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要殺死自己。可以選擇無數種方法,這種選擇的豐富性至少要遠遠超過聯邦的蛋白肉品種。
一根草繩,一把水果刀,一串黃金鍊,都足以了結一個人的性命,就算你沒草繩還有鞋帶,沒水果刀還能揀顆鏽釘子,沒黃金鍊總有金屬塊兒,更何況這個世界上放眼望去都是高樓低樓深坑淺坑大山小山大樹小樹高度深度足夠致人死的存在。
即便,即便你在求死那瞬間運氣爛到什麼都找不着什麼都看不到,你總歸還有舌頭——咬舌自盡或許有太多閨怨氣息,然而在死亡的面前,其實什麼手段都是平等的。
所以說,自殺並不是一件難事。
懷草詩少時是帝國高高在上若烈日般眩目的紅日,青春期後自斂光華行走於皇宮軍部之間,近年來沉默地暗中主持着皇家情報署的工作,波瀾壯闊氣吞山河看過,陰穢狠辣殘忍黑暗看過,一如既往地內心與身體同步強大。
對於這樣的人物來說,像自殺這種沒有難度的事件,本不應該造成她太多的困擾。然而當她看到許樂口噴黑血直挺挺摔倒在地的畫面時,強悍的心臟竟是忍不住悸動了一絲。
因爲時間點不對。
仔細研究過關於許樂的所有資料檔案後,懷草詩從未懷疑過此人有殺死自己的勇氣,然而還沒有到最後一刻,爲什麼他就會如此毅然決然地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你應該還有很多疑問需要答案,爲什麼就甘心自殺了?”
她看着被醫務人員圍在中央的那個聯邦男人,眼睛眯了起來。
“殿下。”帝國軍醫官低聲彙報道:“根據剛纔的檢查結果,他的肺血腫非常嚴重,呼吸衰竭的厲害,如果需要他活着,必須馬上送回地面進行搶救。”
“那你們還在遲疑什麼?”懷草詩皺着眉頭看着軍醫官說道:“刑場上需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聯邦戰鬥英雄,而不是一具屍體。”
“但現在問題的是,就算運氣不錯把這個人救活,他也沒有辦法再站起來。”
軍醫官抹了抹額頭上的汗,他的醫療小組配備了足夠的檢查設備,所以非常清楚這個聯邦俘虜的傷勢有多重,有多……怪異。
“他身體裡的神經束完好無損,肌肉雙纖維鍵下的神經樞結也沒有任何問題,但不知道爲什麼,他此時的神經道通似乎失去了作用,像是斷了一樣,我們找不到問題,所以……根本沒有辦法修復好。”
“最好的結果是什麼?”懷草詩微垂眼簾問道。
“全身癱瘓。”軍醫官低聲回答道。
懷草詩沉默片刻,向牀邊走去,忙碌的帝國軍醫們趕緊讓開一條道路,聽着嘀嘀的儀器響聲,她將雙手緩緩背到身後。看着瀕臨死亡的許樂,那雙直眉微微蹙起,忽然間手指如閃電般探出,用力地點在許樂的胸口處。
噗的一聲悶響,重度昏迷的許樂沒有任何反應。
“居然不顧我的警告,試圖把斷了的經脈重新連起來,真是連死都不怕……你這個傢伙的膽子果然夠大。”
懷草詩收回手指,輕輕摩娑着指腹,確認了軍醫官的判斷無誤,面前這個小眼睛男人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再站起來了。
她想起了在桑樹海里的那些連綿不止的逃亡與戰鬥,並不感懷,更不會傷感,因爲她對敵人向來沒有絲毫同情心,只覺得有些可惜。
這個宇宙裡有資格與她並肩作戰的人不多,曾經與她並肩作戰的人更是隻有吐血昏迷的許樂一人,機戰天下第一和機修天下第一的配合,是何等樣驚豔快意的戰鬥畫面,從今以後,大概再也不會有了。
“送到皇一院,調皇家特種營負責看守。”懷草詩垂目思考片刻後做了決定,“儘可能地救活他。”
帝國百年來第一次的貴族叛亂。起於貴族對於皇室的疑慮震驚,這種情緒又起於卡頓郡王的離奇死亡,如今這場叛亂即將煙消雲散,然而要完全打消龐大的貴族階層尤其是那些中立貴族內心深處的疑慮恐慌……
皇室很需要一個活着的許樂,然後死給衆人看。
……
……
很多民科或科學院之科普書籍裡都會提到瀕死體驗,說人類在死亡來臨的那一瞬間會以最快的速度回顧一下過去,感受一下現在,展望一下,對不起,這裡沒有將來,只有黑色的牆壁凝成的高速後退的洞,洞口的那頭是一片純白的聖潔世界,和人類出生時的血污截然不同。
許樂從來都不相信這種說法,這個沒有完成聯邦法定教育的半文盲腦子裡充斥着機械原理和機械的世界觀,在他看來,人類和礦坑外面吃剩牛肉的野貓,除了審美觀之外根本沒有太多本質上的差別,憑什麼能夠擁有死亡前重讀人生的特權?那野貓的瀕死體驗會是什麼?無數只肥頭大耳的老鼠?
哪怕大叔教會他那十個姿式,灼熱的神奇顫抖力量像無數只肥頭大耳的老鼠般在身體裡穿行,他依然保持着絕對的樸素唯物主義觀,他悲傷且又執着地認定,頭頂沒有天堂,只有天空和星空。
天堂只能在生活裡去找。
果然沒有黑洞和聖潔的白光,然而卻有黑夢,很沒有新意的黑夢,只不過憲章電腦老東西並沒有出現在夢中,穿一身老年管家制服或真的穿上黑絲短裙講述一些玄之又玄的東西,黑夢裡只有痛苦的光暈撕裂,氣息的散離。絕不重生,逐漸沉寂。
……
……
自殺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活下來其實也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對於一個經歷過無數次生死考驗,身體肌肉和器官被打磨的無比強悍的年輕人來說,他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努力地睜開雙眼。
許樂困難地睜開了雙眼,眼簾縫隙中的光芒逐漸黯淡清晰,牆上有一幅風格中正堂皇的油畫,下面的籤面潦草到令人沒有任何衝動去辯認。
“醒了!”
隨着這聲驚訝地喊聲,病房裡響起密集嘈亂的腳步聲,緊張的治療合議聲,各式各樣先進的醫療設備被連到了他的身上。
金屬觸片貼在赤裸的肌膚上應該十分冰涼,在聯邦陸軍總醫院裡曾經有過非常不愉快過往的許樂,在心中默默想道,然後身體下意識裡準備顫抖。
然而他無法顫抖……他甚至沒有感覺到一絲冰涼,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不受大腦的控制,沒有任何感覺傳來。
他皺了皺眉。
還好,眉頭還可以動,那麼眼睛應該也能眯起來,躺在病牀上的許樂嘴脣咧開,開心地笑了笑。
從死神處歸來的這抹笑容。瞬間震撼的病房內的帝國人集體無語。
……
……
數日之後。
“我警告過你,你的真氣已經被我打散,上循環的經脈已經塞住,如果試圖強行突破,那只有死路一條。”
懷草詩揹負雙手站在牀邊,看着牀上的許樂,看着那張消瘦至極的臉頰,面無表情說道:“我是真沒有想到,你居然把這當成了自殺的手段。”
許樂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如今的他已經全身癱瘓,只有頸部以上能夠動。除了說話外,他只能用表情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再也不能學着帕布爾總統那樣用力地揮舞右臂幫助情緒的升騰。
人類的表情只能選擇笑與哭、喜悅與悲傷、快樂和沮喪、平靜或燥鬱這兩個相反的陣營,於是許樂自然選擇前者。
“根據醫生和我的判斷,你這輩子都再也站不起來了。”懷草詩望着他淡然說道:“全身癱瘓的感覺怎麼樣?不能再扛着修理臂展示自己的天賦,是不是有些後悔?”
“我怎麼覺得好像是殿下你的遺憾比我更多一些?”
臉頰消瘦的許樂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嘶啞虛弱至極,說道:“癱瘓的感覺,嗯,有些新鮮。”
“從檔案中並不能判斷出你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懷草詩轉過身去,給自己衝了一杯咖啡,隨意說道。
“那是因爲我從來沒有陷入過無可救藥的絕望之中,所以無法展現這方面的天賦。”
懷草詩端着咖啡杯轉過身來,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當日若死了,此刻癱瘓了,你真能甘心?”
聽到這句話,許樂沉默了很長時間,直直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直至脣角泛起一絲複雜莫名的笑意,才低聲嘶啞回答道:“當然不甘心,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還有很多秘密不知道。”
“比如?”懷草詩喝了一口咖啡。
“你看過我的檔案,應該知道張小萌這個人。”
“你的初戀。”
“不錯。”許樂的眼睛眯了起來,輕聲感慨說道:“我以前總想着死之前一定要和她再做一次愛,現在看來沒機會了,這大概就是最大的不甘。”
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回答,懷草詩難得動容起來,問道:“爲什麼不是你們的國民少女簡水兒?當然,在我看來,你那些暖昧不清的聯邦蠢貨女人中,也就果殼那位女工程師值得交往一下。”
不等許樂回答,這位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帝國公主殿下以爲自己明白了什麼,搖頭說道:“愚蠢的初戀情結。”
許樂笑了笑,沒有解釋,整個宇宙中大概也只有邰家那位太子爺才知道這種第一等大不甘的真實原因。
“既然有大不甘,爲什麼要自殺?既然是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我總以爲你會堅持到最後。至少要堅持到刑場上。”
“聯邦諺語說,死神讓你三點鐘報道,你就再也看不到第一抹陽光。但我是一名軍人,即便面對着死神,都要和他較量一下力氣。”
許樂沉默片刻後回答道:“你們想讓我上刑場,讓很多人看着我死,我不知道具體的原因,但你們需要什麼,我就要讓你們得不到什麼,至少死的方法,死的時間,我可以自由選擇。”
“直到死亡那一刻,軍人都應該戰鬥。”
“自殺,其實也是一種戰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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