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新的一天終於來臨。 洛陽城的人們已經知道神都幫覆滅,上官笑被殺的消息,天還未亮,城中家家戶戶已燃起鞭炮煙花,此起彼伏,映得夜空閃閃發亮,猶如過年過節一樣。據說那些炮仗店好幾年的存貨,都被一掃而光。 儘管大家都知道,用不了多久,便有另外的幫派,和上官笑一樣狠毒的人,填補權力真空,繼續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
但是想起當下能有幾天不受盤剝的日子可過,怎能不高興得手舞足蹈? 可是葉楓他們還不能放鬆,因爲大老虎還高高在上! 城南,一處廢舊的院子。 大門早已腐朽破爛,好像輕輕吹一口氣,就會立刻化爲灰燼。牆上蛛網倒掛,只是網中早已沒有了蜘蛛,它在捕獵別人的同時,莫非也成了別人的獵物?
趙魚推開其中一個房間的木門,只聽得門頂一陣簌簌作響,忽然落下一大團灰塵下來,如煙似霧,煙塵中還有一隻早已風乾的老鼠屍體,不偏不倚落在葉楓的衣領中。葉楓不由嚇了一大跳,連退幾步,從脖頸中取出死老鼠,扔在地上,把它踩得粉碎。 青青見他狼狽不堪,吃吃笑道:“八面威風的華山派掌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隻死老鼠。”
葉楓臉紅了一紅,硬着嘴巴說道:“我連老虎的屁股都敢摸,還怕一隻死老鼠?”當下唰的一聲,拔出長劍,搶在趙魚前頭,衝入房內。 只見裡面黑漆漆的,一絲光線也無,卻有一股刺鼻異味撲鼻而來,青青哎喲一聲低呼,葉楓忍不住吃了一驚,尋思:“莫非又有什麼機關?”舉手掩鼻,挺起長劍,斜斜橫在胸前,朗聲道:“大家暫時不要輕舉妄動,我來做開路先鋒。”掂起腳尖,輕輕落下,免得觸發機關,慢慢前行。
何衝調侃道:“一年被蛇咬 ,三年怕草索。” 葉楓唯恐過於魯莽,讓大家笑話,因此愈發謹慎小心,說道:“你懂甚麼,小心行得萬年船,一時失足千古恨。”趙魚哈哈大笑,道:“說到底你還是怕跳幾隻老鼠出來。”青青模仿老鼠的吱吱叫聲,葉楓急着分辯道:“沒有的事,誰怕的是小狗。”卻仍不敢大步向前,心中不禁問自己:“我爲什麼膽小了,難道我真的害怕了?”
趙魚笑得更響亮,道:“每人有每人的弱點,大家又不會笑你。”喀嚓一聲,燃起火摺子,登時滿屋光亮。葉楓“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叫道:“晦氣,晦氣!”青青掩嘴笑道:“恭喜你踩到屎了。”原來這房間是關雞,關鴨的,地上堆積着厚厚的一層糞便,又黏又滑,臭不可聞,鞋面,褲腿沾了不少,說不出的噁心。
葉楓撓頭笑道:“果然踩到屎了,看來運氣不壞。”趙魚道:“晩上去賭場賭一把?輸了算我的,贏了咱們平分。”何衝道:“怎能少得了我呢?”趙魚提起右腳,對着牆角一隻盛滿污水的大鐵缸,噹噹噹的連踢數下。只聽得軋軋聲響,見得大鐵缸緩緩向左邊移動,地面忽然露出一個大洞,裡面黑漆漆的,好像是個地道。 葉楓驚道:“又是……又是……”右手已握住劍柄。
何衝把青青推到身後,自己往前跨上一步。青青隨即搶了上來,不僅與他並肩站立,而且緊握着他的手,嗔道:“說好要在一起的,不准你丟下我不管。”何衝道:“是。”趙魚笑道:“跟我來。”縱身躍入洞中,葉楓也在笑,道:“跟着走終究沒錯。”躍了下去。 何衝兩人緊隨其後,藉着火摺子的光亮,只見兩邊洞壁掛滿了水珠,甚是潮溼,寒意陣陣。何衝擔心青青吃不消,忙將一股內力輸了過去。
青青橫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不中用的花瓶。”聲音溫柔,心下極喜。何衝道:“你是我手心裡的寶,我須得牢牢捧着。” 四人前行了數十丈,地道突然收縮變窄,葉楓心道:“倘若前後落下一道閘門,我們豈非逃也逃不出去?”又見趙魚步伐輕鬆,毫無防範之意,不由暗自慚愧:“就我瞻前顧後,患得患失的樣子,以後怎麼去做華山掌門人?”加快了腳步。
又走了數十丈,卻見眼前屹立着一堵黑色的牆壁,再無去路。 青青道:“姚先生就在這裡?”趙魚道:“姚先生就在這裡。”擡手在牆上連擊三掌。牆壁忽然露出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鑽出一個腦袋來,葉楓大笑道:“姚先生,你好!” 姚大通瞪眼罵道:“好個屁啊!老子這幾天淨吃清水大餅,嘴裡早就淡出只鳥來,連砣屎都屙不出來,有沒有好吃的?老子要喝酒吃肉。”
大家回到青雀坊,青青親自下廚,燒出一桌的美味佳餚。姚大通先是美美飽食了一頓,接着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最後在柔軟舒適的大牀,舒舒服服睡了一覺。 他一直絕口不提大老虎之事,衆人也不着急,當一個人餓得雙眼發綠的時候,他所要做的是拼命把食物塞入肚子,想要他開口說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黃昏時分,姚大通才穿衣起牀。 衆人早在大廳等候多時。桌上擺着各種市面上未必買得到新鮮瓜果,緊挨着主人何衝左側的坐位是空着,顯然是留給姚大通的。姚大通並不落座,揹負雙手,饒有興致看着掛在牆壁上不可描述的畫卷,不時露出難以形容的詭異笑容。 葉楓見他靈魂出竅,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姚大通瞪了他一眼,道:“男歡女愛,和吃飯睡覺一樣,都是天經地義之事,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年輕的時候,哪個姿勢我沒做過?”面不改色,坐了下來。葉楓被他說得無言以對,滿面通紅。何衝嘆了口氣,道:“愛不僅要說,也要去做。” 青青奉上沏好的清茶,姚大通揭開蓋碗,只覺得撲鼻一陣清香,頓時神清氣爽,全身汗毛孔張開。
他又驚又喜,咧開了嘴合不攏來,道:“這……這……”青青道:“這是杭州的龍井茶,先生請品嚐。”姚大通嘆道:“龍井茶並不奇怪,倒是泡茶的水非常珍貴。”何衝道:“這水取自吳山腳下的郭婆井。”姚大通目光忽然迷茫起來,嘴角邊露出了開心的笑意,好像想起了極其快樂的事情。
葉楓見他神情癡迷,心想:“莫非他曾經的情人在杭州?多半女方父母見他窮困窘迫,因此大力反對,但那段日子應該是他這一輩子最快活的時光,一直難以忘懷。”又想:“不論結局如何,終究愛過、恨過,有些人枉自活了一輩子,卻不知情爲何物。” 姚大通淺飲一口,道:“花開花又落,年年人不同,可是郭婆井仍然那樣的清凜幽靜。”
衆人這才注意到,他說話的聲音忽然又軟又糯,分明是原汁原味的吳語。 何衝不由怔了一怔,問道:“先生的家在江南?”姚大通十指擊着桌面,低聲吟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何衝哈哈大笑,道:“我和先生是同鄉!”姚大通輕聲嘆道:“已經三十年未回故鄉了,也不知杭州的變化大不大,小老弟家在杭州何地?”何衝道:“龍興寺北。”姚大通道:“龍興寺外的百眼井亦是出名的緊。”何衝道:“是。” 姚大通又輕輕嘆息,道:“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今年天冷得早,杭州城中的梅花應該都開了吧?”說到最後,目中有隱隱的淚光,身子微微顫抖。
葉楓心道:“他念念不忘的那株臘梅花,要麼已經凋謝,要麼被移入別人的院中,成爲他人眼中的美景。”何衝凝視着青青,柔聲說道:“我眼前就有盛開的梅花。” 青青臉紅了一紅,道:“不許胡鬧,聽姚先生說話。”姚大通定了定神,眼中未流出來的淚光,似乎化成了朦朧的江南的煙雨,道:“我家兄弟姐妹多,僅靠父親種幾畝田地來維持生計,所以日子過得窮得要命,經常子吃卯糧,入不敷出。於是我父母便將我送到一戶有錢人家做書童。”
青青眼圈莫名一紅,長長嘆了口氣。姚大通道:“好在我家主子是個好心人,從不因爲我出身貧賤,就刻意看低我,不僅經常給我添置新衣服,而且給我的工錢也相當的豐厚,我所賺的錢,居然養活了我們一大家人。我家少爺對我也似親兄弟一般親密,只要他有的東西,從不吝嗇,都會拿出來,和我一起分享。”青青微笑道:“像這樣有情有義的人,如今越來越少了。”
何衝叫起屈來,道:“難道我不是這樣的人麼?”青青倚在他肩上,笑嘻嘻道:“幸好我也遇上了。”姚大通嘆息道:“假如時光能夠停止,我寧願活在少年時代,永遠不要長大,也不要成熟,人一旦長大,想法就多了,再好的友誼,慢慢就變了味道。”何衝吃了一驚,道:“你和那少爺翻臉了?什麼原因?”
青青道:“不是因爲利益,就是因爲女人。” 葉楓不由心念一動,偷偷向趙魚望去,暗道:“倘若我和趙大哥遇到涉及利益之事,我們能守得住這份純樸的友情嗎?我們會不會反目成仇,分道揚鑣?”趙魚伸手在他後背輕輕拍了幾下,神情堅毅地搖了搖頭。葉楓心下欣慰,笑了一笑。姚大通道:“本來老爺極不贊成我學武功的,卻經不住少爺再三懇求……唉,假如我沒有武功多好啊,至少可以一生平安。”
青青道:“能帶來平安快樂的,從來不是絕世武功,而是心存善良,手中有殺人的刀劍,反而是災禍上身,那些叱吒風雲,縱橫四海的英雄豪傑,有幾個是因病死在牀上的?”何衝喃喃道:“既然知道會死於非命,爲什麼不放下刀劍呢?”青青道:“沒有了刀劍,他們拿什麼去爭奪虛幻不實的名聲?有些東西拿起來容易,要放下去真的真的很難。” 姚大通道:“慾望是無可救藥的砒霜,足以致命的毒藥,一旦被它纏上了,要麼身敗名裂,要麼橫屍街頭,休想能夠善終。”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捲起衣袖,褲管,只見兩隻手腕,腳踝的筋脈處,皆是赫然橫着一道傷疤,一看就知道曾被人使利刃生生挑斷了筋脈。 四條在肌膚上凸起的傷疤,猶如四條貪得無厭的螞蝗,牢牢盤踞在他腕間,腳踝,與他相伴一生。青青驚呼一聲:“姚先生,你……你……”目光下垂,似是不敢再看。
姚大通哈哈一笑,道:“倘若不是我貪戀虛榮,何至於今日家破人亡,獨居異鄉?”笑得卻如哀哭的一般。 趙魚沉聲道:“不用多久,你便可以洗冤昭雪,衣錦還鄉!”姚大通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冷冷的道:“是誰指使你來找我的?”趙魚苦笑道:“有一天早上我一睜開眼睛,就發現這東西放在牀前桌子上。”
他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放在姚大通的眼前。是一塊兩指寬、半尺長,做工粗糙的灰色布片。 只見上面寫着:“要打大老虎,請到洛陽找姚大通。”字跡東倒西歪,彷彿是初學寫字的孩童所寫。姚大通眼中有了笑意,道:“你居然信了?”趙魚一本正經說道:“我真的信了。”
那時候他丟了捕頭的飯碗,終日借酒消愁,看不到任何希望,心裡全是痛苦、黑暗、絕望。 就算明知有人設了個局,他也會毫不猶豫一頭扎進去,因爲他不想白天被酒精麻醉,晚上躺在牀上,眼睜睜的等着天亮。姚大通道:“你查不出他的來歷?”趙魚搖頭說道:“我根本查不出來。”姚大通道:“你不怕他利用你?”
趙魚道:“若是他利用我,證明我是個有用的人,我以爲我快成爲廢人了。” 姚大通道:“你敢肯定我會和你合作?”趙魚道:“在我做出決定之前,我已經來過幾次書院。”姚大通並不覺得奇怪,道:“原來你早就見過我了?”趙魚道:“是。”姚大通道:“你看到了什麼?”趙魚道:“我看到了你眼中的仇恨。一個心中有仇恨的人,是決不會束手待斃,虛度光陰的,他遲早會把那團火釋放出去。”
姚大通眼皮突突跳動,道:“不錯。” 葉楓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到洛陽?莫非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趙魚搖頭笑道:“若是我有那般手段,何至於愁腸百轉,無計可施?”又從懷裡取出一塊布片,上面寫的是:“葉楓近日將至洛陽。”趙魚道:“所以我在洛陽等你,我們並不是偶遇,世上沒有那麼巧的事。”青青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