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二片,三片……無數片。 正往半山行去的葉楓忽然覺得頭頂不斷有東西落了下來,擡頭一看,山道兩側的樹木被人大力推動,左右搖擺。枝條上一片片綠色的,枯黃色的樹葉,卻似仙女散花,在他眼前漫天飛舞,爾後慢慢落了下來,被他的雙腳踩得沙沙作響。葉楓當然知道樹葉爲什麼會落下來的原因。
他隨即回頭,看到了他這輩子也無法忘記的一幕。 這幾百條一餐能喝幾壇烈酒,能吃幾斤熟牛肉,能一掌劈死一頭大牛牯,在各自故里跺一跺腳,足以使別人寢食難安的兇悍漢子,此刻卻如一條條弱小無助的蚯蚓,在地上掙扎號叫。而枯瘦蒼老的東方一鶴,竟似無所不能,主宰他人性命的大神。
葉楓怔怔發呆,只覺得手腳冰涼,忽然聽得“啪”的一聲脆響,路邊一株碗口粗細的樹木竟被他生生拗斷。這些人真的值得他同情憐憫麼? 正是他們平時在地方上爲非作歹,悍然踐踏規則,致使天下紛然,怨聲滿道。莫說是承受這樣的懲罰,便是要他們下十八層地獄也不爲過。
但是東方一鶴這樣做,便是替天行道,正義的化身麼?他從不認爲只有殘酷的殺戮,纔是讓每個人心生敬畏的好辦法。韭菜之所以割了又迅速長起來,難道不是供它成長的土地太肥沃了嗎?與其一直動刀子收割韭菜,爲什麼不把心思放在整冶土地上呢? 然而這些深奧的問題,縱然是那些身處最頂層,統籌調度江湖事務的大佬們,亦未必能勘得破,想得通透,況且是見識淺陋的葉楓?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煩躁不安,忍不住仰天長嘯。新郎跺腳嘆道:“那些人在玩翻跟斗的遊戲麼?怎麼像大狗熊在地上打滾似的?以頭爲軸,穩住身體,屁股發力,豈不是就翻了過去麼?”手舞足蹈,若非是崎嶇不平的山道,早就翻了幾個完美無暇的跟斗了。
新娘盯着他身上紅彤彤的衣服,幽幽道:“你真的甚麼都不懂?” 東方一鶴毫不在乎衆人的痛苦,繼續發聲長嘯,地上翻滾的衆人忽然坐了起來,表情輕鬆,好像不再受到煎熬。只是他們雙眼空洞無神,嘴角流着亮晶晶的涎水,每個人都在做不同的事。有的人拍着雙掌,神情癡迷,哼唱着兒時的曲子,時不時伸出一隻手,道:“媽媽,寶寶嘴裡苦,快給我一塊糖。”
有的人撅起屁股,下巴貼在地上,把在地上行走的螞蟻當作兄弟朋友,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也有的人解開褲帶,撒一泡尿,弄溼地上的泥土,之後又用雙手把爛泥捏成泥娃娃。他們都有一個相同的地方,就是他們當下所做的事,皆是那些腦子還沒開化的孩童的最愛,完全不像是叱吒風雲,殺人如麻的江湖豪傑。
原來東方一鶴的嘯聲損傷了他們的神經,使得他們無異於白癡,傻瓜。衆人玩得不亦樂乎,東方一鶴收住嘯聲,叉腰哈哈大笑。 適才耳朵堵住那人親眼目睹自己同伴的慘狀,他的反應甚至比那些人還要強烈,抱着腦袋大聲驚呼,臉上的表情,絕非可以用恐懼所能形容的。
過了一會兒,見得衆人一個個成了白癡,情不自禁涌上喜悅之情,放聲大笑,笑得前俯後仰,淚水長流。和這些人以後生不如死起較起來,他的遭遇簡直是天大的奇蹟,還有什麼理由不欣喜若狂?東方一鶴目光緩緩向他移來,努了努嘴。 那人猛地撲倒,手腳並用,爬到了東方一鶴的腳下,脖子彎曲腦袋低下,看來是要向東方一鶴叩頭。
東方一鶴伸出左腳,腳尖托起那人的下巴,冷冷說道:“我真的要殺你,你便是額頭搗爛了,也是沒有用的。”那人全身冷汗直淋,神情極爲尷尬。東方一鶴從懷中取出一包油布裹好的東西,扔在那人身前,道:“告訴秦嘯風以及三巨頭,大同教長老東方一鶴攜華山派叛徒葉楓,在此等着他們。”
那人拾了起來,小心翼翼放入懷裡,道:“是,是,是。”東方一鶴足尖一送,那人倏地飛起,落到一匹馬的鞍上,唯恐東方一鶴突然變卦,在馬臀上連抽幾鞭,急急忙忙的走了。東方一鶴嘆了口氣,道:“球我已經踢出來了,就看你們敢不敢來接了。”拾起一袋遺落在地上的酒,尋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一邊往嘴裡灌酒,一邊看着數百個玩得不可開交的白癡,不時往遠處望去,他究竟在等誰?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敵人?
既然他已經說了要憑一己之力對抗武林盟,所等的人當然是武林盟的大隊人馬,他明知道即將要進行一場血戰,爲什麼不解掉自己身上的毒?莫非他有足夠的自信,便是身中劇毒,也能把武林盟的人殺得丟盔棄甲,屁滾尿流?他喝了三袋酒,仍沒有武林盟的人出現。
他並不着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該來的還是會來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極有氣勢的長嘯,雖然不能與他相提並論,但亦是功力非凡。更不似他的嘯聲暗藏殺機,攝人魂魄,聽起來凜凜正氣,令人全身舒泰。而從方位來判斷,各個方向皆有嘯聲,顯然不是出自一人。數百個白癡一齊擡起頭,皺眉叫道:“把寶寶給嚇死了。”
東方一鶴冷笑道:“又來了幾個不知死活的。” 當第二波嘯聲再起時,離他們已近了許多。東方一鶴擡眼望去,只見東南西北中各有一人,往他這邊急速奔來,口中長嘯不止。東方一鶴道:“都是些尸位素餐的酒囊飯桶,還好意思以名門正派自居?”喝掉袋中的殘酒,猛地深吸一口氣,縱聲長嘯,似山崩地裂,直插雲嘯,竟蓋過了越逼越近的嘯聲。
數百白癡“啊唷”一聲,臥倒在地,腦袋不斷研磨着泥土,敢情是想鑽個窟窿,好把整個人藏進去。 正在行走如飛的五人忽然覺得喉嚨一緊,既似滔天巨浪當頭壓下,又似被人迎胸重擊一掌,難受得幾乎無法喘息過來。五人不禁大吃一驚,知道遇上了極不好對付的勁敵。
儘管他們平時目空一切,自以爲放眼天下,亦無多少與之一戰的對手,此時卻有自知之明,不敢以硬碰硬,當下停止不前,原地盤膝坐下。嘴裡慢慢降低聲調,一直到近乎於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喃喃細語,其實是轉攻爲守,把所有的力量凝集在自己身邊,築成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省得東方一鶴趁虛而入。
東方一鶴朗聲笑道:“來不及啦。”向右跨上幾步,衝到一處高地,脫下腳下兩隻又髒又破的鞋子,執在手中,相互擊打,發出異常沉悶的聲音。而喉間所發出的高亢嘯聲彷彿對應着那五人,驀地變得若有若無,溫柔無比,恰似一對親密無間的小情侶,肩並肩坐在皎潔的明月之下,周邊暗香浮動,
二人口中說着世上最甜蜜的情話,簡直把月亮也聽得臉紅耳熱,羞答答的躲在雲中不敢露面。 雙方所發出的聲音在看不見的空間糾纏不清,展開高手般的對決,那五人察覺到東方一鶴的內力宛如汪洋大海一樣,實在不是他們所能壓制的,但自恃出身名門,道學正宗,更何況歷來是“邪不勝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別看現在東方一鶴佔據了上風,但是老天爺會讓他笑到最後麼?
不由得心中欣慰,雙眼微閉,彷彿東方一鶴這消魂蝕骨,步步逼進的魔音,不過是擾人心神的嘈音而已。 有道是城池失火,殃及池魚,葉楓很不幸的就成了那條倒黴的魚。 他們相互降低聲調的時候,葉楓恰好拿掉了塞在耳中的布團。忽然間心中盪漾,一陣無法描述的溫柔自深處直涌上來,頃刻瀰漫了全身,原本偉岸挺拔的松樹,奇形怪狀的山石,天上不太刺眼的日頭,此刻看來居然幻化成溫馨至極的畫面。
圓月當空,長滿各種鮮花的中間,擺放着一張鋪着柔軟墊子的長椅,倘若有對男女在這裡,豈非妙不可言? 葉楓猛然回頭,就看到了立在樹下的一個女人,她的臉怎麼回事?怎麼一會兒是清純可愛的餘冰影,一會兒是成熟嫵媚的阿繡,不管她是餘冰影還是阿繡,反正這兩個女人,都是他此生無法忘懷的人。
她的左側立着一個男人,他的臉也是變幻不定,時而是捉摸不定,精於算計的餘觀濤,時而是自大成狂,陰險兇殘的繆宗棠。不管他是餘觀濤還是繆宗棠,都是讓他感到極不舒服的人。 他心中的溫柔越來越濃,忽然有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今天縱然天王老子在場,我也要與她花前月下,述說衷腸。”大步走了過去,握住她的手,大聲說道:“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語氣乾脆堅決,好像天崩地陷,世界毀滅也休想他改變主意。
女人和男人同時驚叫起來:“你要做甚麼?快放開我(她)!”原來葉楓被東方一鶴的魔音所迷惑,情不自禁將小孩子新郎新娘當成了他喜歡,以及他憎恨的人。 葉楓怒道:“我早受夠你了,是你一直在作怪。”將手一揮,新郎摔倒在地,幸好葉楓神智不清,沒使多少氣力,只是摔得頭昏腦脹,尚未造成較大的傷害。
新娘失聲驚叫,步步後退,道:“你……你……別過來……”葉楓衝了過來,握着新娘的手,一拉一扯,新娘身不由已,倒入他的懷裡,見得葉楓雙眼發紅,額角青筋凸起,心中害怕,忍不住哭了出聲。葉楓道:“我都豁出去了,你爲什麼要退縮呢?”脖子伸長,便要來吻她。
新娘拼命晃動腦袋,儘量不讓他得逞,想拳打腳踢葉楓,可是被他抱得緊緊,哪騰得出來手腳?道:“你……你……是不是瘋了?”新郎爬了起來,想過來幫她,又見葉楓兇惡猙獰,躲到一棵大樹後面,道:“他想親你啊。”葉楓粗重氣息噴在她臉上,兩鬢秀髮搖擺不定,急道:“我……該……該怎麼辦啊?”
新郎道:“我媽媽對我說過,倘若女人被男人親到,就會肚子大起來……”新娘道:“我媽媽也對我說過,小孩子都是從媽媽的胳肢窩裡鑽出來的……” 新郎點着頭說道:“對啊對啊,我娘說我當時不知做甚麼,格外磨磨蹭蹭,足足花了兩個時辰才鑽了出來。”
新娘臉色蒼白,道:“胳肢窩裡又沒有窟窿,小孩子硬生生擠出來,豈非痛得要命?啊唷……啊唷……我的媽呀!”說話之間,被葉楓在臉頰上親了好幾下。新郎眼睛發直,屈着指頭叫道:“一二三四五,他親了你五下,你要給他生五個孩子……哈哈。” 說到此處,猛地想到一件極其要緊之事,拍着大腿叫道:“我爹孃賣了家中唯一的大黃牛,要我娶你,是要你給我家傳種接代,想不到你給別的男人生孩子,你是大騙子。嗚嗚。”哭了起來。
新娘羞愧難當,張口咬破葉楓湊過來的嘴脣,哭道:“我……我不是大騙子,我會把彩禮……嫁妝……退還給你……家……生下來的小孩……我自己來……養……”葉楓一痛之下,“啊”一聲大叫,登時清醒過來,吃驚地看着對他怒目而視的新娘子,奇道:“你怎麼在我的懷裡?我的嘴脣怎麼流血了?” 新娘騰出右手,一巴掌摑在他的臉上,怒道:“我不認識你,你爲什麼要我給你生小孩?”
葉楓如遭五雷轟頂,跳了起來,急道:“你給我生小孩?有沒有搞錯啊?”新娘更怒,尖聲叫道:“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你還敢不承認?”她忽然口氣緩了下來,雙頰浮上紅暈,道:“碰上你這個無賴,我只好認命了,誰教我們做女人的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呢?”一邊說話一邊偷偷看着葉楓,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 葉楓一陣茫然,道:“哪來的鍋,哪來的米?又怎麼做成了熟飯?”
新郎從大樹後面伸出半個腦袋,道:“你和她就在這裡,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白米飯。”葉楓嚇了一跳,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褲腰帶,絕無有解開過的跡象,道:“怎麼可能呢?”新娘雙腳踩得地上的石頭咯咯響,抿着嘴脣,低聲說道:“你很快就有五個孩子了。”輕輕撫摸着肚子,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葉楓神色尷尬,意欲解釋幾句,豈知此時傳入耳中的聲音變得輕佻放蕩,宛若是男女情到深處的嘆息。葉楓心中怦怦而跳,只覺血脈賁張,全身燙得極是厲害,剛清醒過來的頭腦又混亂不堪。新郎驚道:“不好,他又要來親你了!”新娘瞪了他一眼,怒道:“我們倆夫妻的事,與你何干?”
新郎道:“你一定要退還彩禮,嫁妝,莫說話不算數。”葉楓“啊”的一聲大叫,將新娘撲倒在地。 新娘驚駭交加,兩隻弱小的拳頭在葉楓背上亂捶一通。葉楓似被烈火焚燒,嘶的一聲,撕開自己的衣襟,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吞了她。新娘道:“快放開我,快放開我!”新郎哈哈大笑,道:“原來他是在給你冶病。”
新娘怒道:“你纔有病呢。”新郎道:“有幾次我看見我父親把我母親抱得緊緊,我很是好奇,問我爹爹在做甚麼,你猜我爹爹怎麼回答的?”新娘忍不住問道:“他怎麼說的?” 新郎得意洋洋道:“我父親說我母親燒得厲害,需得出一身大汗,我一眼瞥去,我母親雙眼翻白,手腳亂蹬,嘴裡發出古里古怪的聲音,也不知開心還是難過……”
新娘沉吟道:“發燒是很難受的,爲什麼會發出快樂的聲音呢?”新郎撓了撓頭,想了一下,道:“藥到病除,當然很快樂啦!”卻聽得嗤的一聲響,新娘的左肩被葉楓撕下一塊布片,露出肌膚。新娘花容失色,道:“不要,不要啊!”新郎道:“他是爲你好啊!” 新娘道:“甚麼?”
新郎道:“每次我見到我父親給我母親治病,他們都是身上全無衣裳,大汗淋漓,你衣服包裹着身子,怎能出得了汗,病怎能好得了?”新娘滿臉通紅,道:“你胡說甚麼啊!”雙手亂舞亂抓,忽然指尖觸及一塊硬物,當即也不多想,抓在手中,砰的一聲,敲在葉楓頭上。
葉楓抱着腦袋,大叫一聲,往後倒去。 忽然間耳中沒有了讓他癲狂的魔音。新娘扶住葉楓,揉搓着他被石頭敲到的地方,柔聲道:“我知道你很想我,但是現在我肚子裡有五個孩子,又怎能……那個呢?”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只有她和葉楓才能聽見:“等我生出了孩子,你想怎樣就怎樣。”葉楓怔怔看着眼前長相奇醜的新娘子,不由得心中一凜:“我真的墮落到沒追求,飢不擇食的地步麼?”
便在此時,聽得山下的東方一鶴冷冷道:“自作聰明的廢物、飯桶,好好的拿了布片做甚?”聽他的口氣,顯然在指責葉楓。葉楓臉紅了紅,啞口無言。原來東方一鶴耳力極佳,山上傳來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倘若再繼續發聲,恐怕葉楓小命難保。那五人本來難以招架,已經心浮氣躁,亦要跳起來手舞足蹈,哪料到東方一鶴倏地停頓,登時鬆了口氣,無不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