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不擇手段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不擇手段

一朵紅花映在灰濛濛的玻璃上,然後潔淨出塵,分外美麗。

邰之源移開落在那抹鮮紅上的目光,看着街道上沉默行走的示威人羣,在很長時間裡沒有開口說話,雖然兩人小時曾經同桌同行同嬉,曾經無猜,甚至有過某種隱性的婚約,但在光怪陸離的這多年後,早已變作了平靜。

“整整三年前,憲歷七十二年的那個秋天,聯邦曾經出現過這種似曾相識的畫面。”

他看着沉默穿行於南科州首府街道間的人羣,感慨說道:“只不過那時轟動整個宇宙的大遊行,是總統要樹立自己的權威,震懾七大家的反對力量,今天這場遊行,卻是要把他從臺上拉下來。”

鄒鬱輕輕抿了抿脣角,目光落在右手卷的報紙上,眉尖微蹙問道:“首都特區日報特刊你看過了,有什麼想法?”

邰之源搖了搖頭,端起杯中清水飲了口,輕輕咳了兩聲。

“我很疑惑,鮑勃和伍德從哪裡找到的證據,就像當年麥德林專案時一模一樣,當所有人只有一個模糊的判斷,徒勞尋找佐證時,他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在聯邦裡引爆一顆驚雷。”

鄒鬱側身看着他蒼白瘦削的臉頰,稍一停頓後繼續說道:“沉默行軍已經半年,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找不到這麼有力的東西,你難道不覺得奇怪?”

“不奇怪。”邰之源說道:“你說了,這和當年查麥德林時的情形一模一樣,那麼很明顯,這些東西是當年許樂走之前留給他們的,至於查出來這些東西的那個傢伙……我也見過。”

他靜靜回望鄒鬱的清媚眼瞳,似乎想要從她的反應中確認某些已經不存在的事實,但終究沒有能夠得到迴應,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鮑勃主編的文字裡也提過他已經死了,但我相信施清海這種人就算是死了,也會在死前留下足夠讓他敵人痛楚不堪的伏筆。”

聽到那個已經近三年沒有聽到的名字,鄒鬱臉上的情緒沒有絲毫變化,嫵媚清麗的容顏依舊如同寒風中驕傲的紅花,只是握着紅酒杯腳的右手上微顯蒼白,然後她轉過身去,平靜望着窗下沉默的人流,不讓邰之源看到自己的眼。

邰之源看了她側臉一眼,看了窗下人羣一眼,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轉身走回辦公桌前,目光掃過廢紙簍裡的碎屑,說道:“半年來,競選本部的事務總略都由你一手擬定,我必須要說,你展現出來的優秀籌劃能力很令我佩服,所以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的任何一項策劃案。”

“但這次不行。”他擡起頭,看着鄒鬱繼續說道:“這份策劃案太暴力,而且是由我們主動挑起的暴力。”

被邰之源直接否定,鄒鬱的表情依舊沒有什麼變化,望着窗下如螞蟻般緩慢向市中心商業區行走的示威人羣,說道:“沒有鮮血出現在電視光幕之上,根本無法觸動民衆麻木的內心,無暴力,不革命,你應該很清楚,任何羣衆運動最終都會進入暴力的輪迴,如果我們不做好準備,並且掌握主動,那麼只會被風吹雨打成歷史上的笑話。”

她緩緩回頭,冷漠望向邰之源,手中那杯葡萄酒豔紅似血:“歷史上青年的革命罕有成功,就在於他們思考的過於簡單過於天真過於理想化,做爲這場運動領袖的你,雖然同樣年輕,但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邰之源舉起手阻止她的解釋,微笑說道:“不用解釋太多,我比競選本部這四百名工作人員,都更清楚你選擇這個激進方案的真實目的,你還是想趕在杜少卿回來之前,激化當前的局勢,逼那個人出現。”

“但你犯了個錯誤。”邰之源蒼白瘦削的臉上,笑容漸漸斂去,揉着疲憊的眉心緩聲說道。

“你過於高估許樂的影響力或者說能力。無論他戰鬥力有多強大,或者身份多敏感,他終究只是一個人,改變不了大勢,就算他依舊還是當年的那個人,眼看着聯邦陷入混亂悲傷之中,現身我們面前,他又能做些什麼?”

“而且你不要忘記,他終究是帝國人,他是帝國皇帝的兒子,我們已經三年沒有見過他,沒有人知道他在帝國那邊是不是享用了親情之類的東西,沒有人知道左天星域君王的寶座會對他有怎樣的改變,但……我們知道他是帝國人,那他就是敵人,你必須明確這點。”

“做爲他最好的朋友,你應該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鄒鬱淡然說道。

“除非是真正的石頭,否則任何人都會改變,尤其是他遭受了正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精神衝擊。”

邰之源平靜又堅定地結束這場尚未真正開始的討論,說道:“關於暴力這種東西,雖然無法避免,但一定要控制,一味煽動民衆情緒,挑起階層對立,那我們和當年的麥德林,如今的帕布爾又有什麼區別?”

聽到這段話,鄒鬱沉默了很長時間,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已經等於表示了認同。做爲沉默行軍運動隱藏在幕後的決策部門主管,她的表態對於這場註定將要改寫歷史的羣衆運動有很重要的意義。

“我已經觀察了半年時間,但由於一直沒有深入到抗議前線,所以一直沒有想明白,你究竟是怎樣把街頭田野裡的洶涌洪水,變成現在窗前這種可愛跳躍的溪流。”

她望着窗下極有秩序的遊行隊伍,遠遠看着那些黑色口罩外散發的平靜笑意,蹙着眉尖疑惑問道:“我們都知道,人多了就會出事,數萬人在田野在城市裡行走了這麼長時間,絕對會產生一些難以控制的意外事件,而且熱血的年輕人天然擁有自己的訴求和對領導權的渴望,在這種容易放大欲望的環境下,你怎麼能夠讓他們保持這種服從?”

“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以利誘人。”

邰之源平靜說道:“遊行隊伍裡任何想出頭,想破壞規矩的人,無外乎是想獲得更多的利益,政治或者是經濟,所以每當發現這樣的人,我就提前用錢砸昏他,然後再把他趕走。”

他走到窗邊,指着街道兩側那些正在鼓掌的南科州市民,繼續說道:“事實上你應該很清楚,爲什麼遊行隊伍所經之地,往往都能受到市民的歡迎,除了遊行隊伍保持秩序,不破壞他們生活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爲這些市民清楚,沉默行軍一旦成功,帕布爾被迫辭職後,他們可以得到很大的一筆收入。”

鄒鬱將紅酒杯放在窗臺上,望着那些揮舞着小旗幟,鼓掌歡呼的圍觀羣衆,想到半年前那場震驚聯邦的新聞發佈會,想到身旁虛弱的男子就那樣把晶礦聯合體分了出去,忍不住泛起一絲微嘲的笑容,輕聲喃喃說道:

“這真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收買,你說如果帝國皇帝肯給出足夠的利益,狂熱支持戰爭的民衆會不會忽然集體變身成爲和平主義者?”

“內部事務和戰爭不能放在一個平臺上對比思考,不過戰爭的根本目的本來就是爲了利益,如果帝國能夠出讓足夠的資源,不要說民衆,我也不支持這場戰爭繼續下去。”

邰之源望着窗下,雙眼微眯淡然說道:“聯邦政府控制着太多資源,但有一點,他們永遠也比不過我,他們沒我有錢,這是一場簡單粗暴的戰爭,我就是要用錢把帕布爾生生砸落塵埃。”

“真是囂張的宣言。”鄒鬱微微一笑,淺啜紅酒,“可你不要忘記,夫人對你的決定非常憤怒,那些大家族很多人認爲你這個決定是在發瘋,本部的流動資金已經快要用完,難不成你還真準備讓簡水兒小姐再去開幾場義演籌備資金?”

“不是所有人都認爲我這個太子爺發瘋了,所以現在看起來,那些被評論爲容易被利益矇蔽雙眼的商人,反而擁有一雙足夠深遠的雙眼。”

邰之源微笑說道:“當然,那位病重的老爺子或許是個特例。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剛纔接到利孝通的電話,昨夜鐵算利家莊園開了大會,最後決定是:三林聯合銀行將向我們提供充裕的無限度的援助。”

鄒鬱眉梢緩緩挑起,臉上泛起一絲含義難明的笑容,說道:“這真是一個好消息,至少幾萬人的盒飯有露營帳蓬終於有保障了,另外就是,連利緣宮老人都看好你,說不定會影響夫人的態度。”

聽到夫人的態度這五個字,邰之源不知道想起什麼,表情變得有些複雜,然後劇烈的咳嗽起來,痛苦地扶着窗臺,蒼白臉頰上不健康的紅暈像暮雲一般散開。

穿着一身白裙的少婦白琪推門走了進來,焦慮地走到他的身後,輕輕替他舒緩痛楚,然後取出藥片喂進了他的嘴裡。

邰之源微笑表示感謝,然後輕輕揮了揮手。

白琪看到他的模樣,稍微放心了些,安靜地推門離開,就像先前根本沒有出現過,只有鄒鬱注意到她關門上警惕地看了自己一眼,不由微諷一笑。

“我聽許樂說過,白琪是你的第一個女人,我真沒有想到,以你的身份居然會長情如此。”

“這與長情無關,我很喜歡她安靜老實,知道本分,既然她不願意離開,我便好好待她便是。”

邰之源忽然微微一怔,皺着眉頭想了很久,有些不確定說道:“好像許樂就這個問題威脅過我,難道我是受了他的威脅?”

“你那個婚事已經拖了兩年,和白琪的存在有沒有關係?”

“你也很清楚,在我們這種人的世界裡,婚姻和感情向來無關,只是那些大家族裡很多人都認爲我發瘋了,那麼怎麼捨得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我?這大概也是我善待白琪的原因,女人都很麻煩,她是例外。”

鄒鬱想到先前白琪關門時隱蔽而警惕的一瞥,微嘲說道:“沒有能力的人才會認爲女人是麻煩。”

“這和能力無關。”邰之源笑着感慨道:“許樂對抗整個聯邦時,敢拿起槍就肆無忌憚蠻不講理的四處殺人,可即便強大如他,遇着他那幾個女人,也沒有任何辦法,我看他逃了三年都不敢回聯邦,或許和他不知道怎麼處理那些女人的關係更大一些。”

鄒鬱微微聳肩:“在背後嘲笑自己的朋友可不是好習慣。”

“好吧,那我們繼續說回先前的收買。”藥效看來極快,邰之源臉色迅速回復正常,望向她說道:“有位評論家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社會的落後首先是精英的落後,而精英的落後最顯著的標誌就是他們經常指責民衆的落後,鬱子你現在的心態,已經有了這種味道。”

“精英不是一個罵人的名詞嗎?”鄒鬱看着窗下街道上的民衆,無所謂又望了眼天,直接評價道:“不過我確實認爲他們很落後。”

邰之源回答道:“如果有所謂落後,那是信息獲得渠道不暢的緣故,知道的多了,自然就不落後,比如首都特區日報的讀者。”

頓了頓後,他補充解釋了一句,這是喬治卡林說的。

此時的他和鄒鬱自然不知道,在遙遠的左天星域,在帝國首都的郊區,許樂正在毫不客氣地指責封餘大叔,也就是喬治卡林本人,是一個虛僞的只知道指責民衆落後的精英。

“喬治卡林已經死了,我們還是把注意力放到還活着的人們身上。”鄒鬱問道:“關於這場戰爭你怎麼看?局勢動盪會對前線的影響你計算過沒有?”

“這場戰爭不能再持續下去。”邰之源以罕見的嚴肅,直接回答道:“媒體的報道一直在被過濾,但你我應該都清楚前線的情況有多險惡,尤其是那顆墨花星已經打了三年,戰況之慘烈難以想像。”

他看着鄒鬱繼續說道:“死的人已經太多,和獲得的利益相比太過失衡,最關鍵的問題是,付出如此多的代價,聯邦依然不敢言必勝,即便杜少卿一直在前線,同樣不能必勝,那麼便沒有繼續下去的理由。”

“帝國人對待戰爭的態度和我們不一樣,當面臨危局時,他們可以很直接地直接拿人命往裡面填,就靠着肉和鋼鐵對抗,然而他們有一千多億人,難道聯邦能把他們全部殺光?”

鄒鬱思忖片刻,皺眉說道:“只要晶礦夠多,足以支撐三支整編艦隊的常規巡航,聯邦艦隊便可以封鎖墨花星,等到地表上的帝國部隊被孤立,帝國後方兵員無法源源不斷的補給,你的悲觀便毫無意義。”

“前提是晶礦夠多,聯邦沒有誰比我更清楚晶礦儲備的情況。”

邰之源說道:“x星系的晶礦採掘提煉,因爲三年前政府的強力滲透而比預期要晚半年,就算沒有這些情況,至少還要兩年多才能量產,這兩年多時間怎麼拖下去?還要死多少人才能拖下去?帝國怎麼可能眼睜睜看着這一幕發生?到那時,x3必然又是第二顆墨花星球。”

“打仗必然會死人。”鄒鬱微微蹙眉,不悅道:“你知道我從小在大院長大,做爲軍人子弟必然有爲聯邦犧牲的心理準備,如果怕死人就撤退,就不打了,那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不要忘記我也曾經是名軍人,還是個很勇敢的軍人,所以我一直贊同軍人應該擁有某種特權,因爲軍人需要殺人,需要死人,和尋常的民衆本來就生活在不同的河中。”

邰之源看着她的眼睛,語速雖然平緩語氣卻格外嚴肅:“但我從來不認爲軍人有理由有義務要爲一場沒有意義的戰爭獻身,這場戰爭發展到現在,對聯邦已經沒有任何好處,反而變成了替政府爭取榮光和民意支持率的道具,這很可笑更很可悲。”

他指着窗外說道:“在政府裡那些人的作用下,甚至在你我的作用下,如今的聯邦民主開始庸俗化,而政府早已開始黑幕化,爲這樣的政府而戰,爲政府的存續而戰,對於前線的部隊來說是最大的侮辱。”

“權力這種東西確實有某種可怕的魔力,帕布爾總統墮落的太快,快到超出我三年前最惡劣的想像,他開始享受權力所帶來的快感。”邰之源輕輕撫額,感慨道:“就像鮑勃主編說的那樣,總統開始習慣並且享受這些手段,對於聯邦來說是一場災難。”

“秘密行動到了一定程度,人們往往會忘記他最初的目的是什麼,你們就是需要權力,越來越多的權力,而權力越多,他們就越無所敬畏。”

邰之源眉頭微蹙,看着街道遠處那片商業中心廣場,感受着那處隱隱傳來的不安感覺,聲音微寒做出對政府的最後評論:“無所敬畏的人,往往會不擇手段。”

因爲沉默行軍運動,因爲數十名聯邦名人包括簡水兒在內的聲援,因爲某些媒體以及網絡論壇揭出的種種黑幕,帕布爾總統所領導的政治派別,在各州議員提前改選中遭受到突然的打擊。雖然政府的民意支持率依然在百分之五十七左右震盪,而且帕布爾派別的議員依然保持着議會山的微弱優勢,但是可以想見,隨着首都特區日報的文章,政府的日子將會變得越來越艱辛。

在鄒鬱看來,杜少卿率領鐵七師承載榮光歸國,除了能在象徵意義上替總統和政府加分之外,對當前的政治局勢很難有什麼實質幫助,憲章光輝在上,部隊根本無法赤裸裸地參與到政治事務之中,所以聽到邰之源不擇手段四字評價後,她蹙着眉尖開始思考,政府和帕布爾總統會採取什麼樣的手段,來壓制當前的浪潮。

“不要忘記帕布爾總統穿了幾十年的那件漂亮衣服。”

邰之源走到辦公桌旁,撥通一個電話,提醒她說道:“他以底層民衆代言人自居,所以在表面上會有很多忌諱。我相信他會用民衆來對抗民衆,事後可以很平靜地說道,這是民衆的選擇和自由。”

……

……

在他們二人腳下的那層樓裡,工作人員忙碌地接聽着電話,通過近距離全頻通話系統,與街道上的示威人羣保持着密切聯繫,同時遙控着地面的十幾個小組,保證沉默行軍的秩序。

擁有近乎無限量資金支援的邰之源,組織起了一個多達七百人的工作團隊,話說當年帕布爾競選總統時,他就這樣做過,正如他在樓上的感慨,如今只不過是一場反動罷了。

因爲專業所以效率極高,整個工作團隊對沉默行軍的組織堪稱完美,尤其是進入到s1星球之後,由港都向首都的行軍,秩序之良好,氛圍之平靜,就是政府控制的官方媒體也挑不出任何問題,儼然變成一場民衆平和表達政治訴求的狂歡,所以工作人員們雖然辛苦,但臉上的表情一直非常輕鬆。

直到此時此刻,部門主管接到了樓上那位太子爺的電話,緊接着收到了街道上傳來的第一手消息,表情頓時變得極爲嚴峻,而瞬間掌握情況的工作人員們,更是震驚地衝到了窗邊,用不可思議的神情,望向了南科州五條大街交匯之處,那片最繁華的商業廣場。

……

……

戴着黑色口罩的遊行隊伍,在南科州首府市民的夾道歡迎中,揮手微笑,或揮着小旗幟跳躍,正在向商業廣場集中。

稍後他們將要在這裡舉行一場集會,通過媒體向民衆宣告自己的訴求,揭露總統及其領導下的政府的種種黑幕——縱使沒有媒體願意播出,他們還有一招大喇叭。

就在陽光清漫的時刻,忽然從西南方向那條大街上涌來一片黑壓壓的人羣,因爲人數太多的原因,根本無法分辯究竟是幾千人還是幾萬人,從微黑的臉頰和衣着來看,應該是本地人,最後還是示威隊伍中大大的橫幅昭示了他們的身份。

“南科州第三重型機械廠。”

“納圖引擎製造中心。”

和戴着黑色口罩的沉默行軍隊伍截然相反,這些明顯也是來示威的人羣一路行走,一路咒罵,甚至還在用手中的括音器不停敲打路邊的消防水柱,發出類似戰鼓的噪音,氣勢顯得格外囂張。

縱使邰之源收買了三大產業聯合工會的全部領袖,但是依然無法抹去帕布爾總統,耗費畢生心血,在底層民衆和產業工人心中鑄就的地位,現在從西南方向涌向廣場的這支遊行隊伍,明顯支持政府一方,示威人羣中不時響起尖厲的叫喊聲:

“我們宣佈,正式退出產業工會!”

“叛徒可恥!”

“帕布爾總統萬歲!”

“打倒一切貴族老爺!”

“聯邦不是帝國!我們不歡迎貴族!”

“七大家的狗崽子,滾出南科州!”

……

……

沉默行軍已經數月,在聯邦各州不是沒有遇過支持政府的反對隊伍,但因爲沉默行軍隊伍的自制,也是因爲各州警力的有效佈置,雙方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激烈的衝突,往往都是隔着欄杆互相震罵叫陣,那時節就算是邰之源手下優秀的工作團隊,也無法阻止遊行隊伍摘下黑色口罩,問候對方的直系親屬以及姻親。

但今天的局面明顯不同,那些來自南科州各大工廠的支持政府遊行隊伍明顯有備而來,而且這支隊伍裡明顯混雜着一些衣着表情與周遭人羣顯得格格不入的男人,這些男人像老鷹一般盯着沉默行軍遊行隊伍,時不時低頭輕聲說幾句什麼,而其中有些人則是在用越來越骯髒的話語,挑動工人們的情緒。

闊大的商業廣場被警署設立的圍欄隔成了兩片區域,支持政府和反政府的遊行隊伍將這兩片區域擠的滿滿的,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充滿沙丁魚的淺海,黑壓壓裡透着令人心悸的預感。

支持政府的人羣對着那邊破口大罵,反政府人羣暫時還在保持沉默,只是集體豎起了中指,表示自己的不屑,有過於激動的年輕人壓抑不住憤怒,透過黑色口罩模糊喊了兩句,大意是有膽子你們就衝過來。

一位剛剛得知弟弟在墨花星前線戰死的工人,瞪着血紅的眼睛,望着面前戴着黑色口罩的人們,用嘶啞的聲音吼叫道:“你們這些賣國賊!你們這羣王八蛋!前線還在打仗,你們就這麼亂七八糟的搞!無恥!”

“等總統先生把七大家送進監獄,聯邦實現真正民主,老子要殺你們全家!”

一位剛剛得知兄長在墨花星前線戰死的學生,憤怒地一把揪下臉上的黑色口罩,衝到欄杆邊對着那名工人咆哮道:“你媽纔是賣國賊!你們全家賣國賊!你要上了前線,你第一個跪帝國人面前!還不如老子提前一刀捅了你!”

也許他們的兄弟曾經在墨花星球上並肩戰鬥過,甚至有可能犧牲在同一片戰壕中,直到離開這個世界的那瞬間,依然親如兄弟,然而他們卻在後方的城市中,爲了彼此所認同的正義,爲了自己所以爲的對聯邦的熱愛,威脅着彼此的生命。

類似的對罵不停響起,有人開始向對方吐口水,有人開始脫褲子露屁股表示輕蔑羞辱,污言穢語和小動作,在兩片人海交界的地方,變成亢奮憤怒的情緒,讓廣場上空氣逐漸升溫,局勢益發緊張,這時候只要有一顆小火星落下來,就極有可能變成一片焚燒一切的危險大火。

就在這個時候,憤怒的兩支遊行隊伍中,除了那些表情陰沉的男人之外,沒有誰注意到,更危險的情況正在發生,負責維持秩序的南科州警署和應急鎮暴部隊,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無聲息撤出了廣場。

……

……

邰之源緩緩放下電話,面無表情看着光幕上傳回來的現場畫面,沉默很長時間後,對身旁的鄒鬱解釋道:“州政府拒絕了我們的要求。”

鄒鬱冷聲說道:“爲什麼?就算這是聯邦政府的陰謀,有大人物給了壓力,但難道他們不知道,如果在南科州首府發生流血事件,他們沒辦法向公衆交待?”

“只要價錢合適,什麼都是可以賣的,至少在官位上面,政府擁有比我們更多的資源。”

邰之源此刻雖然依舊平靜,但可以看出他的臉色已經變得越來越白,不是驚懼,而是隱藏在胸臆間的憤怒不屑。

辦公室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樓下應急決策部門主管,顫聲急促彙報道:“議員先生,警署拒絕向我們解釋撤出警力的原因。”

邰之源自嘲一笑說道:“他們已經向我解釋過了,聽說南郊失火,警署所有警力被迫徵調前去支援,所以無法顧及廣場這邊,他們希望我們能夠敦促人羣保持平靜,不要與對方起衝突。”

說完這句話,他走到窗邊向遠方的廣場望去,彷彿能感受到那處沸騰的熱氣,穿過了面前的玻璃,撲而而至,燥慮逼人,令人艱於呼吸。

“還真是不擇手段啊。”

鄒鬱走到他身旁向那邊望去,帶抑心頭憤怒,一把摘下鬢間的紅花,揉成粉碎,說道:“堂堂聯邦總統,連臉都不要了,誰還能戰勝他?”

……

……

沒有了警察,沒有了鎮暴部隊,示威人羣裡充斥着陰險的挑事者,廣場旁的樓宇裡隱約還有很多黑衣人影在閃動,局面的惡化激發只不過是瞬間的事情,一場混戰就此暴發。

事後很多年都沒有人能弄清楚,是哪方率先衝過了護欄,又是哪一方打出了第一拳,事實上弄清楚這些也沒有任何意義,在當時廣場的緊張對峙氣氛中,就算有人放了一個屁也會點燃危險的導火索。

南科州支持政府的工人遊行隊伍,在混戰之初迅速獲得了優勢,經歷了半年愉悅行走的沉默行軍隊伍,對這樣的局面明顯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當看到對方舉起橫幅,躍過護欄衝過來時,被人羣推擠在最前方的數百人,竟呆滯了很長時間。

一名從s2漫漫遠征而來的環山四州工人,被三個人圍住不停地痛毆,身體像蝦米一樣痛苦地縮着,口鼻處開始滲出鮮血,代表他身份的黑色口罩早已不知去了何處。

到處都是叫罵聲,拳頭和腳尖砸中人體的恐怖聲響,充滿暴力味道的鮮血,彷彿不要錢般四處潑灑,戴着黑色口罩的人羣,剛剛試圖組織起反擊,卻馬上被更強大的攻擊,打成潰散一片。

支持政府的遊行隊伍中,那些表情陰沉的男子不知從何處取出麻袋,把袋中的硬石傾倒在地面,人們紛紛拾起,向對面擲了過去,而那些根本無法分清是示威人羣還是流氓的傢伙,更是嚎叫着四處廝打,冷血地用腳尖猛喘對方的胸腹。

石頭破空而至,沉默行軍的隊伍中無數人頭破血流,陣形更加潰散,廣場之上到處充斥着悲慘的畫面。

從港都過來的女教師滿臉是血,捂着臉癱倒在噴泉水池旁,睜着驚恐的眼睛,瞪着那些兇殘的同類,卻沒有注意到旁邊有個滿臉是血的男人正不懷好意地看着自己。

西南角,昨天剛辭了郊區灌溉場工作的中年大叔,被幾個人圍住不停地猛踹,眼看着漸漸失去了掙扎的氣力,縱使血水模糊了的雙眼,能夠看到那隻向自己臉踩下來的仿皮靴,卻無法動彈。

廣場四周的樓宇間,有很多不知道從屬何方勢力,負責攝錄現場畫面的攝像機在此時冷漠地調轉了方向,刻意選擇戴着黑色口罩人羣憤怒而無助的反擊畫面。

更遠處的街口,一羣明顯穿着便衣的軍警冷漠地注視着廣場的方向,他們身邊那位官員不停打着電話,臉上堆滿了笑容。

忽然間一隻遵勁有力的大手斜刺裡伸過來,啪的一聲打掉他手中的電話,然後極不客氣地扼住官員的咽喉,把還沒有來得及出口的後半段諂媚話語,變成了碎礫般的存在。

“我最討厭辦事羅嗦的人。”

街口四周穿着便衣的軍警看到長官被襲,面色劇變,紛紛伸手準備掏出懷中的手槍,然而當他們看到擾住長官咽喉的那個男人,看到那顆鋥亮的光頭時,掏槍的動作頓時變得極爲僵硬。

那個身高一米九,身材極其魁梧的光頭男人,面容並不如何猙獰可怕,身後的隨從也沒有拿出一排衝鋒槍,對準這些便衣軍警,然而這些便衣軍警卻絕對不敢用槍去指他。

因爲他叫張小花。

這裡是南科州,總統不是最大的,州長不是最大的,憲章甚至也不是最大的。

張小花纔是最大的。

這裡是聯邦唯一一個黑社會可以當選州議會副議長的神奇地方。

所以當張小花鬆開手掌,面無表情緩緩撫摩肩後那道醒目刺青時,無論是那位官員還是那些便衣軍警,都覺得雙腿開始顫抖起來。

“既然你們的人不準備插手這件事情,那你們就安靜在旁邊看着,因爲,我的人準備辦事了。”

張小花拍了拍那位官員的臉,然後向混亂的廣場走去。

……

……

廣場四周的樓道里,忽然出現了三十幾名身着黑衣的男人,這些男人準確地找到那些扛着攝像機的記者,極爲簡單粗暴的用拳頭讓對方閉嘴,然後沉着臉拖着他們的頭髮,在樓道間穿行。

“我是新聞頻道的記者,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我是金星紀錄片廠的人,你們這些流氓快放開我!”

無論是威脅還是哀求,都不能讓這些黑衣男人的動作輕柔一些,記者們被粗暴地綁成畸形兒,被扔進陰暗的房間。

離開之前,黑衣男人的頭目對這些驚恐萬分的記者們做了自我介紹。

“我們不是流氓,我們是黑社會。”

……

……

東南口的那條大街,彷彿被魔術師施了某種魔法,逾千名黑衣正裝男子,提着手中堅硬的木棍,沉默着向混戰的廣場中心衝了過去。

滿臉是血的一個流氓,看着腳下同樣滿臉是血的女教師,從對方的恐懼無助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伸手用力揉弄了一下她的胸部,然而還沒有來得及體會更進一層的快感,便感到手腕處傳來一陣劇痛,一根木棍直接敲碎了他的臂膀,緊接着把他狠狠擊倒在地。

眼睜睜看着向自己臉踩下來的狠辣皮靴,中年大叔絕望地閉了眼睛,所以沒有看到,一道棍影飄來,以更狠辣的姿態,直接將那隻腿砸成了三截!

自東南口衝進來的黑衣正裝男子們,表情冷峻而沉默,看到沒有戴黑色口罩的人,便是狠狠一棍子敲下,帶動右臂上的紅色絲帶畫出一道剽悍的線條。

他們人數相對較少,但下手極爲狠辣強悍,做爲專門從南科州各堂口徵調而來的專業級打手,哪裡是一般人能夠抵抗的存在。

木棍所向,全部是對方的關節,堅硬的木棍與脆弱的人骨相交,不時發出令人驚懼的折斷聲,只用了短短半分鐘時間,便突破到了最爲慘烈的廣場中心,然後如炸彈般散開。

無數慘嚎響起,恰如先前。只不過很多人,尤其是混在遊行隊伍裡的那些便衣警員們,此時被重點狠辣襲擊時的感受,真是天上人間。

……

……

鄒鬱蹙眉看着光幕上的畫面,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手指緩緩搓着滲出紅色汁液的花瓣,低聲問道:“這是你準備的?”

邰之源望着她搖了搖頭,說道:“這只是預備措施,我並沒有想到會成爲現實。”

“你如果想成爲和帕布爾不一樣的人,這些人應該出現的更早一些。”

“有人說過一句話,人如果沒有理想,那和鹹魚有什麼分別,人如果只有理想,那和泡沫有什麼分別?”

邰之源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他不擇手段,我就必須要有些手段,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只有一個下場,被死亡或者被遺忘。另外,這些人會不會出現以及什麼時候出現,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事情。”

然後電話響了起來。

……

……

聯邦有資格有能力控制這種事情的男人,雙肩依然陡峭如山,身體雖然瘦削卻似乎充斥着無數力量,正沉默看着廣場上的畫面。

當年仰天大笑出門去,視家族爲破鞋的他,在家族遭受致命威脅,生死一線之際,默然自百慕大飄然而歸,舍了半生打造的異域霸業,於風雨飄搖間,用雙肩扛起家門的名字。

看了很長時間後,林半山撥通了邰之源的電話,開口說道:“當總統先生連臉都不要了的時候,我們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比較簡單一些。”

“不擇手段這種事情,我比較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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