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葬心

就在此時,聽得砰砰數聲銃響,跟着鼓樂齊鳴,吉時已到。寶鼎等人在廳中主桌落座。新郎阿寶卻和幾個孩童玩遊戲,跑來跑去,滿頭大汗,嫌身上的喜服礙事,脫了捲成一團,扔在一邊。只穿褂子短褲。宋慶反正事蹟敗露,用不着阿寶來遮掩,任由阿寶玩耍。數十個持刀握槍的兵牟把守各處,恰好將通往外面的每一條通道封住,密切監視着衆人。大家如芒在背,坐立不安。這哪是在喝喜酒,倒不如說是吃斷頭飯。

寶鼎不是此間主人,卻大馬金刀的坐在主位,好像是他操辦婚禮。朱師爺、宋慶、小唐、女人在他左右兩邊坐下,作陪的長者,莊孔坐在下首,畏懼謹慎,好像是堂下受審的犯人。其時下人端上酒菜,每桌都有一罈上好的汾酒。衆人見得寶鼎坐着不動,皆不敢往杯中斟酒,唯恐惹禍上身。個個如一尊尊木雕泥塑,詭異至極。葉楓才顧不得那麼多,提起酒罈,便要拍開壇口封泥。與他一桌的孩童都去和阿寶玩了,他獨佔一桌酒菜,想想就要放聲大笑。

忽然間眼前刀光閃動,接着脖子一涼,居然有兩把刀架在他項頸上。葉楓大吃一驚,差點跳起來,道:“怎麼回事?”只聽得一人陰惻惻笑道:“難道你看不出來?”不知何時,朱師爺竟站到了他身邊。朱師爺一邊說話,一邊奪下他手中的酒罈,隨即遞給守候在邊上官差。葉楓奇道:“難道這酒我喝不得?”朱師爺傲然道:“除了寶大人之外,在座沒有一個人配喝這麼好的酒。”寶鼎擺手笑道:“寶某不過一介凡夫俗子,和各位父老鄉親都是一個腦袋,兩隻手而已,朱師爺莫再要往我臉上貼金,寶某德行淺薄,實在愧不敢當。”

朱師爺大聲道:“寶大人一縣之主,堪稱獨一無二,矯矯不羣。事事當然要與衆不同,方能彰顯唯我獨尊。若是醃臢骯髒,一身汗臭味的泥腿子,遊手好閒,不學無術的地痞流氓,都和大人喝一樣的酒,大人的顏面往哪裡擱啊?”寶鼎望着收攏一起的汾酒,長長嘆息道:“別人豈不是要在背後說我好大的官威?我的名聲已經夠壞了。”朱師爺大聲道:“有道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大人就是太過於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某些人才敢得寸進尺,公然不把大人放在眼裡。”

寶鼎臉上微微一紅,道:“寶某隻求無愧於心,有些人要別有用心,我也無可奈何。”朱師爺道:“請恕屬下無禮,斗膽問大人一句,大人懸樑刺股,囊瑩映雪,十年寒窗苦讀爲的是什麼?”寶鼎道:“當然是報效朝廷,爲民造福。”朱師爺哈哈一笑,道:“可是大人上任一年多來,戰戰兢兢,事事務求皆大歡喜,一個人也不肯得罪,你分明是要做面面俱到,明哲保身的大好人,怎會去做一往無前,披荊斬棘的孤臣孽子呢?”寶勃然變色,站起身來,厲聲喝道:“你說什麼?”

朱師爺冷笑道:“大人真想匡救時弊,有所作爲,就要拋棄幻想,使出鐵腕手段,讓別人肅然起敬,望而生畏。當下正是大人揚名立威,打壓無知刁民的大好時機,大人爲何瞻前顧後,猶豫不決?”寶鼎沉吟片刻,十指輕叩桌面,喃喃道:“你說得不錯,男兒生來爲戰勝,我不能再得過且過,一事無成了。我要振作起來,幹出一番事業,對於有些人,我應該向他們說不了。”說到此處,右手一拍桌子,左手指着堆在地上的數十壇汾酒,叫道:“砸了,砸了!”

衆兵牟齊聲應道:“是!”拿起手中的刀槍,乒乒乓乓,將這些汾酒擊得粉碎,酒水橫流,酒香入鼻。衆鄉民眼睛瞪得大大的,滿臉惋惜之意。朱師爺拍手笑道:“寶大人當機立斷,真是英明神武!”寶鼎提起僅剩的一罈汾酒,斟在杯中,美美地喝了一口,笑道:“本來衝撞朝廷命官,依照本朝律法,當場責打三十大板,戴枷號令示衆一日。姑念爾等長居窮山惡水,不識時務,此次就不予理會。下次若是明知故犯,休怪本官數罪併罰,教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忽然之間,聽得“汪汪”的狗叫聲,幾條大狗聞得酒香,爭相奔來舔食。阿寶哈哈大笑,捂着肚子說道:“寶大人吃酒,狗也在吃酒,原來他們是一夥的。”寶鼎氣得臉色發青,喝道:“把這幾條狗宰了!”衆兵牟舉起刀槍,擊殺大狗。大狗嗚嗚叫着,跑出老遠去了。阿寶卻連滾帶爬,俯首吃着地上的酒水。宋慶神色尷尬,急忙向寶鼎解釋道:“阿寶是個傻瓜白癡,不是有意和大人過不去。”阿寶道:“我要做寶大人一樣威風的人,爸爸就不敢扼我媳婦的喉嚨了。”

寶鼎衝着宋慶一翹大拇指,讚道:“宋都頭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着實高明。”宋慶啞口無言,滿臉通紅,如喝了幾壇烈酒。寶鼎又喝了一口酒,目光往朱師爺等人掃去,冷冷說道:“你們應該明白一件事,無論你們多麼忠心耿耿,任勞任怨,都是你們應盡的職責。但是誰要懷着居功自傲,妄想與本官平起平坐的心思,我保證有能力將他打回原形,踩得他們永世翻不了身,天上地下,絕沒有一人救得了他們。所以你們要學會習慣適應本官站在你們頭上發號施令。”

朱師爺點頭笑道:“大人早就不應該對下屬過於客氣,作爲地位低下,卑躬屈膝的奴才走狗,落在他們身上的鞭子越重越痛,他們就越感恩戴德,歡天喜地了。”寶鼎哈哈一笑:“我豈非成了殘忍無情的暴君?”朱師爺道:“大人有所不知,你若是動輒就對下屬拳打腳踢,開口閉口都在問候下屬的老爹老母,大家不僅不會心生怨恨,反而喜不自禁,因爲大人已經真正把大夥當成自己人看待了。”寶鼎伸手從盤中撈起一個茶葉蛋,往小唐臉上擲去,大笑道:“小唐,你媽媽還好嗎?”

小唐不敢閃避,被茶葉蛋擊中,滿臉油水,極是狼狽。他和他母親感情極好,斗然間聽得寶鼎對他母親出言不遜,不由得露出怒意。寶鼎一拍桌子,右手抵着他的眼皮,好像隨時要將他眼珠子摳出來,喝道:“你爲什麼不高興?莫非你看不起我?”女人拾起落在桌上的茶葉蛋,取出蛋黃,棄之地上,手指拿着蛋白,擦拭着小唐臉上的油污,嘆息道:“能生出這麼俊俏孩子的女人,想來是個絕世美女,唉,你媽媽要是年輕十歲廿歲,寶大人一定會是你家的常客。”說話之間,鼓起腮幫,嘟起嘴脣,呼的一口香氣,吹入小唐的後頸。

小唐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哪裡消受得了?登時面紅耳赤,擱在桌面上的十指情不自禁顫抖起來,震得面前的碗筷叮叮作響。女人一隻手勾住他的脖子,兩個腦袋挨在一起。小唐愈發窘迫,又難以掙脫。女人笑道:“你偷了寶大人的心肝寶貝,還要生寶大人的氣,是不是過分了?我不奢求你做光芒萬丈,萬人敬仰的大英雄,但你也不能死氣沉沉,至少你要有微弱的光芒,那光更不是冰冷的,是可以溫暖感動別人的。我命令你,你現在就要發光。”小唐硬擠出一絲笑意,拱手說道:“多謝大人的關懷,家母身體安康。”

寶鼎嘆息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真是可惜。”小唐又滿臉通紅,一言不發。寶鼎別過臉去,盯着一干手下說道:“你們也彆氣餒,不要以爲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誰在賣力做事,誰在陽奉陰違,我心裡一清二楚。我更不是那種自己吃獨食,連點渣渣也不給別人留下的人。狗雖然沒有資格和主人一道吃肉喝湯,但也不能剝奪它吃屎啃骨頭的權利。尤其不能欺負聽話老實的狗。所以讓你們喝家釀的燒酒,亦是我的用心良苦,我希望你們心裡時刻有團烈火,敢於燃燒自己,視死如歸。”

衆手下唯唯喏喏,誰敢提出異議?寶鼎目光移轉,望着茫然無措的衆鄉民,臉色突然異常難看,咬牙切齒說道:“你們這些大字不識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蛋白癡,整天不是無所事事,遊手好閒,便是偷雞摸狗,坑蒙拐騙……”朱師爺冷笑道:“哼哼,說他們是人,寶大人已經嘴上積德,過於擡舉了。依我看來,他們不過是一頭頭長着人形的牲口而已!”衆兵牟揮動刀槍,張牙舞爪,大呼小叫,好像隨時要將衆鄉民當場格殺。衆鄉民大驚失色,全身打顫,膽子小的人,已經嚇得尿水長流。

寶鼎哼了一聲,道:“本官多數的精力都用在你們……這些人形牲口之上,春天來了,本官東奔西走,向這個大戶那個富農低聲下氣,替你們這些只要今天過得快活,不想明天怎麼辦的窮鬼懶漢統籌安排種子秧苗,冬天到了,本官又是上跳下竄,發動手頭寬裕的人捐衣捐糧,生怕你們凍着了,餓壞了,若是你們能稍微上進一點,本官就可以騰出手來,大膽去做其他的事情,何至於上任一年多來,一直原地踏步,毫無建樹?”唾沫橫飛,迭聲怒罵。

朱師爺嘆息道:“憑寶大人的才幹,入閣拜相亦不成問題。只可惜時運不濟,困在這窮山僻壤,進退兩難。”衆鄉民一聲不吭,神情木然,他們已經習慣了羞辱打擊。反正好事輪不到他們,壞事與他們脫不了干係。寶鼎冷笑道:“按理來說,你們腦袋空空,活得行屍走肉一般,讓你們吃屎喝尿都不過分。可是今天是小顏姑娘的大喜日子,你們又是她的親朋好友,本官打狗也得看主人,多少要給小顏姑娘面子。嗯,這樣吧,你們就以水代酒。你們儘管暢開肚皮來喝,絕不限量。哈哈。”朱師爺瞪眼喝道:“寶大人眷顧關懷你們,還不謝恩?”

衆鄉民紛紛站起,口吐頌詞,亂成一團。寶鼎洋洋得意,哈哈大笑。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只有把人劃分爲三六九等,才能凸顯他的唯我至尊。寶鼎大笑了一會兒,凝視着已經空了的酒杯,道:“爲什麼沒有人給我斟酒?這個地方都是沒有教養的人嗎?”莊孔見他又挑起事端,不由得暗自叫苦,忙走了過去,便要給寶鼎倒酒。他的手指還沒觸及酒壺,聽得寶鼎暴喝道:“你的手髒,滾!”孔莊強忍着委屈,攤開白白的雙手,笑嘻嘻的道:“在下這雙手洗了又洗,連皮都快洗掉了,一點也不髒。”

寶鼎翻了個白眼,道:“本官問你,你中過秀才麼?中過舉人麼?中過進士麼?”莊孔面現尷尬,喃喃說道:“在下並無功名。”寶鼎厲聲說道:“你一個布衣白丁,誰給你的膽量來給本官敬酒的?”忽然之間,聽得阿寶大聲嚎叫道:“爸爸,他們打我!”衆人轉頭望去,只見三五個孩童將阿寶按在地下,十餘個小拳頭不停地往他身上擂去,左眼角一大塊烏青,嘴脣腫得老高,額頭有幾個大包,看上去傷得不輕。敢情是玩耍的時候,相互起了衝突,這些孩童同宗同族,自是一致對外,羣毆阿寶了。

幾個兵牟喝道:“你們不想活了麼?”提起刀槍,過來驅趕。這些孩童方知大禍臨頭,一個個呆若木雞,竟不知起身逃走。他們父母不敢上前解圍,料定自家孩子凶多吉少,心下難過,情不自禁流下淚來。阿寶趁機一個翻身,掀翻這幾個孩童,接着一個箭步,站到他們身前,雙手張開,攔住氣勢洶洶的兵牟,喝道:“你們要幹什麼?”兵牟道:“幫少爺你打架啊。”阿寶道:“這是我與朋友之間的私人恩怨,你們來湊什麼熱鬧?”兵牟道:“可是你被他們欺負了。”

阿寶道:“是我自己本事不濟,怨不得別人,但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有一天,我會揍得他們鼻青臉腫。”這幾句話說得意氣風發,頗有幾分俠氣,實在難以置信出自一個傻瓜白癡口中。兵牟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宋慶冷冷道:“不要理他,讓別人打死活該。”兵牟如釋重負,忙退到一邊。阿寶飛起一腳,將一孩童踢翻了個筋斗,道:“我是以少勝多的西楚霸王。”衆孩童又大膽起來,二人分別抱住他的一條大腿,一人攬住他的腰,另一人一躍而起,掛在他肩上。

四人同時發力,阿寶登時轟然倒下。掛在他肩上的那孩童,轉換身形,騎在阿寶頭上,提起一隻拳頭,往他右眼角擊去。阿寶扭住他的手腕,叫道:“我掛免戰牌行不行啊?我的媳婦來了。”只見廳中已經站着個身穿新娘衣裳的少女。正是新娘小顏。她長得極美極美,氣質清純脫俗,輕靈飄逸,宛若畫師筆下的仙子。衆人忽然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坐了數百號人的大廳一片寂靜。她眉頭微皺,嘴脣緊抿,雪白的臉上淚痕未乾,顯是心裡異常難過,方纔大哭了一場。

小唐只覺得心口一酸,想大聲呼喊她的名字,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可是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只會是火上澆油,傷口撒鹽。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家釀的烈酒勁道極大,五臟六腑如火燒一般難受,嗆得額角青筋凸起,淚水長流。他當下有多失態,心裡就有多痛苦。女人嘆息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是長得比我好看一點點,但是她冷冰冰的樣子,宛如清湯寡水,跟她一起生活會快樂麼?哪比得上我熱情奔放,隨時會給你帶來意外的驚喜?”

小顏看也不看他一眼,彷彿當他是毫不相關的陌生人。她凝視着口水直流的阿寶,皺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緊繃着的臉上呈現出淺淺的笑意。她是不是已經認命了嗎?就算反抗又能怎樣?憑着宋慶所掌握的能量,要給這個村莊帶來一場空前的災難,並非難事。她向阿寶開始微笑的時候,已經下定決心,所有的困難由她一個人來扛。而且她笑的瞬間,她的心中生出一座墳墓,裡面埋葬着如花的青春,甜蜜的愛情。

只有極少數幸運的人得到真正的愛情,更多的人一輩子是同牀異夢,兩看生厭。一輩子很短,不要過於苛刻,得過且過就過去了,是不是?阿寶端起一盤雞腿,道:“老婆,老婆,我餵你吃雞腿。”他平時喜歡吃雞腿,故而在他意識之中,能夠與他一起分享雞腿的人,一定是他認爲最親密的人。他興高采烈地向小顏走去,只是感覺雙腳似踩在雲朵之上,既使不上半分力氣,又踩不到實處。該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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