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當然是空山一葉,絕情拒絕千葉佐奈後,他一刻也不想留在江戶,於是根據前幾日得到的消息,連夜前往這些準備離開江戶的藏屋敷聚集地。沒想到在不發出聲音,不露臉的情況下,自己依然輕易便被陌生人認出,看來如果不是殺到幕府膽寒,想離開江戶簡直做夢!
一個普通浪人都有如此眼力,想要瞞過御庭番的忍者、專業密探、官府目付們構成的情報網的探查,大搖大擺離開江戶是不可能的。
衆人在沉默中打理好行裝上路,長本五郎自從知曉空山一葉真實身份後,便有意無意開始離他遠遠的,空山一葉被分配到隊伍最前方進行探路工作,長本五郎便自告奮勇擔任最危險的隊尾警戒,他十分後悔爲了區區一枚小判要與如此危險的人物相處將近一個月,誰知道哪天被蜂擁而至的幕府大軍圍住,當做這位大人的同夥殺死,所以他總是心神不定的四處打探,好在發生意外的第一時間溜走。
毫不知情的其他人反而覺得長本五郎老實可靠,哪怕還在江戶治下也不放鬆警惕。
“長本大叔不用如此緊張,這條商路雖然不是很太平,但這裡還算是江戶治下,幕府雖無能,但也沒有山賊敢在此處設寨。”浪人頭目本村山南帶來的三人組中最小的一位名叫吉鬆十次郎的年輕浪人道。
據他本人說,自己出自甲斐名門,先祖曾出仕過甲斐之虎信玄公,但德川家康一統天下後,大肆打壓往日的豪門且任人唯親,吉鬆一門也漸漸落寞,到他這一代,除一把祖傳打刀和一手家傳的神道一心流劍術外別無他物,只好成爲浪人靠着商人的僱傭爲生,故此十分厭惡德川幕府。
“十次郎,住嘴!”本村山南喝到。這種公然嘲諷幕府的話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講出來嗎?要知道這個小商隊裡除了他們幾個浪人之外,藩頭和夥計加起來也有十幾人,人多口雜,萬一被人悄悄舉報,以後還怎麼在江戶討生活。
吉鬆十次郎瞥了瞥嘴,從懷裡逃出一包金平糖招呼道:“大家嚐嚐,這可是好東西,最早據說是個叫做什麼牙的國家傳來的。”
“是葡萄牙。”島田老闆糾正道,“大家打起精神,前面便是新井關,出了那裡便算是離開江戶城了,我們爭取今日天黑之前趕到下一城的旅社居住。”
幕府末期對待這些中小商人可謂相當不友好,出了各種限制政策外,稅收也多如牛毛,只在江戶附近便有品川、心宿、新井等五座關卡,每道關卡不僅要徵收幕府設定的商稅,還需要賄賂關守,否則隨便一個理由便能讓一家小商屋破產。
不想被白白訛詐也可以,鑽到深山老林的小路自然能避開,但問題是,如果背個簍子隨意去不算太遠的城町販賣些土產之類的小東西還可以,島田屋好歹還算有幾分實力,好幾輛滿滿登登的大車怎麼也不可能進山。
“停下,所有人接受檢查!”一個足輕頭扛着朱槍攔在衆人面前囂張的喝到。島田老闆見狀立刻堆起笑容,親熱招呼道:“呦,原來是三木大人,好久未見,正巧老朽從江戶爲大人帶了一些特產……”
二人說笑着朝着關卡旁設立的小木屋而去。浪人和夥計們見怪不怪的各自尋找陰涼的位置飲水修習,關卡的足輕們看到對方商屋老闆與頭目相識,也沒人願意頂着日頭仔細檢查貨物。
只有兩個身着捕吏服侍的官差一一打量着衆人,他們不管貨物的事,只管緝盜,雖然幕府放鬆了江戶城中對空山一葉的搜捕,卻在周邊撒下一張大網,不求這些人能攔住空山一葉,只要能得到空山一葉的具體動向便好。
空山一葉遠離衆人,空山一葉靠在一顆樹下,自下巴揭開半首,端起他的南蠻鋼壺大大灌了口酒。兩個捕吏走到他近前,年輕的那位捕吏開口命令道:“喂,你這藏頭露尾的傢伙爲何鬼鬼祟祟的獨自坐在這裡,解下面具!”
一直在偷偷觀察空山一葉的浪人長本五郎嚇得魂飛魄散,心中大喊:完了完了,這下麻煩了,我看這次的行程應該到此結束了吧……或許這位大人會殺光所有人滅口的……
面具下的空山一葉微微一笑,緩緩揭開斗笠和麪具,露出那副讓所有官差在噩夢中驚醒的面孔,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二人。
與剛纔浪人長本五郎的表情相似,兩個捕吏立時楞在當場打起了擺子,臉上流的不知是熱汗還是冷汗,腰間的刀雖然近在咫尺,但他們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引起對面這位殺神的攻擊。眼前這人在江戶殺了不下三百人,傷者無數,填上自己二人的性命好像一點也不難,只不過在報告幕府的陣亡文錄上增加兩個名字罷了。
見他們沒有當場發作的意思,空山一葉重新戴回面具,衝着兩個官差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趕緊滾,不要打擾自己喝酒。
此時如果他願意,殺光這些守備的足輕和官府捕吏簡直輕而易舉,衝出關口進入山林之中,哪怕大軍搜捕自己也不怕,所以空山一葉根本毫無畏懼,事實上如果不是自己不不熟悉道路,早已獨自離開了,怎麼可能跟着商隊浪費時間——雖然他有的是時間。
但畏懼的是官差!其中一位老捕吏勉強壓下打顫的牙齒,連連揮動雙手,含糊不清的嘶聲道:“過過過。”貨物也不再檢查,直接命令足輕開關,送島田屋衆人出關。
衆人懶洋洋的起身,甚至心中埋怨爲何不能多休息一會,島田老闆也和那位足輕頭告別,大家開始新一輪的跋涉。
“大人,剛纔那個人……”年輕的捕吏看到商隊走遠,這纔回過神,頗感剛纔膽怯的行爲實在愧對自己的俸祿。
“哦,一個普通浪人而已,每天離開江戶的這種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老捕吏面無表情的答道。
“我看他好像是……”“閉嘴!小子,我告訴你,最好忘了今天這件事”
“前輩!爲什麼?!他可是……”
“他可是連將軍都能殺的人物!”老捕吏壓低聲音:“前些天這位大人在江戶殺了多少往日威風凜凜的旗本,殺了多少武功高強的劍客俠士,估計他那把名劍都不願粘上我們這些人的血,我們不夠資格!”
見年輕捕吏面露不忿,又惡狠狠的警告道:“把這件事上報?小子,你想過沒有,如果上面的大人和同僚們追問‘當時爲何不拼命攔住他’,你怎樣回答,嗯?!無論你說什麼,哪怕不會被治罪,這輩子一個懦夫的稱號便丟不掉了,你們春田家世代名譽、你子子孫孫的名譽都毀在你手裡了。”
年輕武士沉默不語,前輩的警告的確是事實,失去名譽對於他們這種低級武士來說,簡直這比死更嚴重!不但他會在同僚中擡不起頭,乃至子子孫孫都會揹負起這個污名。
“唉,你家世代俸祿不過區區50石,全家每日喝粥才勉強度日,家中老母、幼妹還需要你的俸祿贍養,不可隨意捨命。你想想,坐擁千萬石的將軍殿下和那些一日三餐喝酒吃肉的大人們都拿這位大人沒辦法,我們又能怎麼辦?忘掉這件事吧,回到江戶後我請你到吉原的宿場喝酒,你不是一直很想去花街見識見識嗎,據說有一批新來的遊女很不錯……”
就這樣,幕府最後一次可以掌握空山一葉具體行蹤的機會消失了,空山一葉得以平靜的跟隨島田商社一路西行,徹底脫離江戶的窠臼。
終有一天他一定還會回來的,但那時,誰是官誰是匪亦猶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