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號在大海上漂泊了將近兩個月,如今即將迎來本次航程的尾聲,在抵達最終目的地橫濱港之前,需要在上海停靠,送別來自中華大地的客人並稍作補給,船上乘客們也終於擁有一個短暫的踏上大地的時間,雖然不過區區半日,但這對於海上航行已久的人已彌足珍貴。
空山一葉自然沒有走下郵輪的意思,事實上非常討厭在水上漂泊的他比任何人都迫切的想要登陸,但面對此時還叫做“大清”的中國,他並無半分歸屬感。
短暫的美國西部闖蕩生涯讓空山一葉見識到了傳說中的豬尾辮,哪怕當初逃亡時刻,他亦數次忍不住親手爲那些嚇壞了的勞工割掉,此時如果讓他看到滿街滿眼的辮子,他怕自己越發雜亂的心境徹底爆發——哪怕劍術通天,難道他有割掉幾億人辮子的本事?
索性眼不見心不煩。
船艙內逐漸清淨下來,空山一葉正欲打坐冥想,卻被一個讓他既熟悉又頭痛的腳步聲打斷。
數日不見的福澤大吉笑眯眯的輕敲房門,當看到面無表情的空山一葉後,這老混蛋竟然笑得更加燦爛,他舉着幾瓶清酒道:“上海有日本人開設的商社,不缺好酒,索性今日把最後幾瓶拿來與君痛飲。”
空山一葉還能說什麼?
福澤毫不客氣的擠進房門,剛要坐下,卻看到了那把被空山一葉放置於牀頭的長船長光,他眼中頓時升起莫大的興趣,收起笑容正色道:“空山先生,可以讓在下品鑑一番嗎?”
“不可以。”空山一葉毫不猶豫的拒絕。
這把劍對於空山一葉的意義早已超越武器範疇,而是生死不離的夥伴,甚至是寄託。
自江戶空山流道場回到他手中之後,也只有佐奈和霧子二女爲其保養時才觸碰到,其他人只有體驗它鋒刃的機會。
擁有日本人少見的厚臉皮的福澤大吉搓着雙手懇求道:“只求觀摩,絕不觸碰,望空山兄可以滿足在下小小的好奇心。”
空山一葉嘆了口氣,握住劍柄悵然道:“這是一把可以帶來腥風血雨的劍……你知道的,我從不開玩笑,還想看嗎?”
“哈哈,帶來腥風血雨的從來都是人,而不是劍,空山兄這樣說,在下越發好奇。”福澤是不相信的,或者說哪怕是真的他也毫不在乎,所謂腥風血雨這些年他見識的還少嗎。
雖然福澤說的一點也不錯,從《七武士》起落入菊千代手中,到重新回到空山一葉手中這兩百多年,還不如當初他在江戶兩個月殺的人多。
但事物在發展過程中總是在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
見福澤很是堅定,空山一葉緩緩抽出長船長光豎在福澤面前。
“這是……備前長船系麼……”福澤大吉盯着劍身,哪怕看不到被劍柄包裹起來的銘文,見多識廣的他也瞬間判斷出劍的出處來歷。
他逃出手絹捂住口鼻,湊近長劍仔細打量,悶聲悶氣的讚歎道:“美而不媚,凜冽中蘊含一股清華之氣,好一把高不可攀的劍!”
“幾年前,在下曾有幸品鑑過一把長船鍛刀大師供奉給天皇的劍,美麗華貴還在這之上,遠觀之便生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感,但可惜……湊近一看,劍身上並無一絲痕跡。”
福澤的話帶着一絲諷刺意味:“那把備前長船與其說是武器,倒不如說是瓷器,只可觀賞,既不能防身,又不能殺敵。”
隨即若有所指的說:“劍如其人啊!出身高貴被供奉於廟堂上,卻無一絲一毫的實際作用,唉,可惜了一把名劍……”
空山一葉對福澤借劍喻人的話毫無感覺,也不覺得是福澤在試探,只是平靜的還刀入鞘,邀請福澤大吉落座。
福澤大吉心中越發敬佩空山一葉的氣度。
不管是讚賞空山一葉還是諷刺天皇,眼前之人依舊沉靜如水,就連眼神都沒有任何微小波動,簡直深不可測。
這其實是福澤誤會空山一葉了,哪怕他觀人術再精妙,又怎能看出空山一葉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換做這個時代武士,對方讚賞自己的劍,怎麼也要客氣一聲“過謙”“謬讚”“承蒙”什麼的,這還罷了。但福澤諷刺當今明治天皇的話,被任何武士,不,是任何日本人聽了,也會產生強烈反應。
身份高如大村、勝元會開口怒斥其不忠,或動手趕人或揮袖而去;以木戶的開明,也會趕緊開口讓福澤慎言。
身份低如他的學生們,商人平民出身的會羣情激奮發表自己的意見,傳統武士出身的則是敢怒不敢言。
而如福澤自己一樣的改革家會加入討論,辯駁也好,贊同也罷,總會表達出自己的看法。
唯有空山一葉,他本身對於天皇這種東西無感,無論在原世界,還是他經歷的世界,都像吉祥物般的擺設,他連聽聞都很少,以至於天皇這“名詞”在他心中的地位還不如“酒”“茶”“大米”這些日常重要。
所以福澤大吉這番涉及到根本政治傾向的試探註定是對牛彈琴。
“福澤先生,船靠岸了。”空山一葉輕聲提醒道。
船靠岸了,你怎麼還來煩我?這是空山一葉話中赤裸裸表露的含義。
“碼頭烏煙瘴氣,船內也不得清淨,也只有空山兄這裡最讓在下感到愉悅。”外面那些都是俗人,不配跟咱倆交流,還是我們一起愉快的玩耍吧。
福澤大吉面不改色且誠懇異常,差點就讓空山一葉相信自己真是個能爲人帶來愉悅的、好相處的雅人。
可是那被稱爲“鬼”“修羅”、被美國開出史上最高懸賞的人是誰……
空山一葉不說話。
“空山兄,在下前來,也是爲了感謝當日手下留情,那些學生現在已無甚大礙,多虧空山兄教訓,往日一個個目中無人,經歷過此事後總算收斂許多。”福澤面色誠懇。
空山一葉不說話。
“對了,咲子特意拜託我,按照空山兄當日所授,糰子果然風味大增,她今日特拜託他人採購一些上等糯米、紅豆等物,邀請空山兄晚間前往品嚐。”福澤面帶微笑。
空山一葉不說話。
“那日之事木戶大人也親來探訪,聽聞空山兄所言所行,對兄產生極大興趣,我看木戶大人招募之心甚切,幸而得我阻攔。如今之明治政府混亂不堪,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憂,如空山兄這般剛烈高潔之人,一定不願攪入這灘渾水之中。”福澤面露自得。
空山一葉不說話。
“唉,當初的維新志士如今全部位高權重,卻早已陷入爭權奪利中不可自拔,當初三傑,如今大村咄咄逼人,勝元心灰意冷,木戶左右調和卻毫無作用,攪得上層一團亂麻;那些被廢除武士特權的舊幕臣處處生事,政令幾乎出不了東京,早晚便是一場大禍!”福澤面色嚴肅。
空山一葉不說話。
“你看今日之大清,熙熙攘攘,一片繁茂之景,殊不知內裡已腐朽透頂,與當初幕府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在歐洲、米國多見大清有識之士,看吧,大清之維新亦不遠矣。如今西方白人當道,列強瓜分世界,若不奮起直追,看南洋諸國之今日,便是日本之明天。”福澤憂慮漸起。
空山一葉不說話。
面對空山一葉的冷淡或者說冷漠,福澤大吉顯得一點也不在乎,或許也是真的不在乎,只想把心中憋悶對空山一葉這難得的“知己”傾訴,看樣子不把心裡話說完不會停下。
“如今之際,對內,讓明治殿徹底遠離政治,增加政府權威,制定憲法,整頓軍備;對外,攻入朝鮮,逐步蠶食大清,與英國結盟抗擊俄國,未來的東方一定是……空山兄,空山兄。”福澤侃侃而談。
空山一葉起身,抓起長船長光走出房門,他突然覺得去甲板上透透氣也是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