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千千萬萬條路,但是我們能夠走的路,好像已經沒有幾條了。”趙魚右手握着酒杯,左手五指輕輕叩擊着桌面。何衝一字一字說道:“還有幾條?”趙魚伸出兩根手指,微微一笑。何衝道:“哪兩條?”神色頗爲焦急。 葉楓心道:“這少年見得我們轟轟烈烈,不禁心癢癢的,有些坐不住了,可是他身不由已呀。”眼角向賈平、高歡瞥去。
豈知他們壓根就無視何衝,四隻眼睛凝視着青青。葉楓心念一動:“原來他們聽青青的,她到底是什麼身份?” 青青若有所思,誰也不知道她在想甚麼。趙魚道:“一是我們夾着尾巴,悄無聲息地滾出洛陽城……”葉楓不覺一怔,尋思:“我們?原來趙大哥要把他們拉下水。”何衝立起身子,道:“不打大老虎了?”
趙魚道:“自己性命都未必保得住,還打甚麼老虎啊?”何衝用力一拍桌子,葉楓心道:“他的鼻子已經被趙大哥給捏住了。”想起多了幾個強援,便多了幾分取勝的把握,登時信心倍增。又見青青神色漠然,顯然並不打算阻止何衝。 何衝盯着趙魚,額角似有青筋凸起,怒道:“老虎一天不除,江湖便難有安寧之日。我一直以爲你是錚錚鐵漢,想不到你如此貪生怕死!”在桌上連擊幾掌。趙魚哈哈大笑,道:“我只是假設而已,你卻當了真。”
何衝臉紅了一紅,拱手說道:“對不起,我太心急了。” 趙魚搖晃着酒杯,道:“自家兄弟說對不起,實在太見外了,不如罰酒三杯?”何衝倒是豪爽,一口應允:“好!”便要舉杯飲酒。趙魚喝道:“且慢!”何衝一愣,道:“趙捕頭有何指教?”趙魚露出淡淡的笑容,道:“難道何兄就沒有祝福我的話麼?看來你平常不太和別人喝酒。” 何衝道:“好說,好說。”雙手舉起酒杯,道:“祝趙捕頭早日實現自己的抱負,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咕咚一聲,飲得乾淨。
趙魚跟着飲盡杯中酒,道:“再厲害的人,也無法憑一己之力扭轉乾坤,只有一羣志同道合的人,大家齊心協力,才能達到目的。拯救世界的重任,怎能少得了你的參與呢?”何衝道:“我像是有作爲的人麼?” 趙魚道:“會疾惡如仇,熱血沸騰的人,就是幹大事的人,斟酒!”葉楓提起酒壺,倒滿兩杯酒。何衝又飲了兩杯,道:“第二條路是?”趙魚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何衝道:“去找上官笑的麻煩?”趙魚緩緩道:“殺了上官笑,滅了神都幫。” 衆人吃了一驚,不覺“咦”了一聲。趙魚屈起右手五指,“篤篤篤”地敲着桌面,笑道:“與其東躲西藏,不如主動出擊,縱然是死,亦是死在衝鋒陷陣的路上,倘若被敵人堵在屋裡,亂刀砍死在牀上,豈非憋屈得緊?”何衝道:“不錯!”青青神色凝重,慢慢說道:“但是在洛陽城,上官笑勢力很強大,況且我們人數並不多。”
趙魚道:“經過長街一戰,神都幫上下都已看清上官笑過河拆橋,上屋抽梯的嘴臉,或許此刻他們都在爲自己盤算出路,再也不肯爲上官笑賣命。一旦我們殺上門去,神都幫自然土崩瓦解。”青青微笑道:“你就能確定我們會幫你?你想我們手提羊肉不沾一點油,我們可不是古道熱腸的老實人。” 何衝氣乎乎的道:“你怎麼這樣子呢?”青青道:“扳倒大老虎之後,趙捕頭便能獲得天大的好處,憑什麼要我們給他白乾活呢?春泥到街上給我捎東西,我還要賞幾十文錢給她買零食吃,否則她就不太樂意做跑腿。”趙魚道:“姑娘看我像是隻進不出的吝嗇鬼嗎?”
青青眉頭微皺,道:“倘若深思熟慮之人,定是放長線釣大魚,趙捕頭以後功成名就,想必不會虧待當年出生入死的兄弟。只是小女子素來目光短淺,疑神疑鬼,又怕趙捕頭到時官做大了,日理萬機,旴食宵衣,忘了大大小小的墊腳石。所以能把好處儘快拿到手裡,最是踏實妥當不過了。請趙捕頭多多見諒。” 何衝怒道:“你……你……”青青冷冷道:“假如不先小人後君子,把醜話說在前頭,與趙捕頭談好分成,以後豈不是成了糊塗賬,大家反目成仇?”趙魚哈哈大笑,朗聲說道:“扳倒了大老虎,姑娘就會拿到想要的東西。”青青展顏笑道:“我們願意聽從趙捕頭的安排。”
十一月十五,對於普通人來說,這一天除了特別的冷,雪下得特別的大之外,並無特別之處。只是那些要早起養家餬口的人,不住口的咒罵這該死的老天爺,下這麼大的雪,今天不是要吃老本麼? 倒是他的妻子眉開眼笑,緊攬着他的腰不放,死活不讓他起牀,笑道:“死鬼,天天早出晚歸,回來倒頭就睡,碰也不碰我一下,好像我是一坨得了瘟疫的死豬肉。就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你的冷淡無情,故而風雪交加,教你加倍償還我。”
但對於江湖而言,這一天是非同尋常的一天,整個江湖的走勢,許多人的命運,因爲這一天而發生不可預測的變化。葉楓打着哈欠,走到了大廳。經過多天的調理休養,身上的傷勢早已恢復得差不多。窗外大雪紛飛,而他精力充沛,感覺自己就像插在壺中的一枝箭,就等放到弦上,嗖的一聲,準確無誤地命中靶心!
葉楓忽然發現趙魚已經坐在廳中,手捧着一本厚厚的書,擺放在趙魚眼前的茶水,早已沒有熱氣,顯然他來了很久。而且他的身上穿得很單薄,從窗外涌入的寒風,不停地吹在趙魚的身上。身穿狐皮大衣的葉楓忍不住把脖子縮了縮,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趙魚對他自己的要求,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
他可以清楚地描述出他所在城市,凌晨和深夜的樣子,他每天呆在牀上的時間,決不會超過三個時辰。趙魚認爲,在牀上待得太久,不僅容易長贅肉,行動不便,而且頭腦會變得遲鈍無比。倘若一個人的腦子壞掉了,簡直比廢了武功更加可怕。 所以他既要少睡多動,又要時刻保持飢寒交迫的狀態。
他把自己當成行走在荒野冰原的一隻孤狼,絲毫不敢鬆懈,否則就會無聲無息的死去!葉楓目力極佳,一眼就看出了封皮上“資治通鑑”四個大字。 據說喜歡讀史書的人,凡事都以大局着眼,曉得利害得失。像趙魚精通古今,明白哪條路是可以平步青雲的捷徑,可是他爲什麼不向權貴低頭呢?
只要他稍稍彎一下腰,榮華富貴便唾手可得。世上有哪麼多條路,他爲什麼要走最難的一條呢?瞬時間葉楓心裡感慨萬千。 就在此時,聽得有人輕聲念道:“時大風雪,旌旗裂,人馬凍死者相望。天陰黑,自張柴村以東道路皆官軍所未嘗行,人人自以爲必死,然畏愬,莫敢違。夜半雪愈甚,行七十里,至州城。近城有鵝鴨池,愬令擊之以混軍聲。四鼓,愬至城下,無一人知者……”字正腔圓,宛若珍珠落玉盤,動聽至極。
不知何時,青青站在趙魚身後,念着他正看的章節。青青輕輕喘了口氣,柔聲說道:“趙捕頭下雪天讀李愬雪夜入蔡州,莫非想效仿李愬破吳元濟之事?”趙魚道:“我們久不現身,上官笑已經認爲我們無力與他對抗,早就逃之夭夭。這幾天洛陽城一切正常,要麼上官笑與少林寺重新分配利益,要麼和新的主人達成協定……” 葉楓道:“說不定上官笑借這下雪天,宴請神都幫大小頭目,藉機彌䃼裂痕。”何衝道:“所以他們決不會想到我們雪夜而來。”
青青又念道:“李佑、李忠義钁其城爲坎以先登,壯士從之。守城卒方熟寐,盡殺之,而留擊析者,使擊析如故。遂開門納衆。及裡城,亦然,城中皆不之覺。雞鳴雪止,愬入居元濟外宅。或告元濟曰:官軍至矣……” 神都幫總舵坐落在洛陽城西烏衣巷之中,氣勢恢弘,規模龐大,竟然佔據了整條巷子,彷彿一頭臥倒的灰色怪獸。
朔風伴着雪花,肆意地凌辱着人間,整條巷子一個人影也無,就連平時在大門當值的幾名教衆也不知去向,多半躲到某個角落,喝酒烤火去了。 趙魚他們仍不敢掉以輕心,貼着牆角悄悄前行,衆人均是身上披着白色的油布,與白雪融爲一體。衆人繞到神都幫後門,掛在門樓下的幾隻燈籠被風吹在地上,明顯早就無人看守。
他們在暗處觀察了一會兒,確定安全無事,相繼翻牆而入。 衆人入得裡面,隨即四下分散開來,人與人之間,都保持着一定距離,藉着屋宇假山的掩護,低行潛伏,小心前行。神都幫總舵面積極大,每幢房屋形狀大小都大同小異,根本就不知上官笑居於何處,葉楓雖然到過神都幫,但他當時是坐在馬車裡,來和沒來有什麼區別?
走了大半個時辰,不見絲毫端倪,就連來往的人也不見一個,想抓個人來問路也困難,偌大的神都幫彷彿是座空城。衆人心道:“莫非上官笑得到了消息,躲了起來?”更有些不甘:“只要我們沉得住氣,一定能發現蛛絲馬跡。” 正進退兩難之際,忽見前方遠遠花叢中燈火閃動,衆人大喜過望,忙縮身在假山之後。兩人越走越近,趙魚不知虛實,倘若搶出擒人,勢必驚動,只要一聲張,上官笑有備,豈非功虧一簣?
做了個跟上去的手勢,衆人放輕腳步,遠遠跟在兩人身後。 不多時,只見兩人走向一棟大屋,叩門走了進去。大屋四周全是茂盛的樹木,遮天蔽日,不注意的話,還以爲是好大一片樹林,難怪一直苦尋不着。葉楓心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子會打洞,上官笑心懷鬼胎,所以連住的地方也是見不得光。”
衆人走得近時,只見大門緊閉,正門兩邊立着十餘名執着兵器的神都幫教衆,顯得相當的無聊,來回踱着方步,嘴裡發着牢騷。衆人悄悄繞到屋後的陰暗處,使出“壁虎遊牆功”,沿牆而上,頃刻之間,就攀爬到了屋頂之上。趙魚輕輕掀開屋頂上的幾塊瓦片,從縫隙中往下瞧去。
只見屋內燈火輝煌,當中擺放着十餘張桌子,上面堆滿了魚肉雞鴨等菜餚。一股濃濃的酒氣,直衝了上來,衆人忙捂住口鼻,免得發出不必要的聲音。席間所坐之人,皆是神都幫大小頭目,東一簇,西一堆,人頭洶涌,嘻嘻哈哈,足有百多號人。上官笑、周定邦、霍守業皆在其中,唯獨不見玄鐵石。
上官笑忽然跳到椅上,左手叉腰,揮舞着右手,大聲道:“下雪天無甚鳥事,家裡幾個婆娘,想老子陪她們聊天談心,老子生性豪爽,喜歡席上客滿座,樽裡酒不空,和兄弟們喝酒,纔是老子最快活的時候,女人理她們做甚?只要按時交上功課,不就對得住她們嘛,哈哈。” 神都幫衆人齊聲說道:“我們跟着幫主,纔是真正的快活。”心中卻道:“你的快活,是建立在我們的痛苦之上。自從你龜兒子做了幫主,隔三岔五就到這個人,那個人家裡轉轉,說着給大夥兒送溫暖,加深兄弟感情,其實是看看大家的老婆,女兒漂不漂亮。”
上官笑左盼右顧,神情倨傲,道:“各位兄弟總算說了句良心話,前幾年範慶恩那廝做幫主,兄弟們日子又過得怎樣?”他手指着一人,道:“富胖子,你來說說。”富胖子道:“當時洛陽城還不是我們神都幫一家獨大,城東有運河幫,北面是兄弟會,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上官笑道:“誰都看得出來,這種局勢決不會長久,運河幫、兄弟會紛紛招兵買馬,擴張勢力,可是我們的範幫主在做甚麼呢?”富胖子道:“我們的範幫主不僅什麼也沒有做,反而立下一大堆狗屁規矩,約束兄弟們,說甚麼大家眼睛是雪亮的,只要我們嚴以律己,遵紀守法,人心、大勢終將倒向我們。”上官笑道:“然而人心大勢有沒有倒向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