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8.第1178章 也是故鄉

第1178章 也是故鄉

檐下煙霧嫋嫋,霧裡看花一般的世情。

範峻茂問道:“知道是哪位陪祀聖賢住持梓桐山的封正典禮嗎?”

陳平安搖搖頭,“不好說,暫時確定的,只有披雲山和掣紫山,分別是大先生和周國,舊朱熒王朝地界,劍修比較多。”

範峻茂說道:“有機會跟範二喝頓酒,勸勸他,老大不小的年紀了,還是打光棍,不像話,賺錢就那麼有意思嗎?一年到頭半點不閒着,稍有空閒,也是跑去跟賬房先生和百工匠人廝混在一起,到底圖個啥,每天打着算盤,對着賬本傻樂呵。”

陳平安笑道:“有些人天生就單純喜歡掙錢,很純粹,跟武夫學拳,劍修練劍差不多,自得其樂。範山君放心好了,我肯定會主動找範二喝酒。”

範峻茂起身笑道:“要不要我把曹涌喊出來,他的好事被你給攪黃了,可別落下心結,山水神靈,都長性着呢。”

陳平安點頭道:“你就說我請他出來聊兩句。”

魏檗站起身,拍了拍袍子,“我跟着一起。”

陳平安不適合回去一趟再拉着淋漓伯找地方單獨私聊,痕跡太重了。今天議事的,哪個不是公門修行到化境的人精。

範峻茂又是個說話不靠譜的,官場的彎彎繞繞,一句話裡藏着好幾個意思,她大概就只有蒙童水準,魏檗不太放心。

去御書房的路上,範峻茂以心聲問道:“魏檗,陳平安在避暑行宮,也是這麼當官的?”

魏檗啞然失笑,“反着來就可以了,幾個意思用一句話說明白,說話和聽話的,雙方都不費勁。或者乾脆不說話,劍修講理,還不簡單,何況那裡還是劍氣長城。”

範峻茂點點頭,“懂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魏檗笑而不言,不予置評。

範峻茂說道:“魏夜遊,你是不是沒有聽明白,我這可是一語雙關,對劍氣長城和浩然官場,有褒有貶的。”

魏檗微笑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你範山君跟我聊這個,不就等於跟周首席談掙錢如何輕鬆,與小陌先生說禮數嗎?

就像先前晉青在議事過程當中,故意調侃幾句陳平安,什麼一拳就倒二掌櫃,什麼單槍匹馬大劍仙,看似插科打諢,豈是沒有用意的。第一,是提醒在座,陳平安的末代隱官身份。其次是爲陳平安做鋪墊,引出陳平安後邊的那句“自嘲”,元嬰境而已,當不起劍仙一說。

畢竟如今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猜測陳平安到底是什麼境界,如何能夠做成城頭刻字的壯舉,飛昇境劍修,還是更高?

若真是一個飛昇境起步的劍修,有此個人實力,再加上大驪國師的身份,那麼以後每次在大驪御書房,還商議個什麼。

可一旦陳平安的境界當真只是元嬰,哪怕明天就是玉璞或是仙人境,對於在座的一洲高位神靈而言,就都覺得可以談事情了,就像陳平安自己說的,是那種有商有量的議事。

至於陳平安爲何故意如此淡化境界一事,魏檗倒是很能理解,不宜起調太高,萬事最怕開頭太容易。

劍修適合戰場,不適合官場。

在屋內與一位熟識山神閒聊的曹涌,很快走來這邊,陳平安已經收起煙桿,站在廊下等着這位舊錢塘長。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以心聲說道:“淋漓伯,你舉薦的折江水神伍芸,我只是有所耳聞,一直沒機會接觸,岑文倩卻是我的朋友,所以在這件事上,我是有私心的。以後有機會去雲水宮喝酒,再勞煩淋漓伯幫忙引薦,帶我去折江水府登門賠罪。”

曹涌聽過之後,點頭道:“很高興陳國師願意與我如此坦誠相見,以後再有類似的事情,至少在我這邊,就無需解釋了。至於伍芸那邊,陳國師且寬心,不必多想,這次舉薦他補缺錢塘長,本就是我自作主張,根本就沒跟他打招呼,當不成這個錢塘長,以伍芸的脾氣,非但不會遷怒陳國師,說不定還要喝兩盅,炒幾個下酒菜,慶祝慶祝。”

說到這裡,停頓片刻,曹涌驀然而笑,“伍芸以前就看不順眼正陽山那幫劍仙老爺,還有過節,唯一一次給正陽山主動送錢,就是通過鏡花水月觀看那場宗門典禮,當時他一高興,就砸了好幾顆穀雨錢,說這個錢,花得值。”

陳平安忍俊不禁,繼續以心聲笑道:“稍後陛下那邊,可能會商議齊渡百年之內,剩餘的幾個走瀆名額,我先前已經跟長春侯打過招呼了,碧霄宮願意讓出剩餘的那個名額。”

山水有異,大瀆高位水神所在府邸,不同於山神,前者往往懸掛兩塊匾額,例如楊花的長春侯府和碧霄宮,大瀆侯府,是文廟封正的衙署,碧霄宮則是水神楊花的道場名稱。曹涌這位七裡瀧風水洞出身的老蛟,也同時擁有淋漓伯府和雲文宮兩塊匾額。如今都傳言北俱蘆洲的濟瀆,靈源公沈霖的那塊“德遊宮”匾額,就出自某人的手筆。

先前曹涌曾經親筆書信一封至落魄山,有事相求,雲水宮已經用掉一個大驪朝廷給出的大瀆走水名額,但是曹涌還需要一個,恰好楊花那邊一直留着不用,曹涌就希望陳平安能夠幫忙與碧霄宮那邊牽線搭橋,與楊花討要那個名額。

曹涌如釋重負,如此一來,對老友伍芸就算有了個不錯的交待。

正是折江水神府的一位供奉,也是伍芸的摯友,是蛟龍之屬出身,到了金丹瓶頸,急需靠着大瀆走水來躋身元嬰境。

官位升遷一事,不是不重要,可到底不如祠廟金身高度的提高,來得穩妥且實在。

其實伍芸對於補缺錢塘長一事,就像曹涌說的,興趣缺缺。

尤其是今天陳平安提及神位流轉一事,等於是打通了數道壁壘,一旦那位折江水府佐官走瀆成功,還怕沒有官位?

神靈之屬,最不缺的,就是光陰。

曹涌說道:“這個走瀆名額,有價無市,實在是太過珍貴了,關鍵是伍芸的那位朋友,走瀆一事拖延不得,再拖下去,就要大道堪憂了,否則我也不會跟陳國師開這個口。”

陳平安打趣道:“曹兄,打個不太合適的比方,就像跟人借了十兩銀子,找人借錢的人,口口聲聲說這十兩銀子能值一百兩銀子,生怕借出錢的一方不曉得賣了一個多大人情,怎麼,曹兄就這麼家大業大,生怕我不討債?”

曹涌大笑不已,“都好說,討債喝酒兩不誤。陳先生如今可謂兼官重紱,想來只會越來越事務繁忙,不這樣,怕陳先生不會光臨寒舍啊。”

陳平安微笑道:“幫人幫己,何必言謝。禮尚往來,細水流長。要說喝酒,我還真沒慫過,除了劉劍仙,酒桌上誰都不怵。”

曹涌點點頭,“陳先生,以後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只說我雲水宮與錢塘水府兩處,都好說。”

言外之意,無論是大驪國師的陳平安,還是落魄山的山主,或是一見投緣且攢下了兩份私誼的“陳先生”,曹涌的淋漓伯府和雲水宮,與昔年部屬扎堆的錢塘水府,都會將這份人情記在心裡。哪怕陳平安不需要,但是例如將來落魄山的譜牒成員下山遊歷,路過兩地,定然是座上賓。

與陳平安告辭一聲,進了御書房,曹涌與座位相鄰的長春侯點頭致意,以表謝意。

楊花不明就裡,她只是出於禮數,與這位淋漓伯點頭還禮。

事實上,這個走江名額,是陳平安自己跟皇帝宋和討要而來。

御書房內按例不得心聲言語,何況以曹涌的性情和楊花的行事風格,小朝會結束後,各自打道回府,碧霄宮和雲水宮都不一定會有書信往來。而且就算曹涌主動與楊花聯繫,楊花又不是範峻茂,她肯定不會直接給淋漓伯府回信一封,解釋並無此事。畢竟她是太后南簪一手提拔起來的大瀆侯爺,楊花需要步步爲營,坐穩官場位置,不允許她像範峻茂那麼說話做事。

陳平安摸出煙桿,重新回到臺階那邊,因爲最早是陳平安和佟文暢先蹲着抽旱菸,璞山山神傅德充就挑了個位置,兩位山君一左一右,襯托出陳國師的居中位置。方纔陳平安起身去跟曹涌閒聊,回來後,好像不願多走那兩步路,就很隨意地蹲在傅德充身邊,便換成了這位中嶽儲君之山的山神居中。

傅德充猶豫了一下,就沒有說什麼。

陳平安開口笑道:“盧白象當年選擇在璞山落腳,這些年來,傅山神照拂很多。”

只說一事,便可見真性情。

當初盧白象的嫡傳弟子元來,就是在璞山地界,尋見了一樁不小的仙家機緣,元來一個純粹武夫,竟然得到了一整座在璞山紮根的破碎秘境,裡邊珍藏有兩道舊朱熒開國皇帝埋下的金書玉牒,龍氣濃郁,可以說是價值連城。照理說,這可是璞山的山中私產,元來等於是借宿的客人,在人家院子裡挖出一罈銀子,主人全部拿回去,都是佔理的,最不濟也該來個分賬,但是傅德充對此很無所謂,說這些仙家機緣,對山水神靈而言就是雞肋,有緣人得之,是好事,傅德充找掣紫山山君府簽訂了一紙契約,不但都送給了元來,傅德充的山神府那邊還出人出力,主動幫着盧白象師徒三人修繕秘境。

傅德充笑道:“談不上照拂,我與盧先生性格相投,一見如故。經常下棋,我就沒有贏過。”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傅山神,對白玉京陸掌教比較推崇?”

傅德充的書齋都命名爲秋水靈府,何況陸沉還有一篇《德充符》。

傅德充坦誠道:“不是比較,是很推崇,我生前就對陸沉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惜神職低微,緣慳一面,大是憾事。”

陳平安點點頭,“讀書人,只要稍微有點慕仙向道的,就都繞不過陸沉。”

傅德充小心翼翼問道:“聽說陳國師與陸掌教早就認識?”

陳平安笑道:“恩怨分明,關係還不錯。”

傅德充羨慕不已。

佟文暢難得主動開口說話,問道:“傅山神,你們璞山的古檀,當下還有閒餘木材嗎?鹿角山和鸞山那邊近期都在開闢府邸,急需仙木,缺口在上萬斤左右。洪州豫章郡那邊,如今採伐院管得嚴,是指望不上了。來之前,兩位山神都讓我幫忙問一句,看看能不能在你這邊要個實惠價格。”

傅德充臉色古怪。

佟山君啊佟山君,先前陳國師的那本冊子,就薄薄兩頁的內容,你都沒看?

陳平安笑道:“傅山神,做生意,可得講一個先來後到的規矩啊。”

佟文暢恍然道:“怎麼,璞山檀木已經被落魄山包圓了?難怪我走出屋子的時候,他們兩個朝我使眼色。”

一開始還以爲是提醒自己別忘了跟傅德充捎句話,原來是暗示自己別跟陳國師搶生意了?

上次帶着青同,一起做客掣紫山,陳平安順便跟晉青談妥了三樁山上買賣,其中就有璞山的仙家檀木。

舊朱熒王朝曾有四絕,名動一洲,劍修,美人,名硯,古檀。

其中璞山的檀木,幾乎可以與大驪洪州豫章郡的巨木齊名,寶瓶洲中部各國宮殿、皇陵用木,都取材於璞山。而以璞山靈府秘法制成的數種檀香,有黃白青紫之異,更是寶瓶洲練氣士和帝王將相的心頭好。

此外就是在掣紫山轄境內建造一座採石場,再就是大量購買雍江水域的一種特產河砂,按照文廟重新編訂天下山水神祇的金玉譜牒,雍江水神和鐵符江的神位,與五嶽儲君之山和大驪京師城隍廟,品秩相同,都是正三品。

上次在中土文廟之內,陳平安曾經見到過那位走遍浩然九洲、看盡天下水脈、繼而編撰出一部《水經》的酈老神仙,不但見過,當時還聊過一番閒天。老一輩學人的風采,往往是學問越高,心態越平,胸襟寬廣。

雍江位於舊朱熒王朝境內,古書《水經》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在陳平安遞出那本冊子上,還有采芝山獨有的一種“幽壤”。

道號洞庭的靈飛宮湘君,她先前在戰場遺址開闢道場,就與採芝山的山神王眷,花大價格,購買了數量可觀的幽壤。

而陳平安當時跟王眷談的價格,大概是湘君的一半還不到一點。

所以落魄山的生意夥伴,被陳平安寫在冊子上邊的,僅僅是今天屋內有座位的山水道場,就分別有掣紫山,梓桐山,採芝山,璞山,雍江。

至於披雲山和魏山君,那能叫生意夥伴?

佟文暢問道:“陳國師,桐葉洲的那條大瀆開鑿,還缺不缺錢?”

陳平安說道:“前中期所需的兩筆神仙錢,目前都已經有着落了,至少三十年之內不愁錢。”

佟文暢又問道:“約莫籌集了兩萬顆穀雨錢?”

關於這件大事,寶瓶洲議論紛紛,在山上早就傳開了,都在猜測那座建造在雲巖國京城的臨時“祖師堂”,如今賬簿上到底躺着多少顆穀雨錢。

比如陳平安之前在疊雲嶺做客飲酒,山神竇淹就曾主動提及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詢問陳平安適不適合砸錢進去,可別打了水漂都沒個聲響。陳平安就建議竇淹和岑文倩,手頭如果有閒錢,不妨試試看。他會用一種類似青萍劍宗代持的方式,讓疊雲嶺和老魚湖入股。

最終竇淹便發發狠,東拼西湊,加上借債,與幾個要好的山神朋友,拿出了四百顆穀雨錢,寄給了落魄山。

不過岑文倩還是沒有參與此事,原因很簡單,就一個字,窮。如果說得好聽點,那就是兩個字,清貧。

陳平安笑道:“不止。”

傅德充好奇問道:“能不能說個大概數字?”

陳平安說道:“不算中期投入的神仙錢,只說第一筆已經到賬的穀雨錢,大概是三萬顆穀雨錢。”

山上練氣士,都是個頂個的人精,相信很快就會被有心人算出這個數字,所以沒什麼好藏掖的。

青萍劍宗三千,玉圭宗五千,大泉姚氏兩千,皚皚洲劉氏一萬,玄密王朝鬱氏兩千。

然後就是張直的包袱齋,主動找上門,又增加了四千顆穀雨錢。

此外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穀雨錢入賬,多是桐葉洲還有點家底的各國朝廷和山上門派,美其名曰共襄盛舉。

而王朱的東海水君府,則一口氣拿出了足足一萬四千顆穀雨錢。這麼一大筆神仙錢,會作爲中期預算,暫時不動。

傅德充咂舌不已。

陳平安笑道:“不比我們齊渡開鑿成本低,桐葉洲那邊開銷要大很多,哪哪都是花錢的地方,各項支出,細分的類別,就多達一百二十多種。”

反正以後都是崔東山在忙了,得意學生,總不能只是嘴上說說。

佟文暢點點頭,“好事。”

沉默片刻,佟文暢說道:“如果錢不夠了,陳國師與我知會一聲。”

傅德充有些意外,笑問道:“佟山君有大手筆?”

佟文暢搖頭說道:“什麼大手筆,毛毛雨,就只有一點積蓄,三四百顆穀雨錢的樣子吧,錢不多,只能算是一點心意。甘州山沒什麼掙錢門路,我也不擅長經營之道,論家底,遠遠不如鹿角山和鸞山。”

傅德充忍不住笑道:“佟山君,你剛纔說話的口氣,可不像是三四百顆的口氣。”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就算哪天真缺錢了,我都不忍心與佟山君開那個口。錢不多,欠的人情,倒是不小。”

佟文暢咧咧嘴,臉上難得有些笑容。

不愧是繡虎的小師弟,想來當個國師,不會含糊?

傅德充想起一事,問道:“陳國師,就沒有想過大驪這邊?”

陳平安搖頭說道:“以後再說吧。”

他確實猶豫要不要讓大驪王朝,參與到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當中。

崔東山當時躍躍欲試,使勁搓手,說讓他這個學生看着辦好了。

一刻鐘的休歇功夫,倏忽而過,重新返回御書房議事。

佟文暢雖然沒有怎麼看那本冊子的第二頁,但是第一頁的內容,看得很仔細,佟山君甚至還曾盤算一番,浩然天下的劍道宗門,有誰可以擁有兩位飛昇境劍修,答案當然很簡單,一個都沒有,事實上,在周神芝戰死之後,擁有一位飛昇境劍修老祖師坐鎮山頭的宗門,都沒了。

當然南婆娑洲那邊,齊廷濟的龍象劍宗除外。

傅德充本想厚着臉皮,與陳平安請求一事,能不能以後遇到陸沉,幫忙遞句話,只是念頭才起,就被這位璞山山神給壓下去。

只因爲當時陳平安在說自己與陸沉關係不錯之前,有四個字,恩怨分明。

————

在外門知客陳舊被竹枝派“趕出門”之後,其實影響不大,至多就是溪邊再無那個垂釣的身影。

接下來,就是青靈國京城,開始正式商議裁玉山續租和競價一事,起先是青靈國禮部、戶部兩位尚書一同出面,竹枝派這邊由掌律祖師凌燮親自下山,來這邊負責競價,此外對裁玉山感興趣的,還有兩個小門派,只是底蘊都不如竹枝派。正陽山這邊,卻不是青靈國預料的水龍峰夏侯瓚,而是雨腳峰峰主庾檁,所以先前禮部尚書說忙碌國事的皇帝陛下,一下子就不那麼日理萬機了,很快趕來。

但是很快皇帝陛下就開始後悔,不該走這麼一趟。

因爲那兩個湊數、更多是想要碰碰運氣的的仙府小門派,很快就退出了開採裁玉山的競價,算是賣了一個面子給竹枝派。

只是竹枝派凌燮與正陽山庾檁,雙方身份懸殊、境界雲泥的兩個人,卻一路把價格喊到了足足八十顆穀雨錢!

庾檁神色淡然,拿起茶杯,吹了吹茶水,與竹枝派掌律祖師說了一句,買賣而已,雨期道友何必作這種意氣之爭。

凌燮生硬頂了一句,裁玉山是我們竹枝派的立身之本,是開山祖師傳下來的家業,沒了裁玉山,我們有何顏面去祖師堂敬香?!

庾檁笑了笑。

在那個如坐鍼氈的皇帝陛下看來,如果只是這樣,到此結束,這位雨腳峰的金丹劍仙,可能就會罷手了。

不曾想凌燮偏偏多嘴說了一句,別說是八十顆,就算是一百顆兩百顆穀雨錢,我們竹枝派都必須守住這份家業!

庾檁放下茶杯,笑着說了一句,那我喊價一百九十九顆穀雨錢好了,雨期道友你只要再加價一顆,都不用是什麼穀雨錢,雪花錢就行,我就退出。

結果就是庾檁用一百九十九顆穀雨錢的極高溢價,爲正陽山買下了一座竹枝派裁玉山。

如此一來,竹枝派就只剩下祖山的雞足山一座山頭,但問題在於門派祖師堂都改建在裁玉山。

等到這個消息傳到竹枝派裁玉山,郭惠風都傻眼了,整個議事堂十來個練氣士,同樣都是面面相覷。

郭惠風心情複雜至極,她其實與掌律凌燮事先約好了,後者這次去青靈國,能夠花三十顆續租是最好,至多喊價到四十顆穀雨錢,再多,就沒有必要了。

可問題在於凌燮的做法,並不算錯。內心深處,郭惠風確實遠遠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夠守住裁玉山。

只是先前擔心一向希望能夠加入正陽山的雞足山,會在這件事上選擇袖手旁觀,所以郭惠風在凌燮主動要求出面商談議價一事,郭惠風還是有些意外之喜。雖然她與凌燮關係一般,但還是願意相信凌燮不會在這種大事上有私心,更不至於在這種涉及師門榮辱的大事上胳膊肘往外拐。

等到凌燮返回竹枝派,在祖師堂內,凌燮說出一個讓不少祖師堂成員犯嘀咕的內幕。

庾檁私底下透露一事,如果我們答應成爲正陽山的下山,我們就可以繼續保留裁玉山。

郭惠風眼神凌厲,死死盯住那個雞足山一脈的掌律祖師!

凌燮神色自若,說她當場就拒絕了這個提議。然後凌燮又說了一句,我們竹枝派,今天就可以搬遷一事了,不然光靠一座雞足山,根本無法在這裡立足,不用百年,就會香火凋零,不如去南邊找個地方落腳。

郭惠風嘆了口氣,事已至此,別無選擇了。怕就怕正陽山諸峰劍仙,不會讓他們順利南遷啊。

裁玉山是一代代祖師爺傳下來的祖傳家業,是根基所在。一旦搬遷,宛如無根浮萍。

如今寶瓶洲南方,都已紛紛復國或是立國,百廢待興,那邊確實有很多的機會。竹枝派不是不可以搬遷,他們一衆練氣士,帶着歷代祖師爺的神主,一同南遷,但那終究是被逼無奈的下策。過江龍,豈是那麼好當的?郭惠風是一位金丹,她不是怕那些山上糾紛,但是她怕人生地不熟的,連累竹枝派就此家道中落,都說樹挪死人挪活,可她怎麼保證一座竹枝派,不是那些野溪畔的杏花樹?

山上的藩屬關係,分兩種,一種是相對鬆散的依附關係,竹枝派與正陽山,數百年來就是如此。

再比如北邊的那個落魄山,與從書簡湖搬去處州螯魚背的珠釵島,在外界看來,大致也屬於這種關係。

還有一種則是嚴格意義“上山和下山”的關係,兩者之間還是有很大差異的,前者更多是一種盟友關係,後者卻是真正的從屬附庸,簡單來說,就是如今正陽山還管不了竹枝派祖師堂任何一張椅子的人選,但是等到竹枝派成爲下山,正陽山就完全可以插手竹枝派所有的譜牒修士任免、升遷貶謫,連同掌門、掌律在內!甚至只要正陽山有想法,可以直接讓諸峰劍修,繞開竹枝派,進入竹枝派當掌門。

在竹枝派已經準備秘密着手搬遷事宜的時候,正陽山的祖山一線峰,也按期定例召開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只不過討論竹枝派和花錢買下裁玉山一事,只是附帶的一個小小議程,對於正陽山這樣的龐然大物而言,一個小小的竹枝派,掌門都只是個金丹練氣士,根本算不了什麼。

按照正陽山先前的既定議程結果,其實也就是宗主竹皇的個人意思了,是先讓人去青靈國那邊,相信只要開價到五十顆穀雨錢,就足夠讓竹枝派知難而退了。

事後再讓某位祖師堂劍仙找到郭惠風,跟她好好商量一下,如果對方願意成爲自家的下山,正陽山這邊可以承諾在三百年之內,不會插手竹枝派那部金玉譜牒的任何變動,與此同時,正陽山還會幫忙栽培竹枝派修士,只要郭惠風有合適的人選,一些資質尚可的修道胚子,都可以送往正陽山諸峰修行,不限人數,以此幫助竹枝派真正坐穩青靈國第一仙府的位置。

結果因爲那個凌燮的不知好歹,再加上雨腳峰庾檁的意氣用事,擅作主張,等於多花了一百多顆穀雨錢,這筆神仙錢,得由庾檁自己掏腰包墊上,等到議事結束,庾檁就需要親自就將神仙錢送往祖山財庫錄檔,庾檁對此並無異議,起身領命。

一線峰祖師堂內,如今滿月峰老祖師,夏遠翠親自擔任正陽山掌律,作爲與宗主竹皇同境的玉璞境劍仙,還是後者的師叔,夏遠翠執掌一宗律例,衆望所歸。

而水龍峰晏礎,這位元嬰境老劍仙,則從掌律祖師變成了正陽山財庫的頭把交椅,在山上看似職務平調,實則屬於貶謫。

不過總好過那個被罰去閉門思過一甲子的秋令山陶煙波,大概這就叫同境不同命。

突然有飛劍傳信至祖師堂這邊,收信的晏礎看過內容,臉色微變,起身道:“我們這邊的幾個年輕劍修,與竹枝派一幫譜牒修士,在那條裁玉山野溪與蘄河的交匯地界,起了些爭執。”

竹皇問道:“兩邊可有人受傷?”

晏礎說道:“雙方都受了點輕傷。我們這邊刻意收手了,比較注意分寸,不然竹枝派那邊的練氣士,有一個算一個,都別想離開蘄河。”

看架勢,竹皇正要開口詢問這場衝突的緣由起因。

呵呵,息事寧人竹宗主,萬事好說竹劍仙嘛……這些個諧趣說法,對竹皇的評價,都是寶瓶洲外界一封封山水邸報的“讚譽”。

夏遠翠已經捻鬚微笑道:“這個竹枝派,不錯不錯,都快有宗字頭仙府的氣魄了。”

作爲掌律祖師,這件事得歸他夏遠翠管。當然竹皇這個師侄是宗主,只要他想管,夏遠翠就懶得管了。

一個個藩屬仙府門派,都想着跟正陽山拉開距離,變着法子找各種理由,不願繼續供奉上山。

如今竟然連一個就在正陽山眼皮子底下的竹枝派,難道都管不了?

以前正陽山的死敵,是風雷園,園主黃河已經身在蠻荒。留下的劉灞橋,是寶瓶洲自己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之一。

一場觀禮過後,又多出個死敵,落魄山更是讓正陽山邊界處立碑,勒石銘刻一句“北去落魄山二十萬裡”!

如今正陽山的年輕一輩修士,尤其是天之驕子的劍修,哪裡還有臉外出歷練?

但是竹皇在這場一線峰祖師堂內的議事,依舊不讓人“失望”,他仍是以宗主身份,力排衆議,執意要讓人主動去與竹枝派那邊聯繫,意思就是讓雙方譜牒修士,在近期都剋制幾分,莫要再起衝突了。

這天,竹枝派掌門郭惠風,她獨自前往正陽山一線峰。

這位性格堅毅的金丹女修,顯然心存死志。

白鷺渡附近的過雲樓那邊,身爲竹枝派外門典客的陳舊,他其實當時就站在仙家客棧的一處觀景臺。

他現在比較好奇的事情,有三件,這樁處心積慮的謀劃,那位曾經同桌喝酒的夏侯劍仙是否知情。當然答案是什麼,都不重要。

再就是竹枝派的掌律祖師凌燮,她是什麼時候勾搭上正陽山竹皇。

最後一件事,當然就是竹皇如何收拾爛攤子了。

陳平安根本不覺得夏遠翠和晏礎,會有任何勝算,比拼算計人心,兩位老劍仙,興許給宗主竹皇提鞋都不配。

所以竹皇的種種表現,實在是太過軟弱了,再這麼下去,就常理而言,竹皇的一線峰就得被其餘諸峰給架空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也是“陳舊”爲何會在竹枝派停步,在這邊當個外門典客的原因,陳平安就是想着看看滿月峰的夏遠翠,到底想要折騰出什麼幺蛾子,又能做到哪一步,到底能不能把竹皇逼到退無可退的絕境。現在看來,難,似乎有形勢一邊倒的跡象。理由很簡單,竹皇連一次見招拆招的舉動都沒有,這就意味着竹皇一旦選擇出手,恐怕形勢顛倒只在一瞬間。

想了想,陳平安還是不願意花那冤枉錢,就跟過雲樓報了“周瘦”的名字,要入住那間甲字房,“周瘦”花錢包了一年。

如今過雲樓,已經換了掌櫃,但是隻聽對方說出“周瘦”這個名字,就被嚇得臉色慘白,根本不敢跟那個相貌普通且陌生面孔的練氣士討要什麼關牒身份,直接就親自領着這位貴客去甲字房下榻,退出房間之前,只說客官有任何需要,過雲樓都會盡量滿足。實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先是那周瘦與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出手闊綽,買下一年的甲字房,然後就是落魄山陳山主,與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住在了這邊,於是就有了那場問劍。如今再來一個……

距離過雲樓最近的,還是那座青霧峰,當然了,又不是流水人心,山不長腳不挪窩。

陳平安依舊躺在那張藤椅上,開始閉目養神。

此地距離祖山一線峰太遠,境界不夠,反正也看不到那份劍光四起的景象。

至於那位竹枝派掌門,此次正陽山之行,她肯定不會有任何意外。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就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背影,就坐在欄杆上邊,碎碎唸叨。

陳平安問道:“陸掌教就這麼閒?”

陸沉轉頭笑道:“該找人的已經找到了,該辦的事也辦完了,這不是馬上就要打道回府,想着有始有終,必須與你道個別嘛。”

陳平安說道:“屋內有酒,自取便是。”

雖然心中奇怪,陳平安還是沒有詢問。

陸沉應該已經帶着朱鹿重返青冥天下才對,這個時候,照理說他們本該身在白玉京了。

還是說眼前這個“陸沉”,只是留在浩然天下的五夢七心相之一?

陸沉一個後仰,想要來一個瀟灑的後空翻,約莫是估錯了欄杆高度,倒地不起,只得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屁顛屁顛跑去屋內拿來兩壺現成的仙釀,乖乖,竟然是有價無市的長春宮仙釀,過雲樓真捨得下本錢啊,這就算歸還一年的神仙錢了?要是陳山主再多跑幾趟過雲樓,不得直接關門拉倒?

陸沉腳一勾,將一把屋內椅子摔到門外的觀景臺,身形跟着飄落在椅子上,輕輕丟給陳平安一壺酒。

陳平安沒有喝酒,只是收入袖中。

陸沉笑道:“這場窩裡橫的鬧劇,真相跟你猜測的那個過程,差不太多。”

陳平安問道:“差在哪裡?”

陸沉仰頭咕咚咕咚喝着酒,就跟口渴喝水差不多,擡起手背擦了擦嘴,說道:“貧道忙着喝酒呢,懶得動腦筋了,何況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我們不如走一趟光陰長河?”

陳平安說道:“竹皇早就知道我在竹枝派了?”

陸沉笑道:“竹山主他只是個劍仙,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知不道的。至於竹皇猜沒猜到這點,貧道可就不清楚了,畢竟不是他肚裡的蛔蟲。”

陳平安坐起身。

兩人行走在一條光陰長河當中,溯流而上,就像倒翻書頁,看到感興趣的內容了,就攤開書,看那一頁的文字。

他們先來到一條河上的青靈國官船,屋內屋外,隔着一張竹簾,當然還有夏遠翠小心駛得萬年船,事先設置的一道山水禁制。

正陽山的這兩位老劍仙,滿月峰夏遠翠與水龍峰晏礎,先前曾經在這條蘄河之上秘密議事,討論的內容,涉及到山上幾把椅子的更換。

陸沉掀起竹簾一角,望向屋內,笑呵呵道:“兩位老劍仙,真是老當益壯,志存高遠,如果只是就事論事,其實被他們做成了,邊境線上的那塊石碑,正陽山就可以一直留着了。”

陸掌教的意思很淺顯,竹皇當正陽山的宗主,以後還有一定希望撤掉那塊界碑,換了人當新宗主,就別想了。

由此可見,陸沉同樣更看好竹皇。

陸沉從袖中摸出三顆神仙錢,攥在手裡,咯吱作響,“你覺得我手中是什麼?”

陳平安說道:“耐心。”

陸沉一時語噎,跟笨人談天覺得費勁,想念聰明人,真被聰明人把天給聊死了,又覺得果然還是跟笨人說話更有趣些。

比如崔瀺的耐心是一百年。

鄭居中的耐心已經持續了三千年。

按照屋內那兩位手握實權老劍仙的謀劃,第一步,竹枝派某位分量足夠的修士,買不下裁玉山,一氣之下,返回山門,公然放話,要單方面去掉藩屬名分,與正陽山徹底撇清關係。第二步,找幾個合適的年輕劍修,與竹枝派鬧出一場風波,不用打死人,互有受傷就可以了,夏遠翠看準了郭惠風那種外柔內剛的性格,她一定會與正陽山、準確說來是與竹皇討要個公道,那麼正陽山就給她一個說法好了,剛好拿她和竹枝派殺雞儆猴,扶植起雞足山一脈,與正陽山簽訂上宗下山的契約,以前山上的“山盟水誓”,都是各國五嶽,或是江水正神,如今就更方便了,只需“投牒”齊渡即可。第三步,就是正陽山,由雨腳峰庾檁,這個在正陽山年輕弟子當中極有威望的年輕劍仙,作爲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的馬前卒,能夠率先對竹皇發難。再然後,纔是夏遠翠親自出馬,晏礎附和,由他們一同建議竹皇主動讓出宗主之位,新位置都安排好了,你竹皇就去那個位於中嶽掣紫山地界的“下山”篁竹劍派,擔任掌門。

說是建議,其實就是逼迫竹皇離開一線峰,乖乖滾去篁竹劍派“養老”。

只要竹皇離開了正陽山,夏遠翠自有一連串的手段,讓竹皇在那下山待得事事不舒心。

陸沉走入船艙屋內,鬼鬼祟祟,一邊聽兩位老劍修在那邊謀劃宏圖大業,一邊伸手彈指某人的額頭,或是佯裝出拳襲擊後腦勺。

陳平安一步徑直跨入屋內,擋路的竹簾形同虛設。

在人生路上,陳平安看到過一些看似相像、實則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只說身邊的,就有顧璨和李槐,崔東山和陸沉。

陸沉好像玩累了,就蹲在地上,仰視那位夏遠翠,大概是在給老劍仙看面相,數着對方臉上的肌膚紋路。

陳平安

陸沉笑問道:“他們膽子真大,就不怕竹皇哪天躋身仙人境?轉過頭來就跟他們新賬舊賬一起算?”

陳平安說道:“先把好處撈到手了再說以後的事情。”

陸沉點點頭,“也對。”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怎麼扯得起那張竹簾子?”

陸沉一本正經說道:“境界高,本事大,模樣英俊,出門與人爲善,從不說硬話重話,小心駛得萬年船……”

陳平安打斷陸掌教的自我吹噓,問道:“我們是繼續逆流而上,還是順流而下,重走一遍回頭路?”

陸沉反問道:“換本書看看?比如小老天爺是宗主竹皇的,或是竹枝派的郭仙子?還是都看?”

陳平安說道:“不用,我們只盯着兩位老劍仙就可以了。”

陸沉無奈道:“不嫌膩歪嘛。”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的耐心呢。”

陸沉嘀咕道:“貧道就是耳根子軟,最聽不得好話。”

之後兩人便來到滿月峰,深夜時分,圓月懸空,皎皎月光如雪鋪地,陸沉雙手籠袖站在一處觀景涼亭內,偶有一道道御風劍光在諸峰青翠顏色間穿梭,唏噓道:“此地少年練劍,如新婦子描眉梳妝,百種點綴,姿容嫵媚,惜無烈婦態。”

陸沉帶着陳平安來到一處禁地,小祠堂內供奉有滿月峰一脈歷代祖師的神主牌位,夏遠翠在此默然敬香。

陸沉斜靠在門口那邊,等到夏遠翠敬過香,老人輕輕掩門,大步離去。

陸沉笑問道:“你覺得夏遠翠有幾分私心?”

陳平安說道:“可能夏遠翠自己都不清楚吧。”

陸沉說道:“若說當局者迷,你我卻是旁觀者清嘛。”

陳平安說道:“十過五,六即一。”

陸沉撫掌而笑,“怪哉,妙哉!”

陳平安說道:“勞煩陸掌教倒退回去,看看一線峰的那場議事內容。”

在這之前,夏遠翠就有過一系列的鋪墊,其中比如老祖師曾在祖師堂內,建議諸峰弟子,只要是劍修,不論境界、道齡,只要自願,都可以跟隨他這個輩分最高、出關沒多久的老傢伙,一起通過歸墟通道,走趟蠻荒天下,在那邊出劍殺妖,不管能否積攢足夠的戰功,幫助正陽山與文廟那邊討要一個下宗的名額,至少可以扭轉一洲仙府對正陽山的觀感。至於他夏遠翠,只要宗主竹皇肯點頭,通過此事,滿月峰當天就會更換峰主。

言下之意,夏遠翠就沒有想着活着返回寶瓶洲和正陽山。

故而當時早就憋了一肚子窩囊氣的諸峰老劍修們,一個個附議此事,都願意跟隨夏祖師仗劍趕赴蠻荒,學滿月峰,更換峰主!

只是被這個建議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宗主竹皇,仍舊是用了個拖字訣,說是從長計議。

如此一來,高下立判。

一個讓人刮目相看,一個毫無懸念,依舊讓人倍感失望。

此消彼長,這讓本就個人聲望跌入谷底的宗主竹皇,愈發……孤家寡人,不得人心。

懦弱且無能,空有境界,全無血性,正陽山果然是家門不幸,不幸攤上了這麼個宗主。

諸峰仙府,各個道場,議論紛紛,開始翻舊賬了,比如好像竹皇在元嬰境之時,就從來不敢與同境的風雷園李摶景掰手腕,等到好不容易躋身了玉璞境,面對陳平安和劉羨陽兩個年輕人,結果還是不敢放一個屁。

若是德不配位至極的宗主竹皇,貪戀權柄,不捨得放手,那就怪不得夏遠翠這個當師叔的,要爲列祖列宗們清理門戶了。

他會聯手明面上的晏礎和躲在暗處的陶煙波,這兩位元嬰境劍修,一起問劍竹皇。

反正如今正陽山的口碑,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而且等到夏遠翠順利接任宗主一職,那撥諸峰劍修,願意去蠻荒殺妖,你們只管去。

陸沉打了個響指。

兩人便來到修繕過後的一線峰祖師堂,陸沉乾脆坐在門檻上,如蛇橫路,背靠大門,雙手抱住後腦勺,右眼看屋內劍仙扎堆,左眼看屋外雲聚雲散,兩不耽誤。

陳平安就跨過門檻,在別人家的祖師堂內散步一般,偶爾繞過那些極爲粗壯的紅漆廊柱,屬於舊木新造,這就是一座老仙府的雄厚家底了,相信正陽山的寶庫內,儲藏了不少豫章郡巨木和璞山檀木。如果按照如今的價格,隨便轉手一賣,就是暴利。

陳平安走回大門那邊,朝陸沉點點頭,可以回了。

陸沉站起身,拿袖子拍了拍屁股,瞥了眼屋內那個好似坐蠟的宗主,笑道:“知君志不小,定非池中物。”

雙方重返過雲樓客棧。

看熱鬧不嫌大,陸沉伸手指向一線峰方向,說道:“郭惠風快到山腳了。”

滿臉笑容的陸掌教再轉移手指,至滿月峰山巔,“竹皇已經找到夏遠翠了。”

還有個膽戰心驚的水龍峰晏礎,這位正陽山祖師堂坐第三把交椅的老劍修,此刻心驚膽戰,死死盯住滿月峰那邊的動靜。

晏礎隨時準備策應宗主竹皇,後者只有一個要求,不能讓夏遠翠活着離開滿月峰地界。

如果萬一晏礎攔不住夏遠翠的逃遁,就罪加一等,晏礎可以陪着秋令山的那個陶煙波一起閉關思過了。

最早晏礎之所以願意涉險行事,當然是事成之後,夏遠翠給他和水龍峰的的利益足夠多。

按照這位元嬰老劍修最早的設想,當然是老祖夏遠翠擔任正陽山的新任山主,然後按照約定,夏老祖師讓出那把還沒用屁股捂熱的掌律椅子,晏礎順勢補缺,同時以上宗掌律身份,轉去下山兼任掌門。與此同時,夏老祖還承諾晏礎,一定會不惜財力物力,就算是砸錢也要幫晏礎砸出一個上五境,而竹皇所在一線峰掌握的那幾條秘傳劍脈,都會一併傳授給晏礎,如此一來,天時地利人和俱全,將來晏礎躋身玉璞境,再不是什麼奢望。

至於如今的篁竹劍派,等到晏礎去當掌門,肯定就要改個名字了。依照夏遠翠的佈局,等他擔任宗主,入主一線峰,就會召開第一場議事,下令諸峰劍修遠赴蠻荒,相信那些個早就想要出劍殺妖的刺頭角色們,那幫地仙峰主,他們會很願意在那邊的異鄉戰場上,建功立業,不惜性命。

如此一來,正陽山依舊有一份希望,能夠憑藉在文廟那邊積攢下來的功德簿戰功,讓下山躋身宗字頭。

最終跟某個死對頭一樣,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

夏老祖做事,確實深謀遠慮,滴水不漏。

能夠當個宗主,即便是下宗宗主,對晏礎而言,已經很知足了。

只是他們千算萬算,還是棋差一着,失算了。

被晏礎一語成讖,那個雨腳峰的年輕金丹劍修庾檁,果然是個天生有反骨的小王八蛋,竟然放着事成之後,可以按功封賞撈到手那個的篁竹劍派掌律祖師不要,偷偷與宗主竹皇告密了!

再就是封山一甲子、閉門思過的秋令山陶煙波,今天竟然要與自己,隨時準備一起合力出劍,截殺夏遠翠!

秋令山那邊的陶煙波,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昨天不是說好了,你竹皇只是重傷師叔夏遠翠,讓其跌境至地仙,就此老死?

爲何今天登山之時,竹皇直接遙遙以心聲一句,讓他陶煙波跟晏礎準備替夏遠翠收屍。

第二場天大的變故,再次發生在正陽山頭上。

老祖師夏遠翠的道場,一座滿月峰,被兩位上五境劍仙硬生生打成了一座……缺月峰。

祖師堂金玉譜牒上邊的一師叔一師侄,同樣的玉璞境,同樣使用的正陽山劍法,最終劍術高低,卻有云泥之別。

從竹皇登上滿月峰,面見師叔夏遠翠,再到劍光四起,照耀諸峰,最後竹皇單獨御風離開滿月峰,說要立即議事。

其實還不到一炷香功夫。

一場讓外界看得驚心動魄的問劍落幕,竹皇依舊一身法袍潔淨,不染纖塵。

他沒有直接御劍去往山巔祖師堂,而是劍光畫弧驟然下墜,轉瞬間來到一線峰的山腳,飄然落地,長劍歸鞘,竹皇微笑道:“郭掌門。”

郭惠風目瞪口呆,呆滯無言。

竹皇笑道:“清理門戶,欺師滅祖,不得已而爲之,讓郭掌門看笑話了。”

郭惠風整個人都是懵的。

竹皇直截了當說道:“雨腳峰庾檁與你們凌掌律爭奪裁玉山,野溪與蘄河匯流之地的那場風波內幕,我都清楚,這件事,是我們正陽山理虧了,所以接下來一線峰那邊就會有場緊急議事,其中一項議程,就是討論裁玉山歸屬、以及確定竹枝派往後與正陽山的關係,我準備讓你們花三十顆穀雨錢買回裁玉山,同時維持竹枝派與我們的舊藩屬關係,至少在我擔任宗主的時候,始終不變,絕對不會讓竹枝派有淪爲下山的憂慮,郭掌門意下如何?”

郭惠風默然點頭。

做夢一般。

竹皇笑道:“郭掌門,我們是君子之約,口頭約定即可,還是穩妥起見,雙方簽訂一份紙上契約?”

郭惠風看着竹皇,沉默片刻,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我信得過竹宗主!”

竹皇點頭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郭惠風說道:“竹宗主有事先忙,我這就回竹枝派了。”

竹皇笑道:“遠親不如近鄰,歡迎以後郭掌門常來這邊做客。”

晏礎和陶煙波隱匿身形,施展了一門秘傳劍脈遁法,去了一趟滿月峰。

見到那位坐地而死、橫斷劍在膝的老人,渾身浴血,致命傷在眉心處,有一個銅錢大小的窟窿,鮮血潺潺涌出。

陶煙波喟然長嘆一聲,滿臉傷感神色,不知是見此場景,作芝焚蕙嘆,還是兔死狐悲,憂心自己的下場,會不會步其後塵。

晏礎面無表情,與老人拱手行禮,死者爲大,榮辱是非俱往矣。

晏礎再蹲下身,輕輕用袖子幫忙老祖師擦拭掉臉上的血跡。

過雲樓那邊,陸沉問道:“咱倆要不要湊近了再看一場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說道:“我怕陸掌教到時候來個腳底抹油,一走了之,再撤掉障眼法,把我一個人留在祖師堂裡邊。”

陸沉哈哈笑道:“這就有點尷尬了。”

收斂笑聲,陸沉嘆息一聲,“可憐月有陰晴圓缺,可惜筆墨由濃轉淡。”

青山林立,諸峰疊嶂,近山濃郁墨綠色,稍遠青翠色,更遠淡青色,最遠灰色,顏色層層淺淡而去,遙遙青山終究不再遠翠。

世間情與景,漚珠槿豔,過眼雲煙。

一線峰祖師堂內,竹皇坐在宗主座椅上,說道:“今天只議三件事,諸位聽着就是了。”

第一件事,夏遠翠已死,滿月峰峰主之位,暫時由他竹皇兼領。

竹皇甚至沒有解釋夏遠翠爲何會死,這場滿月峰的內訌問劍緣由到底是什麼,需不需要在正陽山年譜上邊“潤色”一番……

皆一字未提。

第二件事就是與竹枝派有關。

最後一件事,正陽山諸峰劍修,由新任掌律晏礎領銜,趕赴蠻荒天下,一起通過東海歸墟通道,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其中陶煙波爲首的秋令山一脈劍修,屬於戴罪立功,必須先將功補過。

至於宗主竹皇自己,準備閉關破境,至多一年,不管閉關成功與否,竹皇都會親自去往蠻荒戰場。

“山下俗子,凡有血氣,必有爭心。”

竹皇淡然道:“山中修道,既是劍修,理當殺妖。”

今天可能是正陽山歷史上最爲簡單明瞭的一場祖師堂議事。

竹皇實在是厭煩了那些山頭內部、諸峰之間只會拖後腿的勾心鬥角。

既然是劍修,好好練劍不好嗎?

正陽山那些劍脈,放在整個浩然九洲,可能不算什麼,但是放眼寶瓶洲,足夠一個年輕劍修按部就班躋身地仙了。

對待落魄山,竹皇當然沒有半點好感,如果不是境界不夠,他作爲一位純粹劍修,還是宗主,早就回禮落魄山了。

如今寶瓶洲山上,不都說一座落魄山可以視爲一位十四境修士嗎?

假如今天就有十四境的境界,竹皇都不用明天,今天就會獨自出現在落魄山的山門口。

你拆我一線峰祖師堂,我就拆你霽色峰祖師堂。

只是竹皇的想法很簡單,要跟人掰手腕,總得有本錢。既然結了死結和世仇,就不能單憑滿腔熱血,意氣用事。

不然就像兩個仇家,明明實力懸殊,雙方大街上對峙,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方每大嗓門說句話,就得挨一個耳光,圖什麼?只是讓路人看熱鬧看得更盡興嗎?

陸沉坐在椅子上,一手託酒碗,同時伸長脖子望向一線峰那邊,那邊祖師堂內竹皇的說話嗓音,如一顆顆雨珠墜落在陸掌教的酒碗內,雨水敲打春塘水面一般,漣漪陣陣,字字清晰入耳。

陸沉笑問道:“我們猜竹皇這次閉關是爲了養傷,還是力求破境?”

陳平安說道:“都無所謂。”

上次觀禮問劍,竹皇肯定是藏着掖着了。不過就算竹皇不藏掖,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陸沉一口悶掉碗中酒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嬉皮笑臉道:“是不是比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內容枯燥幾分,深度遜色幾分,只是在氣勢上卻要稍稍霸氣幾分?”

陳平安躺在藤椅上,伸手輕輕拍打酒壺。

陸沉咦了一聲,“不妙,竹宗主要來我們這邊套近乎了,不愧是劍仙,好敏銳的神識!”

陳平安明知是陸沉故意泄露蹤跡,也沒說什麼。

竹皇來這邊的時候,身邊還帶着一個很關鍵的棋子人物,正是雞足山一脈,竹枝派當代掌律女修凌燮。

陳平安坐起身,晃了晃手中酒壺,“又見面了,竹宗主。”

至於竹皇和凌燮眼中所見的陸掌教是什麼模樣,天曉得。

竹皇拱手行禮,笑道:“又見面了。”

竹皇先前只是察覺到這邊的一絲不尋常氣機,加上源頭就在過雲樓,就心裡有數了。

凌燮還被矇在鼓裡,她甚至還不清楚這個青年修士,就是自家竹枝派的外門典客。

只是聽說徒弟樑玉屏說過,裁玉山有個叫陳舊的典客,跟她一起與水龍峰夏侯瓚喝過酒,是個很諂媚的人,酒桌上極會來事的。

陳平安望向凌燮,笑道:“見過凌掌律。”

凌燮略作思量,用了個不容易出錯的說法,掐祖訣行山上禮,“竹枝派凌燮,見過前輩。”

連同郭惠風在內,都不清楚,她的這個師姐凌燮,前些年心心念唸的投靠正陽山,其實只是投靠一人而已,劍仙竹皇。

她當年在少女歲數,進入竹枝派,成爲雞足山一脈的嫡傳弟子,就是竹皇的安排。

後來凌燮沒有跟郭惠風爭搶掌門之位,也是竹皇的暗中授意。

如果說這場“清掃庭院”的內鬥,在塵埃落定之前,最早看似是正陽山輩分最高的夏遠翠,在棋盤上下出先手,後邊的棋招,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其實在更早且更大的另外一副棋盤上邊,竹皇早就開始落子了。陶煙波主動聯繫夏遠翠,本就是竹皇的安排。所以說夏遠翠輸得半點不冤枉。

凌燮準備去屋內搬了一條椅子過來,是給竹宗主拿的,她自己當然需要站着待客。

不曾想她身邊一陣風,原來是那個年輕道士跑入屋內,也拎了一條椅子。

等到竹皇接過凌燮手中的椅子。

凌燮就看到那個道士朝自己遞出椅子,道士笑容燦爛,凌燮想要婉拒對方,竹皇笑道:“坐着就是了。”

道士自我介紹道:“小道單名一個‘蔡’字。”

竹皇和凌燮靜待下文。

道士就那麼跟他們倆大眼瞪小眼。

陳平安解釋道:“姓與名一起,這位道長就叫‘蔡’,道號叫什麼來着,‘佚名’?”

陸沉使勁點頭。

凌燮將那個青年誤以爲是駐顏有術的得道之士,可能是竹宗主的山上舊友,這次現身過雲樓,是受邀而來,保證“萬無一失”。

頭戴魚尾冠,是神誥宗道士?

竹皇也不跟她解釋什麼,反正心聲言語,毫無意義。

竹皇並不好奇這個頭戴芙蓉冠的奇怪道士,到底是何方神聖。

陳平安問道:“竹宗主怎麼給庾檁論功行賞?”

竹皇微笑道:“這種人,留不得。天賦越好,反骨越重。”

陳平安笑道:“這種場面話就別說了。”

竹皇啞然失笑,倒是沒有繼續解釋什麼。可能是被說中了心事,可能是與一個外人多說無益。

凌燮越聽越迷糊。難道此人不是竹宗主的朋友?

陳平安站起身,“竹宗主,相信我們估計近期是不會再打照面了。”

那道士便長長呼出一口氣,好像在替竹皇鬆口氣。

之後陳平安便跟陸沉一起離開過雲樓,徒步下山,走到鬧哄哄的白鷺渡那邊。

陸沉嘖嘖稱奇道:“衆喣飄山,聚蚊成雷,以後的正陽山,不容小覷啊。”

陳平安卻是問道:“凌燮是不是很早就喜歡竹皇?”

陸沉悻悻然道:“這種男女情愛一事,你問貧道就算問對人了。”

確實慚愧,這個行當的本事,得跟貧道的境界,剛好顛倒一下。

十五重樓,貧道在二樓。

陳平安不再多問。

陸沉揉了揉下巴,“不過好在貧道見過豬跑,想來是她在少女時,對竹皇一見鍾情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見識。”

如今誰不知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有個“養劍葫”叫“籮筐”,裡邊裝滿了陰陽怪氣的言語“飛劍”?

陸沉覺得必須找回場子,“世上有一種無知,是最美好的。”

“怎麼講?”

“比如因爲年少無知,因此情絲百結。少年與少女,何必在年少時就要懂愛情,那會兒懂得的,想必就不是愛情了。”

“一語中的,真知灼見。”

“貧道曾經跟一個好朋友,爭吵一事,是說‘曇花一現’,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貧道覺得是前者,那個朋友,也就是華陽宮的高孤了,他覺得恰好相反。陳平安,你覺得呢?給評評理?”

“沒什麼對錯,答案是什麼,只在個人的觀感而已。到底是一眼萬年,還是萬年一眼了。”

陸沉瞪大眼睛,讚歎道:“此時此景此語,貧道已經詞窮,必須哇哇哇以表驚歎了!”

於是陳平安覺得某個想法,還是算了吧。

擔心傅山神真見着了陸沉,不是葉公好龍,就是大失所望,豈不是連累陸掌教白白失去一個仰慕者。

看着那兩個漸行漸遠的下山背影,凌燮憑欄而立,她轉過頭以心聲問道:“神誥宗道士怎麼跟着來這裡了。”

竹皇神色如常,搖頭道:“不是很清楚。”

竟是陸沉!

除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任何一位道士,誰敢在外遊歷,隨便頭戴芙蓉冠和魚尾冠?!

陸沉問道:“還是回竹枝派?”

陳平安點頭道:“還要再待幾天。”

陸沉微笑道:“白鷺渡白鷺飛,竹枝派說唱竹枝詞,天下太平新樣巧,一行白鷺上青天。”

陳平安沉默片刻,“學問那麼大,何必打油詩。”

陸沉說道:“學你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滾!”

陸沉笑道:“好嘞。”

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就此別過。

頭戴蓮花冠,又作逍遙遊,青衣道士鶴沖天。

道士陸沉,如此風流人物,人間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

龍泉劍宗,劉大宗主所在的猶夷峰。

今天飯桌上,劉羨陽啃着鴨腿,含糊問道:“阮鐵匠,咋個不參加京城議事,你這個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當得很不盡職啊。”

董谷他們幾個,今天都不在桌上,瞎忙。活該他們沒口福了。

阮邛直接說道:“你不合適當首席供奉。”

他還不瞭解這個徒弟。

劉羨陽往桌上一摔鴨腿骨,“咋回事,瞧不起人?!”

阮邛說道:“讀書人,文章憎命達,混了官場就很難做學問了,換成山中修行,是差不多的道理。劍修安心練劍就是。”

這些日子你的阮鐵匠,打鐵鑄劍之餘,經常來猶夷峰這邊露面,很難得的事情了。

反正就是拐彎抹角提醒劉羨陽,籌辦婚禮一事,多上點心。

如此殷勤,害得劉羨陽都誤以爲自己不是阮鐵匠的私生子了。

化名餘倩月的圓臉棉衣姑娘安慰道:“當不當首席供奉,又無所謂的,書上不是說了,莫說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劉羨陽道:“讀書人騙讀書人的話,你也信啊。”

棉衣姑娘點點頭,“也對。”

劉羨陽嘿嘿笑道:“我信,因爲我就是讀書人。”

餘倩月白了一眼,低頭扒飯。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他陳平安不也連個書院賢人都不是。”

阮邛放下筷子,起身離開。

桐葉洲青萍劍宗,祖山密雪峰的那座長春-洞天。

作爲陳山主私人道場所在的絳闕仙府,這處道山最高處,只有頂樓門窗關閉。

樓下幾層,都沒有設置任何山水禁制。不過以前也就只有小米粒會來這邊登高賞景,至於柴蕪那幾個在此修行的孩子,他們還是不敢“擅闖禁地”,柴蕪是擔心自己以後沒酒喝,其餘幾個劍氣長城的劍道胚子,是擔心被那隻最是“尊師重道”的大白鵝給他們穿小鞋。

其實頂樓室內,裝飾極爲簡潔樸素,一蒲團,一案几,一香爐。

陳平安當時離開此地,並未帶走那幾本書籍和一堆刻有文字的竹簡,書籍疊放,竹簡堆積如小山。

除此之外,還留下了一些神仙錢,全是雪花錢,卻不是如書簡般堆積,而是整齊排開。

如果細看,就會發現每一顆雪花錢上邊,都有蠅頭小楷的刻字,分別寫了人名與日期。

桌上還有幾方印章,或在百劍仙印譜,或在皕劍仙印譜,卻都被陳平安自己留下了。

例如其中有一方印章的印文,是“冬筍炒肉”。也有“去去就回”。還有“白髮猶然是美人”。

更有最高的一方印章,低低刻着四個字的底款,好似文字與桌面,長長久久面面相見,凝眸對視。

“第二故鄉”。

大驪京城的御書房議事,已經臨近尾聲。

皇帝瞥了眼桌上的竹簡,上邊的議題都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覺,竟然也耗時將近一個時辰。

宋和笑道:“今天議事就到這裡,辛苦諸位跑這一趟。”

整個會議後半段都很無聊的範峻茂,如獲大赦。

宋和說道:“今天的議事內容,希望大家回去後,都先別往外傳。”

範峻茂已經擡起屁股,就等皇帝陛下說出口“散會”二字了。

結果她就發現皇帝陛下,和屋內不少山水官場的同僚,都齊齊望向自己。

宋和笑道:“範山君,有勞了。”

範峻茂一臉茫然,“啊?”

這場議事,一項項議程,根本沒我啥事啊,怎麼就“有勞”了。

範峻茂斜眼一旁的自家儲君之山,山神王眷。你趕緊吱個聲,提醒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麼事情。

王眷滿臉無奈。

兵部老尚書睜開眼,微笑道:“陛下是希望範山君出了屋子,什麼事都別說,我隨便舉個例子,就別提什麼國師不國師的了。”

範峻茂哦了一聲。

她還以爲啥事呢。

剛想要站起身,宋和立即轉頭望向那張椅子,想讓這位大驪新國師爲今天的議事收官一句。

陳平安輕輕抱拳,笑道:“與古人借用一句,於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風。”

隨着皇帝陛下和大驪國師從椅子上站起身,屋內幾乎同時跟着站起身。

門口那邊,姜尚真是頭一回參加這種議事,屁股都快坐麻了,從頭到尾,不吵架不摔椅子,沒誰朝人吐口水,很不習慣。

無甚意思,下次不來了。

謝姑娘不是馬上就要當次席供奉了嘛,讓她來看門!

一衆高位山水神靈,腳步輕靈,魚貫而出。在蟒服宦官的帶領下,到了屋外廣場一處,就此各自返回山水道場。

當然不妨礙他們相互串門。

曹涌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與那位長春侯以心聲閒聊幾句,今天碧霄宮轉贈名額一事,曹涌相信以後不缺機會致謝。

魏檗站在檐下,沒有着急返回披雲山。

範峻茂笑眯眯道:“魏山君,不對,得尊稱一聲夜遊神君了,等到封正典禮結束之後,要不要再舉辦一場夜遊宴啊?”

魏檗微笑道:“還不如封正典禮之前辦一場,典禮之後再辦一場。”

範峻茂朝魏檗豎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屋內,宋和拉着陳平安閒聊了幾句。

兩位尚書都在場。

屋外廊道,姜尚真陪着小陌和謝狗一起傻站着,山主說等下還要去一趟兵部衙門再回落魄山。

大驪京城一條千步廊兩側的南薰坊和科甲巷,衙署扎堆,兵部衙門就科甲巷,對門就是鴻臚寺。

宋和說道:“國師說在山上立碑,是一種幫助山下兜底的舉措。山上有神仙,山下的凡俗夫子,單憑自己是註定無法兜底的,就得有個規矩在,讓山上山下各自循規蹈矩。”

只要提及崔瀺,皇帝還是習慣性簡稱國師,說到陳平安,則是陳國師。

陳平安點頭道:“不至於使山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老尚書沈沉,拄着柺杖走出御書房,笑道:“姜老宗主,隨便聊幾句?”

姜尚真挪步笑道:“好說好說。”

老人坐在臺階那邊,姜尚真就坐在老人身邊。

很快趙端瑾也離開御書房,徑直去往禮部衙署。

老人笑問道:“姜老宗主,你參加這種議事,會不會覺得很無聊?”

姜尚真說道:“大飽眼福,豈會無聊。”

老人點點頭,“文人的懷才不遇,美人的深藏不露。一般人都覺得沒啥看頭,像姜老宗主這樣的高手,就大不一樣了。”

姜尚真眼睛一亮,有的聊,莫非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老尚書你要是這麼聊天,我周某人可就要提起精神了!

果不其然,雙方越聊越投緣。

等到陳平安跟皇帝宋和走到廊外的時候,周首席正在壓低嗓音,給老尚書說那男女之間,情與欲的區別。

老尚書稍稍坐姿歪斜,擺出豎耳聆聽狀。

前者是“當時只道是尋常”。

一個卻是“事後只道尋常”。

老尚書聞言,會心一笑,“此身老矣,除非春夢,重到少年。”

姜尚真便與之交頭接耳,說我家雲窟福地,有一種靈丹妙藥來着,價廉物美效果絕佳……結果就被黑着臉陳平安踹了一腳。

這天夜幕沉沉中,一個年輕道士,先去了一趟璞山,見過了那位傅山神。

他再偷偷摸摸來到石碑旁,眼見着四下無人,這才伸手輕輕一拍碑首。

很好,愈發牢固了。

將來正陽山如果有幸出了個好苗子,能夠憑藉一場光明正大的問劍,說服落魄山撤掉這塊石碑。

結果等他,不對,是等她返回自家宗門邊境,想要一劍劈掉石碑……咦,怎麼砍不動石碑絲毫呢。

到時候就有意思了,正陽山尷尬,落魄山也尷尬。

反正只要貧道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你們。

陸沉擡頭,喃喃道:“大夜彌天,陽和啓蟄。”

(本章完)

488.第488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上)227.第227章 出劍了1244.第1244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中)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782.第782章 簪子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912.第912章 問劍去79.第79章 迎春印624.第624章 落魄山的家底(一)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85.第85章 大考落幕34.第34章 齊聚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818.第818章 要問拳(二)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545.第545章 江湖還有陳平安851.第851章 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997.第997章 刻字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1156.第1156章 題外話282.第282章 天真665.第665章 兩破境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78.第78章 入夢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595.第595章 我連自己都怕81.第81章 國師76.第76章 背對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621.第621章 伏線拎起即殺機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259.第259章 羣山之巔,上有武神47.第47章 獨行1200.第1200章 夫子自道捫心自問818.第818章 要問拳(二)1089.第1089章 猜先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1009.第1009章 道簪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龍擡頭1271.第1271章 入室操戈204.第204章 故人來送劍去1009.第1009章 道簪1131.第1131章 觀書喜夜長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1218.第1218章 就山407.第407章 書上書外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425.第425章 貴客?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603.第603章 遇見我崔東山(二)784.第784章 今天明天后天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225.第225章 夜路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419.第419章 幾座天下幾個人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870.第870章 夜歸人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1274.第1274章 折桂808.第808章 一個年輕人的小故事4.第4章 黃鳥1241.第1241章 先後問劍白玉京1140.第1140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148.第148章 少年有事問春風835.第835章 陳十一214.第214章 風雨夜行432.第432章 御劍而去雲海中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905.第905章 齊聚1075.第1075章 見麒麟975.第975章 泥瓶巷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385.第385章 下完棋抄完書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517.第517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上)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560.第560章 畫卷中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628.第628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434.第434章 舊地重遊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835.第835章 陳十一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