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眼睛像一把精準的尺子,一寸寸地打量着這大屋裡的每一塊地方。牆壁是用釆自邙山的灰色巨石砌成的,表面被匠人打磨得光滑細緻,看上去莊重大方,和上官笑暴發戶的身份極不相配。 兩人看了良久,仍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他們心中卻有種不好的預感,這些厚重的石頭裡面,一定藏着置大家於死地的殺着。
他們凝望着一塊塊巨石,胸口彷彿也被一塊塊巨石所擠壓,幾乎無法正常呼吸。 片刻之後,他們的目光緩緩上移,只見南面的牆上篏着九隻體形龐大,青銅鑄就的大鶴,腦袋低垂,又長又尖的嘴巴前伸,彷彿在尋覓食物。北面的牆上篏着九隻肥偌的銅鑄的河蚌,貝殼合得緊緊,似是在奮力抵禦外敵,憨態可掬,甚是可愛。
他們相視一笑,心想:“這不倫不類的搭配,纔是上官笑的行事作派。” 正東的牆上是尊頭戴斗笠,揹負竹簍的漁翁,他笑容滿面的打量着兩邊的鶴蚌。西面是剛纔從地下升起的一大塊鐵板,故而光禿禿的,什麼東西也沒有。葉楓和趙魚同時心道:“怪不得上官笑能夠左右逢源,屹立不倒,因爲他一直坐收漁翁之利。”
忽然之間,只覺得腳下地板發燙,似是有不斷的熱氣從地下涌上,整個人彷彿踩在暖烘烘的坑上,不一會兒,雙腳全是汗水。與此同時,屋裡的神都幫衆人失聲叫道:“怎麼回事?好熱,好熱!”幾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將後背往牆壁貼去,殊不知牆壁亦是燙得厲害,登時燙得哇哇大叫,忙不迭躍開。
不到一盞茶工夫,整間屋子的地板,牆壁散發出嫋嫋煙霧,人人猶如置身於蒸籠之中,皆是滿面油光,大汗淋漓。倒在地上的幾具屍體,彷彿是在鍋裡煎的魚,發出吱吱的聲音。就在此時,頭頂又響起吱吱格格的機關觸發聲。衆人又驚又喜,心道:“難道上官笑於心不忍,放大家一條生路?”
明知道這樣的希望是異常的渺茫,衆人還是忍不住擡頭望去。覆蓋在屋頂上的鐵板當然沒有任何變化,只是那九隻銅鑄的大鶴突然全張開了嘴,露出了插在嘴裡的一根根手臂粗細的管子,宛若一支支等待發射的銃炮。衆人大感奇怪,心道:“這是做甚?”料想不是甚麼好東西,皆是暗自戒備。
九隻大鶴肚子咕咕亂響,似是吃得太飽,被撐得難受。衆人凝神靜氣,默不作聲。陡然間從管子裡射出一股股黑色液體,似瀑布一般,嘩啦啦的流了下來,散發出異常難聞的氣味。有幾人措手不及,被噴得一頭一身都是。衆人大吃一驚,大呼道:“西域的黑油!西域的黑油!”聲音都在顫抖。
衆人正沒做理會處,突見懸掛在大屋的數十盞燈火一齊搖擺起來,倘若有一盞落到了黑油裡,豈非大家都得玩完?衆人眼睛瞪得滾圓,心裡不住的禱告:“莫掉下來,莫掉下來。”然而世上最可惡的事,莫過於越怕什麼,就來什麼。只見一盞燈火翻了個筋斗,直直掉了下來。衆人譁然,發一聲喊。
金先生道:“不能讓它掉下來!”他傷勢甚重,體力一時難以恢復。 葉楓道:“是!”解下身上的長衫,躍起身子,在半空中兜住了下落的燈火,往牆上用力按去,那燈火立即滅了。數十盞燈火擺動得愈發厲害,不用多久,便將一一墜落。縱使他們本領了得,也無法確保萬無一失。
葉楓心道:“與其在做徒勞無益的事,不如先躍到牆上的銅像去,也許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神都幫衆人也想到了此節,一古腦的把桌椅壘得如一座小山似的,爭先恐後往上爬去,你擠我,我擠你,場面混亂不堪,卻是一個人也爬不上去。一大漢被夾在中間,根本無法向上攀爬,不由怒火中燒,抽出腰刀,左右亂砍。
旁邊幾人沒有防備,大聲慘叫,跌了下去,讓開了一條路來。 這漢子趁機手腳並用,踩着衆人的肩膀,腦袋,快速向上爬去。須臾間便到了頂端,只須發力往上一躍,就算相對安全了。忽然他覺得下身一陣劇痛,整個身子驀地裡矮了大半截,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兩條大腿已經滾落到一邊。
一赤發漢子一個虎跳,踩着他的胸膛,衝了上去。 他使盡全力喝道:“你上不去的……”話音未落,一個手臂奇長的漢子,縱起數尺之高,揪住赤發漢子的頭髮,用力往下一拽,赤發漢子站立不穩,栽了個跟頭。另一人趁他立足不穩,一刀砍在他脖子上,割了他的腦袋。
人人都想着第一個衝上去,互相殘殺,絕不相讓。 葉楓暗自嘆息:“既不肯合作,又要起內訌,真是死有餘辜。”抓起何衝,往上拋去,穩穩落到河蚌銅像上。那邊的趙魚,也把高歡,賈平扔了上去。周定邦,霍守業早已各自佔據了一個銅像。大鶴嘴裡的管子仍在噴吐着黑油,已漫至衆人的腳踝。
神都幫衆人還在莫名其妙的廝殺,地下橫七豎八的躺着十餘具屍體,卻沒有一個人能上去。人人似邪魔附體,全無理智,不曉得已經危在旦夕。葉楓伸手去抓金先生,不料他往後滑開數尺,淡淡的道:“我功敗垂成,沒有臉面再活下去。謝謝你。”他聲音很平靜,沒有任何的起伏波動,好像不成功就得死,是理所當然的事。
葉楓並不勉強他,因爲這種人一旦下了決心,就絕不會更改,躬身說道:“先生一路走好!”在上面的何衝“哎喲”一聲驚叫,道:“燈掉下來了!”才說到“掉”字,數十盞燈火已相繼落下。黑油本是易燃之物,一遇到燈火,爆出“蓬”的一聲巨響,熊熊燃燒起來。
神都幫衆人此時感到了恐懼,拼命往上面爬去,傾軋得更加厲害。火焰似兇猛的毒蛇,先從最下面的人燒起,接着迅速向上蔓延,很快把這幾十號在桌椅上的人吞噬。衆人渾身是火,料想已無生還的可能,不由得厲聲哭泣,破口大罵。 葉楓大吃一驚,急忙撥地而起,只見一大團火附在他腳上,燒得鞋子,褲子嗞嗞生響。
原來他鞋子被黑油浸溼,故而引火上身。何衝拍着銅蚌叫道:“快甩掉鞋子,別讓火上身!”葉楓何嘗不想擺脫這該死的火,只是他正處於上升趨勢,壓根就不敢處理這團火,只好任由它燒着。 坐在地上身上已經着火的金先生忽然彈起身子,向他疾衝過來。金先生這一下是使盡全力,奇快無比,轉眼間,就到了葉楓身後。
葉楓心道:“敢情他想拉我墊背!”想提氣加速,不知是驚恐還是慌亂,全身肌肉突然僵硬,心裡暗叫不妙。金先生伸出左手,抓掉他的鞋子,右手輕輕一劃,切斷了他燒着的褲管。 葉楓一片茫然:“他爲什麼要救我?”金先生雙手往他臀部一託,葉楓身不由已地飛起,落到銅蚌之上。
金先生氣力耗盡,往火海落去。葉楓熱淚盈眶,大叫道:“金先生……金先生……”他聽得自己聲音嘶啞,好似哭泣一般。金先生嘆息道:“一場空,一場空……”一股黑油噴到他的身上,他整個人都成了一團火焰。 黑油還是源源不斷的往外涌出,火還是熊熊燃燒着,但是下面已經沒有任何聲音,他們已經和紅紅的火焰融爲一體。 坐在銅蚌上的人雖然還活着,但是他們一點也不開心,因爲他們知道自己也活不長久了。
他們終究要葬身火海。 火勢愈發旺盛,一道道火焰拼命的向上竄跳着,似乎要擺脫這大屋的束縛,化爲一條無人可擋的火龍,直衝九天雲霄。大股黑色的濃煙,不住地盤旋上升。大屋的門窗皆被封閉,煙霧散發不出去,衆人被嗆得大聲咳嗽,淚水長流。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更要命的是,熱氣無法散去,整間大屋變得炎熱無比,就連所坐的銅像也是燙得厲害,臀部的肌膚都不敢與之相觸。
照此下去,就算不被燒死,亦要被生生燙成熟肉。 葉楓心道:“大夥兒成了香噴噴的烤肉,豈非把閻王爺的屎都要笑出來?老子怎麼甘心呢?”沮喪至極,頹然坐下。卻忘了胯下的銅蚌燙得厲害,更不巧的襠中的那團物事先落下去,燙得葉楓呲牙咧嘴,一泡尿情不自禁的撒到了褲襠裡。
當他的屁股再度與銅蚌接觸,卻覺得銅蚌上的熱氣減弱了許多,人也精神了許多。葉楓已然明白其中的奧妙,心裡笑開了花:“這泡尿來得真他孃的及時啊!”衝着衆人大叫道:“撒尿,撒尿!”衆人怔了一怔,隨即依他所說,紛紛尿到自己褲子裡,暫時解了燃眉之急。
葉楓心想:“上官笑設下機關,用意當然是剷除對手,只是萬一他也困在這屋裡,依他狡猾奸詐的個性,決不會陪大家一起去死,他必然在這屋裡留有一手,以備不時之需。”想到此處,驚恐之意頓消,感覺有了能活下去的希望。 他雙眼東張西望,目光忽然停留在漁翁的銅像上,似乎被某種㬵水給黏住,再也無法移開。心道:“鶴蚌相爭,漁翁得利,莫非這漁翁能讓我們脫身?”一時難以決斷,忍不住向趙魚望去。
只見趙魚面露微笑,神情堅毅,顯得胸有成竹。葉楓心道:“原來趙大哥也想到了!” 倆人四目相對之時,趙魚點了點頭,縱身躍起,向漁翁銅像撲去。葉楓這才注意到,趙魚的雙手裹着一層從衣裳上撕下來的布片,顯然是能抓得往滾燙的銅像。他務必要做到萬無一失,他不敢犯任何的失誤,因爲他沒有可以揮霍的本錢。
何衝他們已經知道他的意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看着在火焰上面飛行的趙魚。倘若趙魚有一口氣接不上來,便將飛蛾撲火般的,誰也沒有辦法救他。周定邦和霍守業嘴角帶着譏諷的笑意,心想:“當真是病急亂投醫,屎急挖茅坑,上官笑豈會犯這致命的錯誤?不是莫名其妙麼?”
忽高忽低的火焰有時候就貼着趙魚的雙腳,他甚至能聞到牛皮靴子被火炙烤時,所散發出的味道。他完全有能力再往上躍升數尺,可是他並不想這麼做。他要把有限的精力用在最關鍵的地方。 在他的記憶中,火一向扮演着不光采的角色。在他小時候,他的父母由於無法及時交租納稅,而被狠心的東家,衙役放火燒了他們棲身的茅草房。當他成爲捕快的時候,他幼年的經歷一遍又一遍的發生在別人身上。
雖然他知道火和刀一樣,要看是什麼人使用。在正直善良的人手裡,火是一盞明燈,爲世人照亮道路,帶來溫暖希望。在作惡多端的人手裡,火是替他爲虎作倀的工具,所到之處,寸草不生,雞犬不留。他很少看到燒得讓人熱血澎湃,有了壯志雄心的火,更多的是燒掉了正義與骨氣,卻讓自私貪婪成了潮流大勢! 噼啪噼啪的燃燒聲,在趙魚聽來,彷彿是他父親無助的嘆息聲,是他母親哀傷的哭泣聲。他心裡一陣酸楚,胸口似被東西堵塞,身子情不自禁往下墮去。
這一下完全大出衆人意外之外,衆人不由的失聲驚叫。趙魚亦是心中一驚,暗道:“我要做一盞明燈,讓大家都看得清道路。” 正好一股火焰撩到了他的臀部,趙魚又想:“火燒屁股,刻不容緩。”身子猶如被點燃的火箭,向上疾衝,雙手牢牢抱住了漁翁。此時漁翁已經燙得厲害,好在他手掌裹着布片,故而還能抓住。
只是漁翁銅像並無可以騎坐的地方,趙魚唯有懸掛在空中。倘若他不盡快找到操控機關的樞杻,後果將不堪設想。 紅色的火焰,猶如紅色的鮮血。 掛在上面的趙魚,就像一盞即將燃起的燈,就看是以什麼樣的方式點燃。如果是他自己燃燒自己,也許幾百年,幾千年之後,都有人感受得到他發出的光和熱。如果是由屋中的大火點燃,那麼這個世上又有幾人知道他的名字? 趙魚深吸了一口氣,眼中除了這銅像之外,再也看不見其他的東西。只有心無旁騖,才能超越自己。他已經準備好了,可是命運之神會給他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