,讓她老老實實坐着。
梅澹盪欲言又止。
謝狗瞪眼道:“有屁快放。”
梅澹盪以心聲問道:“寧姚到底有多強?”
何止是劉蛻好奇此事,出身蠻荒的梅澹盪也好奇,高爽他們這撥劍氣長城的私劍們更好奇。
謝狗眼神憐憫看着這個傢伙,“十四境純粹劍修,再加上天下第一人的身份,你說呢?”
鄭居中離開夜航船之前,曾經跟謝狗說過一個真相。
“如果戰場位於五彩天下,寧姚其實可以單殺十四境的姜赦。”
因爲是鄭居中說的,由不得謝狗不信。
那邊,寧姚和陳平安撤出芥子神識。
寧姚手上這部話本公案小說,略帶幾分志怪色彩,前些年在桐葉洲山下市井薄有名氣,陳平安一向對此興趣不大。記得當年倒懸山看門的劍仙張祿跟道童姜雲生,好像就喜歡看那刀光劍影的江湖演義,倆貨真價實的上五境,看那酸文人心中遐想、筆下虛構的江湖恩怨,竟然還能津津有味,也是怪事一樁。朱斂當年離開藕花福地,剛到桐葉洲那會兒,也買了一大堆的脂粉豔本。那會兒裴錢還是個小黑炭,記性好,瞥了幾眼,便記住了書名,每天在那兒報菜單,揭朱斂的老底。魏羨當時跟裴錢是一夥的,也說朱斂是人醜多作怪,把裴錢笑得不行。
陳平安說道:“假設,我是說假設,寶瓶洲藏有一位劍氣長城出身的私劍,猜猜看,會是誰?”
寧姚想了想,說道:“高冕。”
陳平安着實震驚,好奇道:“這都猜得到?”
寧姚反問道:“這有什麼難猜的?”
陳平安將信將疑,“不難猜嗎?真不是齊廷濟提前告知你此事了?”
如果不是齊廷濟泄露內幕,陳平安如何都想不到寶瓶洲這邊,就有一位劍氣長城的“私劍”。
正是寧姚所猜之人,無敵神拳幫的開山祖師,高冕。
高冕肯定是化名。可陳平安是翻閱、批註過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所有檔案秘錄的人,完全沒有找到“高冕”的線索。
寧姚繼續翻書,隨便解釋道:“首先,你既然這麼問了,他肯定還在世,否則死者爲大,你一向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當做閒聊的談資。其次,此人在寶瓶洲名氣定然不小,否則你不會拿這種問題爲難我一個外鄉人。第三,他既然是憑藉戰功積累離開的劍氣長城,必然殺力不低,你們寶瓶洲,近千年以來,纔出了幾個上五境?高冕先後三次從上五境跌境,我不猜他猜誰,書簡湖的劉老成嗎?還是神誥宗的祁真?”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原來有這麼多現成的線索啊。”
寧姚頭也不擡,笑呵呵道:“原來不是我聰明是你笨啊。”
陳平安只好轉移話題,問道:“邵劍仙作爲賀禮贈送給落魄山的那枚養劍葫,暫時還沒有取名,品秩太高了,一直想不好送給誰。你覺得送誰更合適?”
裴錢,郭竹酒,都是自己的親傳弟子。柴蕪,躋身了上五境,落魄山這邊總要備一份賀禮吧?孫春王則是寧姚未來的嫡傳……其實她們都需要這枚養劍葫,好像誰都合適將其煉化。
寧姚說道:“你自己留着。”
陳平安揉了揉臉頰,沒說什麼。
寧姚說道:“好像謝狗偷偷帶出了五十餘位女子,文廟那邊暫時還沒有察覺。”
陳平安以心聲與謝狗、小陌說道:“狗子立即下船去趟書簡湖,將她們暫時安置在曾掖的五島派,然後我們在大瀆附近的村妝渡碰頭,我要去那邊找個人。小陌去天幕那邊說明情況,就說我們認罰。”
謝狗試探性道:“山主,小米粒說得好啊,如果生氣,可別餘着,我也認罰。只是罰俸可以,最好莫要貶官。”
本來還沒什麼,給謝狗這麼一說,陳平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剛要開口說話,謝狗已經得了小陌的眼神提醒,劍光一閃,瞬間遠離流霞舟,風馳電掣去往寶瓶洲。小陌則飛昇去往天幕。
陳平安嘖了一聲。
寧姚繼續看書。
陳平安問道:“陳李跟齊狩、龐元濟他們相比,大道成就如何?”
寧姚說道:“命和運都差不多吧,既然底子相仿,起運又互有早晚,三五十年內也看不出太多門道,等到他們各自熬過三五百年,一眼分明。”
年輕一輩劍修當中,綽號小隱官的陳李,無論境界,資質,戰功,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所以野渡、雪舟他們這些散落在浩然九洲的少年少女們,就喜歡將陳李當那道上先行的“假想敵”,總想要跟陳李較勁。
白玄、孫春王他們這撥孩子,要比陳李他們年紀小些,不過在家鄉還是屬於一個輩分的。
陳李破境極快,年紀輕輕已經是金丹瓶頸,前不久在浮萍劍湖一處秘境閉關,至今還未出關。
酈採親自護關。她在跌境之後,對於練劍修道一事,已經提不起什麼興致,。酈採已經放出話去,只等首徒榮暢躋身上五境,就會讓賢。她把更多心思放在了隋景澄和陳李、高幼清這幾位親傳弟子身上。
跟謝松花,宋聘一樣,這些去過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仙,出劍殺妖都是走霸道的路數,一個比一個狠。
陳平安私底下專門編了一本冊子,詳細記錄陳李他們的成長曆程。
既然當年是他提議讓他們來到浩然天下落腳的,總要負責到底,長久關注他們的成長。
落魄山總喜歡調侃他這個山主,是個經常不着家的甩手掌櫃。
蒲公英一樣隨風飄散天涯的遊子們,暫不着家,不可沉淪。
流霞舟跨海駛入寶瓶洲陸地,沿着大瀆深入一洲腹地,在那黃泥阪渡附近,陳平安讓劉蛻他們直接去往大驪京城便是,他和寧姚則下船去往村妝渡,根據刑部諜報顯示,高冕自從卸任了幫主身份,老人如今就在那邊隱居,前不久收了個徒弟。
大驪朝廷的四艘劍舟,已經巡視藩屬國完畢,卻沒有就此返回船塢,而是加上六十餘條大驪軍方渡船,即將南下。
明天就是芒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