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飛揚看着逐漸變紅的炭塊,忽然想起冬夜。
小時師傅在家裡也是燃上這樣一個小泥爐,既用來煮茶,又用來取暖,他那時剛入師門不久,功力還不能抵禦嚴冬的寒冷。
他不由得懷念起師傅來,師傅在傳授了他十幾年技藝後,便像成仙了一樣從這人世間消失了。
儘管他知道這是劍仙門的祖規——每一代只許有一位劍仙傳人在世間行走,但還是會常常的思念師傅。
望着眼前的景象,他彷彿又回到了兒時,又回到了師傅身旁,一種溫馨的感覺在腦中盪漾着,兩眼卻在不知不覺中溼潤了。
沈家秀大是詫異,沒想到劍仙門那一套近乎沒絕情慾的法門還能培養出一位感情細膩豐富的傳人。
據他所知,劍仙門從創立到如今每一代傳人都戒絕女色,更不會有家室妻兒,因爲每一代劍仙傳人心中只有一個目標——成爲劍仙。
而所謂劍仙和神仙一樣,只不過是靠修煉劍道而成仙,和道家的修煉法術迥然有別,但在成神作仙這一點上卻是殊途同歸。
劍仙門的門規並沒有禁婚姻、戒女色這一條,這也是與佛道兩家的根本不同處。
然而二十多代劍仙傳人卻無一人娶過妻室,也沒有親近女色的記錄。
沈家秀也曾大惑不解,他仔細研究過劍仙門歷代傳人的資料,也找不出一個像樣的理由。
後來他反覆思索,比較佛、道、劍道三家的異同,才得出一個近似合理的解釋:
佛、道兩家均以出世爲最終目標,一者成佛,一者成神,也均以滅絕情慾爲最首要的基礎。所以佛、道兩家視女色爲洪水猛獸、生死大敵。
劍仙門所修持的劍道並非以出世爲終極目標,而是以劍濟世爲宗旨。
通過濟世完成自身的功德圓滿,從而達到劍道的極致。
但這極致並非成神——儘管劍仙門的創始人司馬寬即有劍神之美譽。
然後自許正陽真正成神後,其後的傳人便都以準仙自命。
一旦被選爲劍仙傳人,就如同被選爲神之子一樣,成神作仙已屬必然。
而對可能阻礙這一目標的女色情慾也就採取了與佛、道兩家相同的態度。
正沉思間,水已煮沸,溢了出來。
沈家秀忙打開壺蓋,投茶進去。須臾,清醇的茶香便飄溢在房間裡,令人神智爲之清爽。
沈家秀爲兩人斟好茶,自己先淺淺品了一口,欲開口說時,才覺得要講的事情太多,頭緒也很亂,真要說上十天半月的才能講完,但他所有的時間或許也只有這一夜了。
“很久、很久以前……”
沈家秀終於緩緩、顯得有些艱難的開口了,可第一句還未說完,自己卻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麼?”許飛揚滿頭霧水的問。
“對不起,我這好像是給小孩子講故事,太不禮貌了。”沈家秀忍住笑說道,站起身來鄭重道歉。
“沒什麼的。”許飛揚忙站起身還禮,“真的沒什麼,您儘管講,怎樣講都可以。”
許飛揚真誠的看着沈家秀,沈家秀儘管年過
五旬,保養得極好的肌膚卻依然如少年般光潤,生命之輪彷彿如清風般從他身上一掃而過,沒有留下絲毫印跡。
這種跡象只有在少數修真得道的高人身上纔會看到,而在沒有一點內外武功的人身上發生,不能不說是個奇蹟。
然而沈家秀充滿朝氣的臉上透漏出的卻是飽學的儒雅、知天命的平靜,這兩種相反的氣質融合在一起,令許飛揚既感到平易親近,又不知不覺間產生了孺慕依戀之情。
“不過,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們要說的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一千多年,和我們相隔了將近二十代人。”沈家秀坐下後接着說。
“您要說的是魔尊的故事吧?”
“是啊,真的是故事了,過去了一千多年的事。不同的是,凡是故事都有開頭和結尾,可是魔尊的故事卻是一個例外。”
“爲什麼是例外啊?”
“你對魔尊知道些什麼?”沈家秀反問道。
“幾乎是一無所知。”許飛揚想了一會,有些難爲情似的說。
“是啊,不只是你,世間的人對他都幾乎一無所知,無一例外。
“而這和佛陀的故事恰好相反,比如說我們都知道佛陀出生的日期,就是佛誕日。
“也知道佛陀證道圓寂的日子,更知道佛陀是怎樣艱苦的修道,最後得成正果。
“這就是佛陀故事的開頭、結尾還有完整的過程。
“而對於魔尊,卻不知道開頭,也很難弄明白他修道的過程,最主要的是:
“他的故事一直在延續,現在也依然是在發生,卻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結束,甚至於不知道它會不會結束。”
“凡事有始必有終,魔尊也不會例外吧?”許飛揚以反問的語氣反駁道。
“他是個例外,不僅是唯一的,而且是最可怕的例外。
“凡物有生必有死,可是魔尊卻能做到不死,這不是例外嗎?”
“他真的能不死嗎?他不是已經死了嗎?在千年前那場傳說中的神魔大戰中。”許飛揚的臉上滿是狐疑的神色。
“傳說中?”沈家秀皺了皺眉毛,“那可不是傳說,而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而且不折不扣是一場神魔大戰。你對此還有懷疑嗎?”
“這種事不是很難讓人相信嗎?”
“即便是對你本門先祖的事?”
“這不在於是關於誰的事,我覺得這一切不過是後人粉飾而成的。如同佛陀和道家先祖老子的仙蹟一樣。”
“你很特別。”沈家秀好奇地諦視許飛揚許久,微微苦笑了一下,“你師傅怎會選中你作他的傳人,據我所知,貴門中每一代人對此可都是篤信不疑啊。”
“我也許就是個例外吧,魔尊不也是例外嗎?”許飛揚好鬥似的問道。
“但願如此。”沈家秀開心的笑了,儘管許飛揚的好鬥在他眼裡不過是少年人的稚氣,他還是很欣賞這一點。
畢竟還沒有人在他面前敢顯示這種勁頭,“但願你和魔尊是同樣而又性質相反的例外,兩個例外合在一起,就能讓世間恢復正常了,或許這也正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許飛揚困惑的搖了搖頭,他又開始聽不明白沈家秀說的話了。
“是不是書讀的多了的人說話都這樣?”他在心裡嘀咕着。
“我說的話你可能一時不大明白,所說的事你可能也會認爲是荒誕不稽,難以徵信的。
“但不管怎樣,都請你牢牢記住我對你所說的話,以後你會明白,而且也會相信的。”
“這倒是和我師傅傳授我心法口訣一樣。”
“是嗎?”
“是啊。記得我小時候師傅每天都讓我背幾百字的心法口訣,我一個字也不明白,師傅便摸着我的頭說,不要緊,你記住就行,以後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好像天底下的師傅教徒弟都是這個模式。”沈家秀笑了,看着許飛揚有些溼潤的眼睛,幾乎忍不住也要伸手摸摸他的頭頂,心裡卻又暗歎:這孩子情根太深了,這可未必是件好事。
“讀書人教弟子是不是也是這樣啊?”
“大概也是吧。”沈家秀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至少我的老師也是這樣逼我背書的。”
“讀書有意思嗎?”
“什麼?”沈家秀正喝着茶,險些被嗆到,“你不是也讀過不少書嗎?怎麼這麼問?”
“我說的讀書只是正正經經的讀書我自小到大,讀的都是武功典籍、心法秘要,還有本門歷代傳燈錄之類的。
“別的書一本也沒讀過,我師傅說了,讀別的雜書非但無益,反而會壞了心性。”
“這倒也是,習武的人大多不讀武功以外的書,文才武功兼備的人並不多見,倒是兩樣都稀鬆平常、又眼高過頂、妄自尊大的人遍地都是。
“不過世間你所謂的正經讀書人其實讀的也不多,他們的規矩是:非聖賢書不讀。
“用意和你師傅一樣,也是怕壞了心性,亂了心智。只有像我這種毫無目的,也百無一用的人才會毫無選擇,有書即讀,若說有意思那是自然的,因爲我只讀有意思的,沒意思的書讀過兩行便扔到廢紙堆裡去了。”
“有意思的書多嗎?”
“當然很多。”沈家秀突然停住了,有些疑慮地掃視了許飛揚一眼,“不過,現在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談,而且世間很緊。
“假如以後有機會,我會告訴你讀書的樂趣,並向你介紹成筐成堆有意思的書籍,但現在不是時候。”
許飛揚臉上頓時熱的發燙,他感到沈家秀銳利如刀的目光已刺穿了自己的心。
其實他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事或者什麼顧慮,但只要眼睛一看到那枚魔印,或者沈家秀一談到魔尊,他的心裡便說不出的不舒服,不是恐懼,也不是厭惡,不是任何一種能想得明白、說得清楚的情緒或念頭。
“也正因爲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他便加倍的難受,每個毛孔裡都像有刺扎着一樣。
“這種感覺轉而又變成了一種隱隱的恐懼和心底深處的牴觸,所以他寧願沈家秀談些別的,什麼都可以,就是別談魔尊。
“很難受嗎?”沈家秀關切的問。
“是的。”許飛揚費了很大力氣才承認了這一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