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宋和領着陳平安來到一座大驪甲字號密庫,說是朝廷這邊早就備好了一份賀禮。
小陌和謝狗兩位落魄山供奉,不再隱藏蹤跡,跟在他們二人身後,一十四一飛昇,充當保鏢似的,宋和心情古怪,自己竟有如此待遇,放眼浩然各國史書,皇帝身邊扈從的境界能如此高?絕不多見。
開門鑰匙卻是陳平安的那塊玉牌。當他打開其中那座「劍房」的大門,霎時間琳琅滿目,一間屋子寶光絢爛,案几和多寶格,高高低低,擺放着許多仙木、玉石打造而成的袖珍盒子,裡邊各自裝着一枚劍丸,盒子旁邊都配有一本小冊子,用以詳細記載這些飛劍的淵源來歷。
每枚劍丸蘊藏道意,各色劍光長久浸染盒子如沁色,尤其是那些玉質「劍匣」,不斷往外滲透光彩,這才造就出滿室寶光、五彩繽紛的瑰麗景象。
屋內劍氣森森,以至於宋和覺得有些寒冷凍骨,真是實打實的如墜冰窟了,雙手縮在袖內,謝狗已經挪不開視線了,摸摸這個,瞅瞅那個,只分喜歡和更喜歡。她若是早知道有着這麼個地兒,又如果自己不曾認識山主,再「偶然路過」大驪王朝寶庫,嘿嘿。
小陌卻是幫忙宋和驅散寒意。
宋和立即與這位小陌先生道了一聲謝,小陌笑道:「陛下客氣了。」
來到有一隻「葫蘆架」附近,宋和笑道:「陳先生,可以隨便挑選幾枚養劍葫。」
以出自古大瀆龍宮舊藏的整塊古玉,打造成一根葫蘆藤樣式,上邊掛滿了各種顏色的養劍葫。
品質高低不一的百餘枚養劍葫,這些養劍葫,都是大驪鐵騎南下和與蠻荒妖族作戰期間收繳而來的戰利品,將近半數都破損厲害,其餘半數品相完好的,其中品秩不高的,又佔據了半數,地仙劍修對它們夢寐以求,對於上五境劍修而言卻稍顯雞肋。
宋和解釋道:「崔先生曾經有過一個由大驪王朝親自創建劍道宗門的設想,大致框架是拆散正陽山,跟風雷園借人,再從北俱蘆洲那邊招徠一撥劍仙擔任記名供奉,魏晉,宋續,袁化境,元白,他們都會是祖師堂成員。只是耽擱了,只能不了了之。」
謝狗恍然道:「難怪當年大驪要跨海造橋,銜接寶瓶洲和北俱蘆洲成就一片陸地,是要接引劍道氣運南下麼。」
「崔先生的謀劃,要比這個想法更大一些。」
宋和搖搖頭笑道:「若是謝次席看過兩洲地圖,將其顛倒,就會發現我們寶瓶洲與那北俱蘆洲通過那條大橋合在一起,便是一隻天地間最大的養劍葫。」
「稍小的半隻"上葫蘆"溫養之劍,劍身便是那條大瀆水劍,劍柄則是那座書簡湖。」
「更大的"下葫蘆"北俱蘆洲,劍身是那座中條山的龍脈,劍柄則是木衣山和鬼蜮谷地界,屬於"土龍發脈入海"的格局。」
「既然這隻養劍葫是世間最大的,那麼溫養的兩把飛劍,規模也該是與之匹配纔對。至於持劍之人,坐鎮仿白玉京。由那位書簡湖古聖賢跟崔先生,分別駕馭一把大瀆水劍和龍脈山劍。專門針對那些喜好擺弄手段的飛昇境妖族。早先仿白玉京的飛劍殺敵,本就是一層障眼法。」
「當年我們大驪王朝爲了對付蠻荒妖族,是做了長遠打算的,崔先生一開始就準備且戰且退至寶瓶洲北方,死守這座大驪京城。密謀之事有九,聚攏各方劍仙,創建一座劍道宗門,打造兩洲養劍葫和山水雙劍,還有老龍城和舊南嶽一起炸開,坑殺蠻荒妖族無數,都只是其中之一。」
謝狗聽得哇哇不已。
小陌也是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說實話,作爲萬年之前親身經歷過那場登天之役的遠古道士,對待
後世所謂的戰事,內心深處,他們是很難高看幾眼的。
謝狗看了眼自家山主,知曉了繡虎的這些通天手筆,回頭再看那幅大驪人身飛昇圖,好像也不算多了不起?謝狗想起山主先前的比喻,那般自嘲,真是形象,說那繡虎冷眼旁觀如說「就這?」不愧是同門之誼師兄弟。
難怪周首席說他若有崔先生、鄭城主相助,也能成就一番天大的功業。
陳平安的關注點跟他們還不太一樣。
人盡其力,物盡其用,國盡其財。界線清晰,賞罰分明,有例可循。比如邱國老皇帝暗中勾結妖族,大將軍蘇高山就直接闖入皇宮,二話不說,拔刀砍掉他的頭顱。崔瀺能夠容納足夠多的錯誤,包括起人性的種種污垢,甚至是直接利用人性的諸多劣根性,在事上如金石相錯、最終潛移默化激起人心之內的聖賢豪傑凜然氣。
例如玉舫派的老祖師龐蘊,再貪生怕死,好名求利,也要在陪都洛京那邊的大瀆戰場,待夠了三年才能返山,對於師侄傅賢攪和到邱國內亂,龐蘊內心便是不屑至極的,哪怕大驪近些年確實沒了繡虎的身影,也不是小小邱國能夠掰手腕的,真是不知死活。
大驪王朝一方面法無禁止皆可爲,願意給予試錯的機會,但是與此同時,在推進過程當中卻要不斷糾錯。
宋和的本意是陳平安將這葫蘆架和那些斬龍石直接搬走。
陳平安最終取走了葫蘆架最高處兩枚品秩不俗的養劍葫,分別溫養本命飛劍「北斗」、「青萍」。
劍房角落還堆了一些斬龍石,出自驪珠洞天。陳平安就再挑選了兩塊柱礎大小的斬龍石,讓小陌將其各自斬爲兩份,擱放在姜壺在內的三隻新舊養劍葫內。
宋和是有些失落的。如他自己所說,不怕陳平安多拿,就怕陳平安少拿,尤其是不拿。
所幸陳平安沒有來一句「借用」之類的。
宋和便退而求其次,讓小陌和謝狗都自行挑選劍丸或是斬龍石。
小陌笑着婉拒了皇帝的好意,謝狗是一貫你跟我客氣、那我可就要跟你不客氣的脾氣,當場挑了兩塊不大的斬龍石。不白拿,謝狗伸手揉着貂帽,信誓旦旦與皇帝宋和保證,以後自己肯定會在大驪王朝挑選一位親傳弟子。
宋和便笑着去葫蘆架那邊最高處,取下一枚鮮紅顏色的養劍葫,遞給貂帽少女,「預祝謝次席收徒順利。」
剛纔宋和就發現她的視線長久停留在此物上邊,眼饞不已。
謝狗悔極了,早知道就說「一兩位」了。她便偏移視線,再次往那葫蘆架瞜了一眼幾眼的。
宋和不是小氣的人,也無所謂一枚養劍葫的歸屬,擺放在此也是吃灰的下場,還不如直接送給白景。
謝狗卻被小陌伸手按住貂帽,提醒一句,「見好就收!」
她只得攔下已經挪步的皇帝陛下,拍胸脯保證一句,「陛下,看得出來,咱倆都是讀過很多書卻做事爽快的英雄兒女,以後你若是看某位別洲修士不順眼了,只需與我知會一聲,保證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的,乾淨利落,攮他半死還是死,遞句話就行!」
宋和聽着這類匪氣十足的言語,心情大好。
陳平安獨自走到一張桌子旁邊,三隻晶瑩剔透的白玉盒子裡邊裝着三枚劍丸,卻只有一本冊子,隨手翻開瀏覽一番,有了計較,將那劍匣和冊子一併收入袖中,說道:「陛下,先前是假公濟私,這些卻是用作公務,因爲符箐近期就會返回雲霄王朝那邊,我打算給她找些幫手,
再鋪墊一二。」
宋和笑道:「國師自行處置便是。」
此間事了,宋和就要告辭離去。
陳平安突然提議一起去趟璽房,宋和不明就裡,就
當散步好了。
這間屋內,堆滿了大驪王朝蒐集而來的寶瓶洲各國印璽,大瀆以南諸國,若是最新立國的還好說,新制印璽便是,那些打着繼承正朔旗號復國的諸國,就比較尷尬了,各國朝廷重製印璽之外,這些年就一直與大驪禮部和鴻臚寺反覆交涉,希望能夠歸還這些「本朝」印璽。
畢竟就算他們按照既定規制、重新打造出各方印璽,但是大驪王朝那邊儲藏舊印璽,就會殘留,或者說是截留一部分國祚氣數、龍運,對於國勢國運的影響,可能不會太大,可問題是卻會一直存在,就像一張始終不曾在衙門那邊交割的老舊地契。
照理說,既然按約允許寶瓶洲南方各自復國,大驪宋氏是該歸還這些印璽。但是崔瀺曾經在小朝會明言一句,這些東西,要不要歸還,或是何時歸還,以後再議。
結果就是御書房那張椅子已經換了人,此事還是沒有定論,成了一筆糊塗賬。
禮部趙端瑾可以故作不知,鴻臚寺卿晏永豐這一年多時間裡,卻被糾纏得一個腦袋兩個大,前任長孫茂先是拍拍屁股去通政司了,如今更是轉任吏部尚書,好嘛,今天小朝會散了,大小九卿們一起返回千步廊那邊,長孫茂主動走到晏永豐身邊,尚書大人還要笑呵呵提醒一句,晏鴻臚,諸國印璽一事,不要拖延啊,歸還,還是不還,總得有個章程啊,事情又不大,總不能專門廷議一場吧。
晏永豐身材矮小精悍,本就肌膚微黑,一聽這個臉色就更黑了。
一想到自己鴻臚寺裡邊那些小王八蛋,一個個的,還在替長孫茂老爺子升任天官高興不已,總覺得咱們鴻臚寺算是老尚書的半個孃家啊,以後不說如何偏分,在規矩之內稍微照顧幾分總歸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晏永豐就想要把這些兔崽子喊到跟前罵個狗血淋頭。
開了門,宋和覺得格外神清氣爽。
謝狗嘖了一聲,「好重的龍氣,都快要顯化成精了吧。」
小陌點點頭。在他視野中,一間架子上邊放滿各色印璽的屋子,條條絲線冉冉漂浮,纖細的,如一棵棵風中禾苗,氣運粗壯的,如田間條條小蛇昂首直起身。一國一堆印璽,相互間,如同惡了關係、充滿敵意的街坊鄰居,小陌在細聽之下,屋內呲呲作響,似蛇吐信,此起彼伏。
舊朱熒、白霜這樣的龐然王朝,由於斷了國祚,龍氣粗壯卻不高,如大蛇蜷縮,低伏盤踞,顯得萎靡不振。也有一些小國顯現出來的氣運,各自呈現出小蛟幼螭狀,細弱卻高。
陳平安開門,卻是最後一個跨過門檻,等到他進了這間屋子,那些象徵國之氣數的龍運便都瞬間縮回了印璽,暫時隱匿起來,好像家家戶戶閉門不出。
謝狗見此景象,自樂呵,笑得不行。
自家山主就像做慣了魚肉鄉里行徑的土豪劣紳下鄉,欺男霸女勾當的紈絝子弟,上了街。
陳平安雙手籠袖,刻意斂了氣息。但是那些蛇、蛟氣運依舊不肯冒頭了。
它們這些神異存在,對宋和這位名正言順佔據一洲的大驪皇帝,天然親近,卻又敬畏。
但是對於繼任崔瀺、擔任大驪國師的陳平安,卻是充滿了敵意,以及巨大的恐懼。
此外再加上陳平安曾經與真龍王朱「結契」的緣故,它們的畏懼便又多了一層。
哪怕寶瓶洲是浩然九洲版圖最小的一個,依舊號稱百國之洲。
各國璽印,總數千餘方。有些大王朝,印璽不過五六,也有些小國,多達三十。
要給體面人更大的體面。
於是陳平安開口說道:「陛下,我們大驪現在有三種選擇,第一種,在南邊立國的,即刻銷燬所有已經無用的舊印璽,歸還那類屬於復國的印璽。此舉最爲仁義道德。」
一部分印璽氣運如獲大赦,雀躍不已,如舊朱熒、白霜這樣的則幽幽黯然。
「第二種,將它們全部煉化了,悉數融入大驪龍運當中,用以壯大自身。此舉大驪獲利最大。」
當陳平安此言一出,整間屋子都開始如水沸騰起來,同仇敵愾,它們離開玉璽,瘋狂搖動。
小陌微微皺眉,神識一掃,霎時間如潑冷水一般,那些各國氣運便再次退回印璽。
宋和笑道:「敢問陳先生第三種選擇是?」
陳平安說道:「還是大煉,卻與第二種不同,幫助它們既與前朝國祚作個徹底的切割,與此同時,大火煉真金一般,看看有無機會,讓它們聚攏在一起,成就一副精誠粹然的"氣運人身",暗中擔任大驪宋氏的護道人。」
「但是如此一來,大驪王朝就要善待它,必須對它以禮相待,這是大道虧盈的規矩使然,倒不是說要格外優待南邊那些坐龍椅的人物,大驪王朝更無需縱容他們,而是大驪要給予更多的善意給寶瓶洲南部山河百姓。」
「不管能否凝出一副人身,只要大驪王朝國書一下,相信立新國的欽天監,都會各自察覺到這份物歸原主的異象,不必作任何口頭約定,更無需簽訂任何紙上契約。至於繼承正統的復國朝廷,無論大小,不管那些皇帝國主和將相公卿怎麼想,盤踞在各座京城的龍蛇氣運,它們都會念這份大驪宋氏給予的善意。此舉既不聖賢也不豪傑,就是務實。」
宋和毫不猶豫道:「合則兩利,就選這個。」
國師陳平安提議,大驪皇帝宋和附議。
一個言出法隨,一個口含天憲。
屋內先是譁然,繼而寂然,最終驀然光彩升騰起來,有那百餘江河匯聚一線的奇異跡象。
合龍成瀆。
小陌暗自點頭,讚歎不已。
謝狗再次哇了一聲,自家山主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不愧是繡虎的小師弟。
只是謝狗有些明悟,一些過往不曾較真、不肯上心的言語,悠悠然浮上心頭。
他們這撥沉睡萬年的遠古大妖,小陌自認攻守都在前三之列,當年依舊被白景追着跑,不得不躲到落寶灘去。
用碧霄洞主的說法,白景由於資質過好、且殺心過重的緣故,其實是遭了天厭的。
只說眼界高如之祠,他看待白景,也願意視她爲人間資質最好的那撥道士之一。
以白景的在遠古歲月裡殺人越貨、搶道號、奪法寶、斷道統的一系列所作所爲,又遭了天厭?
不過早年在一棵樹旁,白景卻曾聞道,那個青年道人便勸過她一句,少造冤業,不遭天殛。
謝狗揉着下巴,陷入沉思。確實該好好考慮合道一事了,該還給天地的債,躲是躲不掉的。
陳平安他們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候,身後便多出一個非人非仙非神非鬼的存在。
身材修長,雌雄莫辨,披頭散髮,容貌絕美,黃衣赤腳,膚如凝脂,重瞳。
言語時嗓音軟糯,眼中有極其細微的金絲遊曳。貴氣異常,一身道氣卻是十分霸道。
雙方約定,不可以離開大驪京城一步。
給自己取了名字和道號,宋雲間,道號「攖寧」。
不曾想還有這般意外之喜,皇帝宋和返回御書房。
宋雲間則跟着陳平安他們返回國師府,氣度非凡,顧盼自雄。
當他在那桃樹下徘徊片刻,臨近芒種時節,竟是開出一樹金色的桃花。
小陌返回落魄山,需要花費一段時日用以閉關,穩固嶄新境界。
謝狗就繼續留在國師府這邊擔任扈從,閒來無事,翻看那
些懇請容魚姐姐找來的遊記書籍。
符箐依舊按時巡視院落,對那位站在桃樹下、自稱宋雲間的奇怪人物,她視而不見。
陳平安獨自坐在書房,剛剛收入囊中的兩枚青綠養劍葫,一枚古篆鈐印「青城山」,一枚壺底篆刻「朝真宮」。
前者來自金甲洲,後者來自蠻荒天下。
陳平安想起一事,以心聲詢問謝狗,「狗子,你在北俱蘆洲逛蕩的時候,去沒去過那座水經山?」
謝狗正坐在容魚房間內的椅子上,靠着椅背,雙腳擱放在桌上,看一本書,聞言答道:「去過,當然去過,那處禁地設置的障眼法、幾層山水禁制,又不高明,蹩腳得很,時不時的,便有一陣青色寶光沖霄而起,明晃晃的,太惹眼了。」
「乍一看,我還以爲是道祖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呢,我便摸過去了,哈,虧得當時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盯着我,擱以前,我拔了就跑。」
「那就萬分尷尬了,事後曉得咱們跟水經山彎來繞去的那份山上情誼,豈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歸還葫蘆藤不說,還要跟人道歉賠不是,更要連累咱們山頭門風被人誤會。」
陳平安聞言笑道:「我幫你跟水經山提前預定一枚養劍葫?」
謝狗搖搖頭,「不用,一千五六百年後的事情,就我這脾氣,眼巴巴的,可等不牢。」
陳平安說道:「需要這麼久?」
謝狗隨口說道:「如果肯使勁砸錢,估摸着也能縮短到七八百年吧,但是賣養劍葫的收益就低了太多,也會影響到那些養劍葫的數量和品秩,很不划算。萬物生髮自有其理,以人道干擾天道,可不就是拔苗助長麼。」
陳平安疑惑道:「養劍葫的收成年份,還有具體的數量,這些都能夠被你看得真切?」
謝狗更加疑惑,「啊?」
陳平安便不再跟她談論此事。
邵雲巖的那根葫蘆藤,先前成功煉製出八枚養劍葫,其中一枚作爲慶祝落魄山成爲宗字頭門派,作爲賀禮送給了陳平安。
最後一枚,也是品秩最好的,邵雲巖將其賣給了飛昇境劍修的白裳,據說賣出了一個天價。
但是這種過了這村兒沒這店的買賣,邵雲巖甭管開出什麼高價,只要他肯賣,劍仙白裳就得承情。
白裳當然清楚邵雲巖的用意,是希望自己多加照顧那座水經山,白裳對此心知肚明,不必開口承諾什麼。
倒懸山被餘鬥收回之前,建造一座春幡齋就是爲了種植這棵葫蘆藤的邵雲巖,他當年預知到大戰將起,就早早讓一起遊歷劍氣長城的劉景龍和盧穗,將那仙兵品秩的葫蘆藤帶回家鄉北俱蘆洲那邊的水經山,揀選一處風水寶地將其移植,若是溫養得當,說不定下個千年,葫蘆藤上就又要結出一串嶄新的養劍葫胚子了。
就這麼一件寶物中的寶物,說是仙兵品秩,那只是因爲品秩最高就是仙兵而已。
所以白裳買到手了那枚養劍葫,親自走了一趟水經山,去親眼看過了那葫蘆藤,提前預定一枚。
之後火龍真人合道成功,也抽空去了一趟水經注,也爲趴地峰預定了一枚養劍葫。
如此一來,這根葫蘆藤便算真正重返故鄉,穩穩當當,落地生根了。
通過千年光陰的辛苦經營,邵雲巖賣出總計八枚養劍葫,便是八份不小的山上香火情。
除了落魄山和白裳,其餘六位買主,都是浩然天下成名已久的老劍仙。
所以陳平安拜託邵雲巖一事,給了一張紙,天材地寶都與「文運」有關,請他幫忙購買,不用考慮價格實惠與否。
早就開始考慮暖樹的「走水化蛟」一事。不過暖樹的大道根腳,與御江水蛇出身的
陳靈均不一樣,她是純陽呂喦昔年爲了護書而在樑柱之上畫符所成。
先前到處買書、借字再煉字,陳平安極爲用心,比如跟中嶽晉青、舊錢塘長曹涌都有請求,爲的就是打造出一條水運江河,再加上呂喦贈予暖樹的符籙,陳平安自認已經做好了萬全之策,只等哪天暖樹自己說想要破境了,陳平安就會幫她護道「走江」一趟,跟陳靈均在那北俱蘆洲大瀆走水自然不同,暖樹走江,從頭到尾,但凡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波折,都算陳平安這個山主老爺的失誤!
結果跟姜赦這一場架,別的大道折損,他都認了,唯獨此事,惱得陳平安肝兒疼。
這不就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好在四下無人。
卻是忘了院中那位道號攖寧的宋雲間,他顯然頗爲訝異。
陳平安喊來容魚和符箐,說是國師府近期會多出幾個人物,再讓她們給袁化境和宋續來這邊一趟,同時交給符箐一封密信,寄往扶搖洲全椒山的扶搖宗顧璨。
金色光頭小人兒的斜挎包裹裡邊,除了將餘時務他們幾個抖摟出來,還有一枚相伴多年的養劍葫,當下「姜壺」裡邊溫養着初一,十五兩把飛劍。
如今人身天地混沌一片,雖說勉強「開竅如天之一目」,但是維持這份氣象就已經殊爲不易,分出心神芥子一粒都要小心再小心,早就熟能生巧的煉物一事都要先練手,陳平安纔敢去嘗試煉化兩方新舊國師印章。
負責打造一座座幻象天地的餘時務幾個,先前自然是能夠察覺到那份天地歸於混沌的驚駭異象,不說還在琢磨如何從這座牢籠脫困的豆蔻,她如何心有不甘,當時便是餘時務都覺絕望,反而是蕭形最爲鎮靜,渾然無懼,生死置之度外,她只是坐在那條神道臺階上,神色輕鬆,擡手輕輕拍打膝蓋,輕輕哼唱鄉謠,等着天崩地裂。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餘時務他們從袖裡乾坤小天地中甩出。
他們各自感慨,餘時務深呼吸一口氣,開始打量起四周景象,書房模樣。
廚娘於磬下意識伸手擋住光線,喃喃低語,終於重見天日了。
仙藻與那劍修豆蔻,對視一眼,各自狐疑,莫非隱官難得發善心一次,咱們這是出來放風了?
唯有蕭形率先挪步,百無禁忌,好在她沒有徑直跨出門檻去那庭院。
陳平安本想詢問羅敷媚到哪裡了,思量片刻,還是讓謝狗去將她直接帶來此地。
袁化境跟宋續剛到國師府,謝狗很快就將羅敷媚從一艘渡船上邊抓過來。
羅敷媚暈頭轉向,到了這處陌生的庭院,卻發現桃樹下邊站着個眉眼細長的漂亮女子。
幾方人都站在書房裡邊。
陳平安先給他們介紹了符箐的身份,說道:「宋續,袁化境,還有羅敷媚,你們陪着符箐去往雲霄王朝,聯繫上蘇琅,一起幫助符箐恢復國祚,登基稱帝。你們同時負責跟刑部趙繇一起,負責勘察、評計周邊十數國的大驪諜子、死間,再將那些膽敢兩邊通吃的貨色都篩掉,具體如何處置,按照刑部規矩走。」
雲霄王朝繼承了舊白霜王朝大致十之七八的山川版圖,但是位於舊白霜境內的靈飛觀,如今卻不在雲霄王朝,靈飛觀先是由觀升宮,成爲宗字頭仙家,隨後天君曹溶,陸沉嫡傳弟子之一,出山遠遊,在北俱蘆洲和皚皚洲之間的海域,躋身飛昇境。
這讓雲霄王朝朝野上下扼腕痛惜不已。
陳平安望向宋續,說道:「如果需要更多的人手,帶往南邊,你們自己隨便挑人,韓晝錦他們幾個也由你們自己安排、分配。我會給你們寫一道國師府手諭,兵部刑部會放人的。對了,邱國京城那邊名叫黃階的諜子,刑部勘磨司那邊已經審過了,確實是邱國劉文進一手
栽培起來的,你們帶上他,准許戴罪立功。」
蘇琅前不久奉刑部令,剛剛在雲霄王朝的陪都,也就是白霜王朝的舊都城內,建立了一個江湖門派,暫時名聲不顯。
宋續點頭。
羅敷媚剛拿到手一塊大驪刑部三等供奉牌,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活幹了,她雀躍之餘,小有遺憾,自己還沒去刑部點卯畫押呢。
符箐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符箐,你們到了那邊,可以先去一趟南嶽,說不定還能趕上那場聲勢浩大的夜遊宴。」
符箐紅了眼睛,默然點頭。
陳平安對羅敷媚說道:「你也可以從狐國之內掌律一脈,挑選幾人一起去南邊。但是記住,出了任何紕漏,刑部責罰只會更重,不會更輕。這句話,袁化境你直接帶給趙繇就是了。」
羅敷媚眼睛一亮,愈發鬥志昂揚。
符箐他們離開書房之後,陳平安看着餘時務他們。
餘時務已經脫離真武山金玉譜牒。
妖族真名蕭形,道號「幽人」,翠綠法袍,名爲「大貌」。
永嘉縣馬府的廚娘於磬,櫻桃青衣,化名於磬的公孫泠泠。
蠻荒劍修,豆蔻。廣寒城雪霜部,仙藻。
陳平安對那公孫泠泠說道:「我見過劉桃枝他們了,你有恢復身份的可能性。」
公孫泠泠再無半點冷清神色,滿臉不可置信。
陳平安說道:「竹籃堂蕭樸,她還欠我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回頭我讓你們碰個頭。」
身份隱蔽、精於刺殺的洗冤人,分出三脈。其中西山劍隱一脈,幾乎都是劍修。櫻桃青衣一脈,全是女子。此外還有別稱縫補匠的鋸碗人,在寶瓶洲之外的浩然天下,在各國朝廷爲官。
公孫泠泠霎時間泫然欲泣,片刻之後,她眼神複雜,朝那書案,抱拳卻不言語。
陳平安點頭道:「近期你們幾個就在這邊幫忙,容魚,你來安排他們的分工。」
容魚笑着領命。
再讓容魚去通知刑部,近期查一查正陽山青霧峰的韋月山,他跟劉文進都是花香郡人氏。
陳平安跟顧璨的扶搖宗借了一個人。
跟公孫泠泠一樣,都是永嘉縣馬氏的供奉,元嬰境老嫗,化名蒲柳,真名徐馥。
她跟黃烈、沈刻幾個,已經在金璞王朝那邊開山立派,屬於扶搖宗的下山。
顧璨對此自是無所謂,徐馥之流,可有可無,死在外邊都不用幫忙收屍的那種。
徐馥對此心知肚明,談不上有半點悲苦,如今這位老嫗道心堅定,非是自詡,更非誇耀。
臨行之前,顧璨專門把她喊過去,閒聊了幾句,讓她在寶瓶洲那邊重建道場,恢復道統,哪天她閉關破境了,扶搖宗便承認那個門派是下山。若是無法躋身上五境,她這輩子就乾脆別回扶搖宗了。
玉舫派老祖師龐蘊是假冒元嬰,她卻是貨真價實的元嬰老神仙。
曾經兩次閉關,極爲兇險,始終無法破境。
單獨拎出一個徐馥,可能沒誰在意,可若說是報出道號「鐵鐲」,只說在那白霜王朝周邊,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三五十年前,寶瓶洲的元嬰境,是可以橫着走的。
風雷園李摶景,老龍城苻畦,正陽山竹皇,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清風城許氏家主……這幾位,當時都是元嬰境。
當年徐馥不知怎麼,知道了靈飛觀的真實道統,第二次閉關失敗,她便心存僥倖,想要去靈飛觀尋一份機緣,自然被那曹仙君看不起,見面都不肯。只是徐馥也不敢造次,碰了壁,在那邊吃了閉門羹,老嫗哪敢懷恨在心。
反而是下山之前,自顧自致歉一句,「癡頑愚鈍之輩,冒昧涉足寶地,叨擾仙君清修了」。
若有徐馥出面「扶龍」符箐,那幫前朝遺老豈會不老淚縱橫?寶瓶洲有幾個王朝,當得起史官「治國過寬」一語?
陳平安親筆書信一封,卻沒有從國師府這邊直接寄信,而是讓落魄山飛劍傳信寄給龍象劍宗的齊廷濟,邀請他來大驪京城。
長孫茂補缺吏部尚書,以吏部爲主、通政司和都察院爲輔,立即着手進行那場按大驪例,每逢子、辰、申年舉辦的大驪新一屆察計。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笑呵呵站在門口,看着門外那個神色尷尬的林守一。
原來林守一給在洪州擔任採伐院主官的父親寄去一封密信,大致說明情況。
林正誠很快就寄回一封家書,讓林守一立即搬去國師署,一邊讀書準備科舉,一邊熟悉政務流程……在信上還寫了一些官場明裡暗裡的門道、規矩,看架勢是林守一如果科舉不順,就別想有第二封信了。不管怎麼說,家書第一次文字內容如此之多,林守一也沒轍,只好硬着頭皮來到國師府。
既然是官邸,自然是有住處的。
容魚發現開小竈的時候,約莫是林守一的出現,國師言語、神色都不一樣了。
齊廷濟收到了密信,御劍跨海,陳平安當然與那座仿白玉京打過招呼了。齊廷濟登陸,徑直來到大驪京城外,遞交關牒,徒步走到了千步廊這邊。一路上行人側目不已,不是認出了齊廷濟的身份,而是這位「青年」過於容貌英俊了。
謝狗將那位齊老劍仙領到後院,便自顧自忙着妙筆生花去了。齊廷濟只是瞥了眼宋雲間。
宋雲間眯眼而笑。
進了書房,陳平安已經搬來兩條椅子,各自落座。
齊廷濟沒有想到陳平安提議跟他一起去趟五彩天下的飛昇城。
齊廷濟笑問道:「隱官已經幫忙與文廟報備過了?」
陳平安點頭笑道:「文廟答應了,不過需要扣除一筆功德。」
齊廷濟說道:「無妨。」
喊上謝狗,他們到了天幕,去了五彩天下,卻沒有直奔飛昇城,身形落在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