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海緩緩的把倪嘉攬入懷裡，長久的擁着她。她沒有哭，也沒有流淚，只是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動不動，就像是結了冰。她眼睛睜得很大，空洞無神的盯着他襯衫上的藍白格子——
他衣服上有肥皂的清香，味道很好，她趴在他懷裡，看見不遠處的一個值班護士神情淡漠的看了他們一眼，繼續忙着自己手裡的活——每天看見悲痛欲絕的家屬，她早就司空見慣，毫無知覺了，回家後，她甚至都懶得提起，只是脫掉鞋子，對自己的老公說：“累死了，站了一天，腳趾都斷了，”
倪嘉思緒沉浸在自己的想象裡。爲什麼？爲什麼現在她要去探究一個護士的內心，她震驚了，蘇珍剛剛纔……
“我爸呢？”終於她擡起了頭。
“在樓上，”
“和我哥在一起？”
“嗯，”
“……是什麼時候的事？”
“半個小時之前，”
她深深呼吸，咬着下脣，說：“歐陽，我媽不可能就這樣死了……倪宣打電話說，並不是很嚴重，”她聲音嘶啞低沉：“我媽絕對不會有事的——”
他捏了捏她木頭一樣僵硬的雙肩：“小嘉，對不起，倪宣的確是那樣說的，事情轉變得很突然，誰都沒有想到會這樣？”
一陣沉默，片刻後，她說：“上去吧，”
他們踏着臺階一步一步上樓，倪嘉渾身麻木，失去了知覺，似乎是把靈魂暫居在另一個人的身體裡，她的心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
倪徵明和倪宣並排坐在走道的板凳上，倪宣後背靠牆，面朝天花板，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倪徵明雙手握拳，無動於衷的坐在那裡，身體支撐在自己的膝蓋上，臉色死灰。她走過去，倪宣站起來，眼睛紅腫，看見倪嘉，他伸出雙臂，她一頭栽進他的懷裡。
“哥……”
“囡囡，”他緊緊地抱着她，呢喃呼喚她的乳名。
“媽媽……”
她突然抽泣起來，淚水像滾豆子似的傾瀉而下。
“我明白，”
她知道他明白。她失聲慟哭，淚如泉涌，每一次抽泣，她感到劇烈的疼痛，她痛心母親的離去——此刻，她心裡哭泣的不是最近一兩年那個
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的母親，她哭泣的是那個含辛茹苦，任勞任怨把他們養育大的媽媽，那個堅強，獨立，能幹的媽媽，那個永不妥協，意志堅強，說寧可拿針刺瞎自己的眼睛，也不願意看見唯一的兒子和一個男人同居一輩子不結婚的媽媽……
倪宣摟着她，輕輕撫摸着她的後背，她埋頭在他的胸前，不依不饒的哭着，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麼多眼淚。終於她筋疲力盡的在倪徵明身旁坐了下來，擡起袖子擦了擦臉，發現自己的手微微顫抖，她轉身看着自己的父親，他依舊是面無表情，紋絲不動，腳下彷彿生了根。
“爸受的打擊太大了，恐怕一時無法接受，”倪宣柔聲對她說。
“我很好，”倪徵明平靜的開口：“我現在很清醒，想得也很清楚，”
倪宣和倪嘉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臉上，等他開口。
倪徵明穿戴整齊，甚至是光鮮體面，他凝視着前面的一堵牆，目光突然閃亮起來。
“爸，您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們爲什麼不說，這樣也好，你媽終於解脫了。她一輩子爭強好勝，如果她意識清醒，寧可死去，也不願意這樣活着，不知道自己是誰，沒有任何記憶，這樣毫無尊嚴的生命是可悲的，現在，她徹底解脫了，對她是一種幸福，”
倪嘉看着他：“可是，這並不意味着我們就不會傷心不會難過，”
“至少感覺不會那麼震驚，這幾年，我一直在悼念你媽的病情，悼念和她一起生活的三十幾年，悼念我們一家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現在，”他扭頭看了倪嘉一眼：“你媽終於又活過來了，你難道沒有看見？”
倪嘉滿眼驚恐的看着自己的父親，呆住了：“爸，媽她……”她悄無聲息了，眼淚抑制了她的語言。
“小嘉，你不想看看？”
“我……”
“她走的時候，我和你哥陪着她，握着她的手，她臉上帶着微笑，我感到很安慰，”
倪嘉擡頭看了一眼倪宣，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走，你也應該去看看她，”倪徵明站了起來：“你媽表現得很堅強，是她一貫的作風，”
倪嘉拼命嚥着口水，眼神哀求的看着倪宣，他微微點頭，
一臉的悲慘。
倪宣和一個護士低聲交談了幾句，護士看了倪嘉一眼，同情的點了點頭，拿着一串鑰匙，打開了房門。
白色的牀單蓋在蘇珍的身上，倪嘉走過去，站在她面前，低頭俯視她。
她看起來死氣沉沉，儼然就是一具屍體——這是倪嘉的第一個感覺。她臉上的肌肉癟癟的下垂，顏色是石蠟一般的蒼白，她絲毫不像是睡着了的樣子，如同故事裡描寫的那樣，不，她不是睡着了，她的的確確死了——睡着的時候看起來不是這樣的，那種荒蕪感，彷彿閒置在那裡，被廢棄了幾個世紀。
倪嘉很想彎腰親吻蘇珍的前額，就像電影裡，失去親人時，必定會出現的鏡頭，只是，從她記事以來，她從來就沒有親吻過蘇珍。
片刻後，她走出來，站在窗口，大口的呼吸，拼命吞着清冷的空氣，淚水噙在眼眶中。
“她……看起來很好，”
倪嘉嘶啞開口，突然破口大哭起來，珠淚滾燙，傾巢而出，倪宣抱着她，也忍不住開始抽泣。
倪徵明站在窗口，一動不動，倪嘉剛想走過去，倪宣攔住她：“讓他自己一個人呆會兒，他太震驚了，根本就意識不到自己的反常，”
好一陣子後，歐陽海又出現了，倪嘉這才意識到，他體貼的消失，只是爲了給他們一家人獨處的機會。
他看着倪宣，柔聲說：“回家？”
倪宣輕輕點頭：“回家。”
倪嘉回頭看了看父親：“爸一個人——”
“他會在我那裡住幾天，”倪宣堅定的說：“我會請幾天假陪着他，小嘉，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她搖了搖頭：“不了，人多不方便，我回自己家，”
回到麗景，倪嘉根本無法入睡，她坐在臥室的窗前，對着月光，思想行走了幾十年，她希望手裡有本家裡的相冊，只是，閉上眼睛時，她發現自己根本不需要任何照片，所有那些往事就像一幅幅的畫在她腦海裡鋪展開來。
當黎明的光線靜悄悄的鋪在她手掌心裡，黑夜潛然退去，倪嘉感覺好了很多，至少，今天不是蘇珍死去的日子。
看着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七點整，她決定給陸子譽打一個電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