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合成肉,我一直有個疑問。你現在是果殼研究所的人,剛好可以問一下你。”鄒鬱看着他問道:“聯邦的合成肉纖維投入實用已經很多年了,爲什麼在別的方面,卻沒有看見過應用?比如機甲的聯動裝置方面。”
穿着紅色吊帶衫的鄒鬱,安安靜靜地坐在許樂的對面,認真地詢問,在她看來,面前這個平凡裡透着古怪的年輕人,既然能夠進入聯邦最高級的研究機構,自然在某些方面值得自己學習。
許樂正在夾菜的手指微微一僵,這纔想到對面少女的父親是國防部副部長,將門雖然不見得都能產出虎女,但確實也很少會出產廢物,至少這個問題看似荒謬,實際上卻是很要緊的東西。
“倫理委員會一直通不過,而且最關鍵的是……蛋白無法耐高溫,而無論是機甲還是別的機械設備,能夠承受高溫是基本的條件。”前幾天幫沈老教授整理某個資料時,許樂曾經看見過二十三憲歷裡,幾個著名的生化混合體實驗,在那場前後達四十年的宏大嘗試中,無數次的失敗,證明了這個想法永遠不可能成爲現實。
他擡起頭來,看着對面的紅衣少女,或者此時應該說紅衣女子,心裡不知道同一瞬間閃過多少念頭。
今天鄒鬱沒有化妝,眉眼更顯清秀,香肩露於兩根細帶之外,整個人慵懶之餘,有的便只是平靜,那種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平靜。她拿着筷子夾着盤中的菜餚,動作無聲而自然,無論是擡箸落腕,總是顯得那樣的文雅淑寧。
許樂看着她。像兩把飛刀一樣的眉毛漸漸挑了起來,眼瞳裡多了一些異色,這些天的相處,讓他確認,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難以相處。甚至可以說家教極好……
說來也是,能夠被邰夫人看中的兒媳婦兒,怎麼可能是個只知撒潑的濃妝怨婦,許樂只是不明白,爲什麼在臨海州看見地鄒鬱,卻完全是另一個稟性,冷酷囂張到了極點的噁心女人,他想來想去想不通,只好嘆口氣承認。女人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捉摸的動物。
從青山公園路口到今夜,已經過去了十幾天,這十幾天裡鄒鬱便在許樂租的公寓裡呆着。天天靠上網與電視來打發時間。也許是懷孕的關係,她總是顯得那樣的疲倦,而許樂也是一個沉默地人,加上實際上彼此都看對方不怎麼高興,所以這些天裡,兩個人並沒有聊什麼。
被許光怔怔地看了這麼久,鄒鬱當然知道,但是她沒有一絲反應,只是規規矩矩地吃完了碗裡的飯。喝完了許樂事先就替她調好的高能蛋白粉,又吃了一顆葉酸,才微笑着對許樂說道:“好看嗎?”
鄒鬱並不介意被人盯着看。天生美貌地她。自幼便是衆人凝視地焦點。只不過以往在第三軍區周邊敢盯着她看地無良子弟。不是被打斷了腿。便是被人扔進了寒冬地河流裡。
這些年地生活經歷。讓這個少女變成了一個用冷漠及冷酷來掩飾自己惘然地傢伙。然而自從那天夜裡。坐着那輛黑色汽車。跟着面前這個小眼睛地男生回到這間普通地公寓之後。鄒鬱忽然發現。如此平靜地居家生活。原來也並不是太難過。
只是這整件事情實在是很荒唐。鄒鬱時常在想。許樂究竟是個什麼樣地人。稟承兄弟義氣。願意捅自己幾刀地無聊男人她見過。可是這麼平靜便接手一切。不怕任何麻煩和誤會地男人。確實太少見了。許樂地眼睛雖小。時常眯着。就像這時候怔怔望着她時一般。奇怪地是這對小眼睛裡卻沒有什麼涼薄刻厲地感覺。也沒有絲毫令人覺得不適地情緒。只是帶着淺淺笑意。不盡誠懇。睹之可親可信……
但凡和許樂相處一段日子地人。都會喜歡上這個沉默地年輕人。不是指男女間那種。鄒鬱也不例外。所以好看嗎這三個字說地便很有些令人不安。頗有深意。
“好看。”許樂點點頭。很誠懇地說道。
不施脂粉地鄒家大小姐。配好看兩個字綽綽有餘。她地眉眼五官本來就不適合濃妝。只適合淡淡抹之。再加上此時她眉宇間地寧靜之意。愈發地漂亮。
這個回答並不令鄒鬱意外,直問直答,再不直接的人也明白什麼時候應該說直接話來掩飾。可眼下的問題就在於,她一直不明白麪前這個看似普通的年輕人在掩飾什麼,或者說的更深一點,她根本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在掩飾。
青山公園路口,許樂一聲招呼,撞翻輛車,她便跟着走了,在望都醫院地林園外,許樂在車外抽了一根香菸,她在車內想了一根菸的功夫,沒有下車,直接跟着他來了這間不起眼的公寓。
鄒鬱自認是個腦子清楚的人,她願意跟着許樂走,除了一些不能袒露於人前的心思之外,絕大部分程度上,還是因爲腹中的那個小生命。
無論是什麼樣性情的女子,在第一次孕育生命的時刻,都會屈服於本能,或者說是屈服於分泌的激素,偉大一些,便是有了母愛這種東西,於是她們都會多愁善感,心思敏感,生出母老虎一般不顧一切地狠勁兒。鄒鬱狠起來了,所以離家出走,洗去鉛華,躲在這間公寓裡準備生孩子。她也曾多愁善感過,所以在二號高速公路上看見許樂地黑色汽車,會哭的烏雲摧城。而如今一切都暫時地穩定了下來,因爲平靜而愈發敏感的心思,便再也難以平伏。
眼前這種局面,她有自己的理由,可對方呢?難道真的就是因爲自己腹中的孩子是他兄弟的後代?
鄒鬱小口喝着粘稠的蛋白粉,眉尖微微皺起,並沒有刻意遮掩自己投往許樂地審慎目光。
還是那句話,被所謂義氣所限。基於一時熱血衝動,兩肋插刀常有,然而長時間溫和守護,不厭麻煩,不動異心,實在少有。鄒鬱微微偏頭。頗感興趣地看着許樂,這些日子裡,許樂在網上查了很多東西,照顧的格外細緻,無論是做飯洗衣,都看不出絲毫勉強厭煩,看那作派,竟有準備一天找不到施清海,便要保她一天的意思。
然而此時餐桌旁的男女二人都清楚。施清海要能光明正大地回來,談何容易……是人都看過雷霆暴雨,但沒誰能夠親眼看見過水滴石穿。後者明顯更不容易。所以鄒鬱懷疑,鄒鬱不解,鄒鬱有些憂鬱了。
“我實在很難相信,如今的聯邦裡,還有像你這樣的人。”鄒鬱沒有說是那樣地人,因爲很難用詞語表達清楚,大概就是與道德有關的正面評價。
“男人的事情,你們女人不是很懂。”許樂說了一句不爲女權主義者所喜的老話,笑着解釋道:“兄弟的女人。在我眼裡就不是女人,和兄弟有關的麻煩,那就不是麻煩。”
這話不糙,這理也不糙,只是無論哪個時代裡,信奉這些簡單道理的人不少,真正能做到兄弟爲先,不勾二嫂的男人卻沒幾個。
許樂並不清楚他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在某個時空裡有位二爺在千里旅程中也做過類似地舉動。以他的性格。做便是做,便是連這幾句解釋也不怎麼願意出口,只是看着鄒鬱的目光,他知道孕婦地敏感,不得不笑着解釋了幾句,哪怕是個很漂亮的、曾經有過節的、曾經很冷酷的少女孕婦,終究也是孕婦。
孕婦的人權高於一切,這是簡單的算術題,二比一大。
鄒鬱不是個愚蠢的女人。雖然在前些年裡。她曾經做過一些愚蠢的事情,但那是因爲她想做。聽到許樂的話。看着許樂地眼睛,她忽然笑了起來,柔聲說道:“真不知道是那個姓施的流氓運氣好,還是我的運氣好。”
話是這般淡淡調侃說着,鄒鬱的眼瞳裡卻涌出淡淡的敬畏之意,敬的是許樂所行,畏的也是許樂所行,此等人物,聯邦少有,不知將來會成什麼氣候。
許樂笑了笑,沒有接這句話,很自然地起身準備去洗碗,這間簡單公寓裡的家務活,現在全部是他包了的。所以在研究所跟着老沈教授幹活之餘,竟沒有太多地時間與精力,進入數據庫去尋覓他想要的東西。
“先別洗碗了,陪我出去走走,今天不要就在小區裡散步了,我想去街上坐坐。”
許樂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這十幾天鄒鬱表現的極爲文靜,沒有給他惹任何麻煩,做足了孕婦的本分,連那些狐朋狗友也沒有再聯絡。於情於理,於孕婦需要的適量運動和散心,他也必須陪她出去走走。
這一對年輕男女順着公寓下方的大青樹,向着燈光較明的商業區緩緩走去,沉默很久之後,許樂纔有些慚愧說道:“我是個不擅言辭的人,這些天估計你也是有些悶了,如果施公子在,想來你一定不會覺得這樣無趣。”
聽到施清海的名字,鄒鬱地表情微微一變,馬上回復了慣常在人前地冷漠模樣,眼角餘光裡,卻瞥見了小區門口幾個黑暗中的人影,眉頭便禁不住皺了起來。
那幾個人身材魁梧,看樣子沒有隱藏自己行跡地意思,卻也沒有上前來的意圖。許樂打量了那邊一眼,說道:“麻煩來了。”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你又不可能帶着我跑到大三角去。”鄒鬱將肩上披着的小馬夾緊了緊,微嘲說道:“你如果真能瞞着我家裡,讓我把孩子生出來,那真是奇蹟。”
許樂不奇怪鄒家會這麼快發現鄒鬱的下落,畢竟堂堂國防部長,要在首都特區之內查個人,並不是很難辦的事情。
“你說過你不怕麻煩的。”鄒鬱的手緩緩撫摩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想着如果被家裡人抓回去後,腹中孩子的悲慘可能,聲音禁不住冰冷起來。
“關鍵是你的態度。”許樂不再看那幾個明顯是軍人的傢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邁過小區門口的金屬軌檻,說道:
“畢竟我是外人,你是成年人,但只要你下定決心要留這個孩子……我說過,兄弟的麻煩,不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