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心中大奇:“又不是過年過節,放鞭炮做甚?”辛十娘性急,跳了起來,走到門口,推開大門,不由得目瞪口呆,屋裡的衆人“啊”的一聲,不約而同的跳起。見得外面兩個小山包上皆有人,左邊山上施放煙花爆竹,硝煙瀰漫,㫬麗奪目。右邊山上敲鑼打鼓,手舞足蹈,喜氣洋洋,端的熱鬧。
店門口的空地上,立着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數百人。辛十娘不僅認識每一個人,而且和他們相處得極爲融洽,這些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原來此地居民性情溫和,懂得享受生活,無論家裡來了客人,還是操辦婚喪喜慶,亦懶得在家裡開火,皆交給辛十娘打理。 他們每次見了辛十娘,總是滿臉堆笑,聊天聊地。
只不過往往說不到三五句話,便話題一轉,笑嘻嘻問道:“何時才能喝到辛掌櫃的喜酒?莫非辛掌櫃眼光高,沒有看得上的男子?我有個大侄子,人高馬大,不嫖不賭,是個人人讚不絕口的大好人,至今一點元陽未泄。不如改天我把他領來,看看有沒有與辛掌櫃同牀共枕,白首偕老的緣分?”
饒是辛十娘幹練潑辣,也被這些熱衷他人終身大事的三舅四伯,七姑八姨詰問得啞口無言,招架不住。好在店裡的夥計好不乖覺,一看到辛十娘面紅耳赤,難以下臺,便尋各種事務替她脫困,辛十娘自是趁機一溜煙的走了。這些人仍不依不饒,在她身後大聲聒噪:“腰細臀大,雙腿修長結實,不去嫁老公,生小孩真是可惜!”
此時他們臉上卻沒有平時熱情洋溢的笑容,反而是無法形容的恐懼,好像眼前的辛十娘是要他們性命的閻王無常。倘若你的脖子上架着把鋒利的刀子,還能笑得出來麼?如果說辛十娘有害怕的時候,那麼肯定就是現在。她愁眉苦臉,喃喃說道:“我們的三寸已經被別人捏住,這下該如何是好?”
葉楓心中一凜:“又是衝着司馬逸來的!他如今就像跑到平原曠野的獐鹿,誰見了都得眼紅。” 司馬逸似乎還在回味辛十娘所說的話,低聲問道:“我真的做錯了麼?我真的是害人害己?”鮑春雷紅着雙眼,怒道:“容不下好人的世道,沒得救了,沒得救了!”
衆人身後高處的一塊平整大石上,擺着一張椅子,坐着一個肥頭大耳,滿面笑容,三柳髭鬚,一身黑色衣裳的中年男子,宛若高高在上的菩薩佛祖。辛十娘當然識得他。原來這人姓杜,名青竹,是此地獨龍莊的莊主。 他少年時結識了一班極不安份的兄弟,專做打家劫舍、強取豪奪,把腦袋別在腰間的勾當,攪得江南江北,兩淮天翻地覆,雞犬不寧。
好在後來娶了個心地善良,通情達理的妻子,規勸他浪子回頭,做正當生意。數十年下來,混得風生水起,富甲一方。又被他妻子的菩薩心腸所感染,鋪路修橋,救濟窮人,做的好事不計其數,方圓三五里的百姓無不稱讚擁戴。 辛十娘定了定神,笑道:“杜莊主又要請鄉親們吃流水席了?
正好小店剛到了一批上等的牛肉。”杜青竹哈哈大笑,道:“在下白長了一雙眼珠子,與辛掌櫃做了多年鄰居,居然不知你是大名鼎鼎的‘飛天魔女’辛十娘,唉,江湖上姓辛的厲害女人能有幾個啊?我這一團漿糊般的腦子,做生意還能興旺發達,老天爺的眼睛是不是長到屁股上了?”說着擡起右手,輕輕在自己臉頰颳了幾下。
辛十娘笑道:“一個人太出名總是不好的,尤其是有幾分姿色,還沒有嫁出去的年輕女子。” 杜青竹板起臉孔,一本正經說道:“你今天就要嫁人了。”鮑春雷似被摑了一巴掌,臉上肌肉劇烈的抖動起來。辛十娘看在眼裡,抿嘴笑道:“既然杜莊主幫我牽紅線,那個人一定是個傑出人物,只是白天做媒,晚上便入洞房,未免有些太心急了。”
杜青竹大笑,道:“十娘你這塊又白又嫩的羊肉,落在別人的嘴裡,豈非太可惜了?” 辛十娘白了他一眼,嗔道:“嫂子賢慧大方,是萬中挑一的好女子,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況且以我不服輸的性子,豈會做一個看大老婆臉色,服服帖帖的小妾?”杜青竹笑道:“杜某在十孃的店裡少說喝了三五百回酒了,雖然與十娘談不上知已良友,但十娘多多少少對杜某有些瞭解。”
辛十娘道:“做我這個行業,想有越來越多的回頭客,就必須記得客人的習慣嗜好。” 杜青竹道:“能被十娘記在心裡,真是莫大的榮幸。”辛十娘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麼年我從沒有見過杜莊主穿黑色的衣裳,因爲你曾經說過,黑色代表着黑暗,邪惡。你喜歡黃色,紅色的衣服,因爲黃的代表希望,溫暖,紅的代表熱情,吉祥。自從我在這裡開店做生意,就看到你一直給大家帶來希望,吉祥。”
杜青竹道:“但是我在少年的時候,終日黑衣黑褲,那時候大江南北,誰不知道‘黑衣’小杜?” 辛十娘道:“大家喜歡敬仰的是現在的‘綵衣’老杜,說實話你穿黑衣真的很不好看。”杜青竹道:“如果今天我還穿着花花綠綠的衣服,恐怕包括十娘在內,沒有幾個人會把我當回事。”
辛十娘道:“原來莊主想要大家心生畏懼,不敢輕舉妄動。”杜青竹笑道:“有頭肥鹿跑到我的地盤,倘若我還是嬉皮笑臉,慈眉善目,哪裡還有我染指的份啊?” 鮑春雷怒道:“誰敢動司馬先生,先問問我老鮑答不答應?”辛十娘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莊主已經好多年沒有插手江湖的事了。”
杜青竹道:“但我終究是從刀林劍陣,屍山血海爬出來的江湖人,一旦聞到血腥味,自然而然就毛髮直立,拍案而起。十娘你不也是做了好幾年的正經生意麼?”辛十娘吃吃笑了一陣,道:“嫂子會答應你改行麼?” 杜青竹笑道:“她通情達理,事事替人着想,我能有今日的億萬家財,皆是她的功勞。但是我要涉足江湖,她的絮絮叨叨,菩薩心腸,卻是我最大的累贅。這個江湖不相信眼淚,更不講甚麼道理,誰的嗓門大,拳頭硬,他便可以呼風喚雨。”
說話之間,右手揮動,一個圓圓的物事向辛十娘擲了過來。卟的一聲悶響,落在辛十娘腳下,竟是一個女人的腦袋,雙眼瞪得滾圓,自然死不瞑目。 葉楓他們大吃一驚,倒抽一口涼氣。杜青竹大笑道:“現在你還擔心看大老婆的臉色麼?”辛十娘目光向司馬逸臉上移去,道:“他就是那頭跑到你地盤的大肥鹿?”
杜青竹笑道:“不錯。”辛十娘道:“做生意的人,最講究信譽,我若是任由你從店裡抓捕客人,以後誰還敢到我這裡喝酒,花錢?”杜青竹道:“你做了我的老婆,當然事事聽從老公的安排,誰敢說個不字?” 辛十娘“呸”了一口,笑道:“不要臉,哪有自己給自己做媒的人?”杜青竹笑道:“幾百個父老鄉親替我做媒,這樣總可以吧?”
辛十娘搖了搖頭,道:“只可惜我已經有了中意的人。”大大方方挽起鮑春雷強壯,粗糙的手。鮑春雷如遭電擊,全身僵硬,腦中一片混亂。杜青竹冷笑道:“他只不過是個無根的浪子,也許連明天的太陽都看不到,你這是何苦呢?”辛十娘笑道:“魔女和浪子,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這樣的男女,豈非是絕配?”
她一邊說話一邊仰起臉,在淡淡柔和的陽光照耀之下,光滑如玉的臉龐似乎散發出奇異的光芒,葉楓忽然心頭亂跳,想起了與他始終有道鴻溝的餘冰影,熱情如火的阿繡,似被尖針在心口狠狠刺了幾下,痛得眉頭嘴角都抽動起來。只見辛十娘目不轉睛地看着濃眉大眼的他,臉上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柔聲說道:“我做你的婆娘,替你生兒子女兒,你願不願意娶我啊?”
鮑春雷驚喜交加,不由得跳了起來,顫聲說道:“你……你說……說……什麼?” 誰知剛縱起身子,卻被葉楓伸出右手,往他後腦勺一按,生生壓了下去。聽得葉楓笑道:“你到底願不願意?我也是個單身漢。”鮑春雷咬了咬,大聲說道:“我……我一百個願意。”後背衣裳被汗水浸透,好像經歷了一場異常激烈的惡戰。
辛十娘笑道:“雖然我年紀不少了,但和情竇初開的小女孩一樣,時常憧憬着能夠一見鍾情,一眼就可以找到我想要的人,所以我一看到你,就有種預感,今生今世,我只和你在一起。” 杜青竹冷笑幾聲,道:“沒用的,沒用的。”辛十娘道:“你應該知道,感情是不能勉強的。”
杜青竹厲聲道:“我偏要勉強,我殺了結髮妻子,就是要和你過日子。”伸出左手,衝着一個項頸戴着長命鎖的孩童招了招手,道:“狗伢子,你過來。”狗伢子慢慢走了過去,怯生生的道:“莊主,我來了。”杜青竹撫摸着他的腦袋,道:“聽說辛姐姐對你很好?”
狗伢子道:“她經常給我家送吃的穿的,好多人說她是貶入凡間的仙子。”杜青竹哈哈大笑,道:“那你過去和辛姐姐說說,讓她做我的媳婦,你家一日三頓的飯食,一年四季的衣裳,全由我包了。”狗伢子轉頭看着依偎在鮑春雷懷裡的辛十娘,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可是她已經有了喜歡的人。”雙腳一動不動,顯得極有義氣。
杜青竹笑道:“小鬼頭狡猾得緊,竟然拐彎抹角與我討價還價。你父母向我租了二十畝良田,刨掉每年向我上交的租金,到手的收成所剩無幾。要不你幫我搞定辛姐姐,這二十畝良田我便送給你家?”狗伢子仍是不動,道:“他們真的很般配。”忽然之間,人羣中衝出一對皮膚黝黑,容貌蒼老的男女,女人提起狗伢子的左耳,重重一巴掌摑在他臉上,喝道:“還不快去!”
男人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狗伢子登時翻了幾個筋斗,男人怒道:“你不把莊主交待的事情辦好,休怪我無情無義。”杜青竹笑道:“狗伢子他爹,你好嚴厲的手段。”男人賠着笑道:“小孩子不省心,就要打到他聽話爲止。”狗伢子慢慢爬起,步履蹣跚的向辛十娘走去。辛十娘心中一酸,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狗伢子嘴脣附在辛十孃的耳邊,低聲說道:“杜莊主的心腸很壞,你別上他的當。”一串串淚水落在她的肩上。辛十娘哽咽着道:“謝謝你的提醒,姐姐曉得怎麼做了。”取出一張銀票,悄悄塞入他的懷裡,道:“姐姐請你吃東西。”狗伢子嘻嘻一笑,道:“是請我吃喜糖。”掙脫她的懷抱,一步一步往後退去,雙眼始終盯着辛十娘。
退了三五十步,猛地轉過身子,大步走到杜青竹面前,抿嘴一聲不吭,一副任由處置的架勢。他父親怒不可遏,牙齒咬得格格響,拳頭高高舉起,便要揍狗伢子。杜青竹橫了他一眼,他吃了一驚,兩隻拳頭悄悄放了下來。杜青竹撫摸着狗伢子的腦袋,笑道:“看來你和辛姐姐的關係並不太好,我最討厭說謊的小孩子了。”右袖倏地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狗伢子往後便倒,脖頸噴出血箭。他爹孃貪財勢利,終究是親生骨肉,見得兒子喪命,一齊跳起,面如死灰。正欲放聲痛哭,聽得杜青竹冷冷道:“盧管家你待會與狗伢子爹孃辦個交接,把田契換上他們的名字。雖然狗伢子沒給我辦好事,但我還是不能虧待他們。”狗伢子爹孃聽得有天大的好處,臉上的悲痛似被風吹跑了一般,頓時喜笑顏開,跪拜在地,千恩萬謝,再不去看死於非命的兒子。
杜青竹目光緩緩向衆人臉上掃去,那些年老體弱,時日不多的長者無不臉帶笑容,就連有些生活窘迫,混得不如意的年輕人,亦伸長了脖子,渴望被杜青竹挑中,用自己的一條命,給貧窮的家庭帶來一筆巨大的財富。杜青竹東看西看了一會,右手定定指着一箇中年婦女,道:“孫婆,你時常和十娘聊天聊地,你一定能夠說動她。”
孫婆難以掩飾內心喜悅,昂首大笑良久,跪在杜青竹的腳下,不停叩頭,腦袋叩得咚咚響。杜青竹笑道:“你想得到甚麼?”孫婆道:“任由莊主賞賜。”杜青竹沉吟片刻,道:“你三個兒子個個生龍活虎,精神抖擻,就是家境貧寒,一直沒有娶媳婦。要不我分三個標緻的丫環,給他們爲妻,再送他們一人幾間房子,一些做小生意的本錢,你覺得滿意麼?”
立在他身後的盧管家,當即將他所說的一項項記錄起來。孫婆大喜過望,道:“多謝莊主的成全!”一躍而起,快步向辛十娘走來。辛十娘皺眉說道:“孫婆,你這是何苦呢?”孫婆拍着胸脯,大聲道:“你這小妮子,莫要不識好歹,杜莊主家財萬貫,嫁給他是你十輩子修來的福分!”
辛十娘眼中流出淚水,嘆息道:“對不起,我做不到。” 孫婆又大笑起來,道:“你已經給了我天大的面子!”奔了回去。杜青竹道:“我不信你的心腸是鐵石做的,難道幾百條人命,不能讓你回心轉意?”左掌斫在孫婆脖子上,孫婆哼也不哼一聲,倒了下去,雙眼又往衆人望去。
衆人如一鍋燒開的沸水,大叫大喊:“莊主,我去!”亂成一團。忽然聽得一人喝道:“你不是想要我司馬逸的人頭麼? 杜青竹冷笑道:“司馬先生你終於看不去了?可是已經有兩個人爲你枉送了性命。”衆人被司馬逸壞了財路,惡狠狠的瞪着他,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司馬逸看着衆人猙獰恐怖的面孔,長長嘆了口氣,只覺得手腳冰涼。
杜青竹道:“你還認爲自己是飽讀詩書,洞悉一切的聰明人麼?”司馬逸眼中閃動着瑩瑩淚光,道:“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他以爲自己當下所做的一切,是給世人爭取公平,自由,不用匍伏在某些人腳下,可以挺直腰桿,大聲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但是他面對這幾百雙巴不得將他殺死的目光,他已經清醒了。
他們既感受不到他所做的努力,付出慘重的代價,更體會不到時代進步給他們帶來的幸福快樂。他們只知道杜青竹能夠給予他們看得見的好處,所以他們自然而然視杜青竹爲守護神,堅定不移的站在杜青竹這邊。杜青竹冷笑道:“你連我都搞不定,還改變甚麼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