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何佳訊對自己的競標方案信心十足。但是不知爲何,顧歆舒總是爲他這種胸有成竹感到不安。她總隱隱覺得這樣的自信有點怪異,哪裡怪異她也說不上來,她只能提醒他,最後再看一看,以免遺漏掉什麼關鍵的瑕疵。何佳訊敷衍地應付了她幾句,忽然從桌子下面取出一個禮品盒來遞給她,一面神情愉悅地對她說道:“生日快樂!”

顧歆舒眼裡一熱,一時間竟有些愣住了,忘了伸手去接。

何佳訊笑着把盒子送到她手裡:“每年都送的,扮驚喜呢?”

顧歆舒白他一眼,眼角感動的神色還沒有褪去。記得她生日的人實在太少,一直記得她生日的,便只有何佳訊一個人。就連她自己,也不過偶爾記起,某個日子已經過去了,她又老了一歲。她把禮品盒拆開,裡面裝的是幾粒花子。

“罌粟?”她不禁蹙眉,不明所以地看他。

“你從小愛看的花,**早不讓種了。我可是找了很久,沒有動用任何手段,上次去查看生產基地的時候,我自己在村子裡一家一家地裡翻的。”何佳訊輕描淡寫地說着,嘴角一抹溫暖的笑容。

顧歆舒沒來由得雙眼發澀,哼一聲,嗔道:“吃飽了撐的。”

何佳訊哼哼笑兩聲,道:“對,吃飽了撐的,我天生就是自作多情的主兒。”

顧歆舒只是笑,競標會前的緊張被他化解得一絲不剩。這個人,她是在爲他緊張,他卻沒心沒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不過,我是不能陪你過生日了。溫婉今天下午到。”何佳訊接着說。

顧歆舒笑容滯了片刻,心裡只覺得一寒,隨即無所謂地笑笑,把花子收好了。

“看來你的策略成功了。她還是愛你。”

何佳訊沒有回答她,神色忽然鄭重起來,低沉道:“我知道你在幫閆濤蔚做事。自己要知道分寸,商場上,沒點本事的誰能混到今天?還有,不要讓爸爸知道,你始終是裕雄的人。”

他這話是關切,聽上去竟有了警告的意味。顧歆舒神色凝了凝,身子竟有一絲地搖晃。他是在懷疑她,終有一天會出賣裕雄——出賣他?

“別忘了今晚要吃麪。”何佳訊重又恢復到當初的輕柔,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往會議室走。

顧歆舒沒有想到,裕雄這次的競爭對手竟然是閆濤蔚和紀曉陽。她以爲他們都是爲了各自的女人而來,看來,她並不瞭解他們。男人,當利益當前的時候,誰也認不清楚。

她的目光直接從這兩個人臉上掃過。會議室裡各方代表當然不止他們,但是她知道,能稱爲對手的不過也就只有他們。

紀曉陽最先提出他的方案。不得不承認,他的方案近乎完美。在某些方面,甚至同裕雄的想法具有一致性。但是很遺憾,在預算和利潤這兩塊,裕雄做得遠遠比他漂亮。顧歆舒不由得看了一眼何佳訊,後者環臂,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身體是繃直的,情緒卻是極放鬆的。這種繃直表明了他的不屑,至少,是鞏固了他的自信心。她心裡不覺掠過一絲欣喜,轉眼看見閆濤蔚。閆濤蔚專心致志聽着紀曉陽的解說,偶爾點一點頭,卻不是贊同,只是表明他聽到了。某種程度上,她瞭解這個男人,一般來說,如果他的背沒有離開椅子,就證明他對你說的話不感興趣,或是覺得幼稚而不屑。

輪到閆濤蔚了。他彷彿還沉浸在紀曉陽營造的活躍而奮進的氛圍裡面,坐了一會兒,才幹脆利落而頗有風度地站起來,他的秘書便立刻把攜帶的資料一一散發。

不知爲何,顧歆舒心底對他有一份期待。她看了看何佳訊,驚訝地發現他的眼底有和她一樣的期待。

事實證明,閆濤蔚不僅滿足了她的期待,而且還是大大地超越了她的期待,簡直是要將她迎面擊倒了!

閆濤蔚手中的方案實在太過熟悉,熟悉到她第一反應就是去翻何佳訊收下壓着的計劃書。何佳訊卻死死地壓住了,面上沉靜得出奇,不看她,也不看閆濤蔚,眼神虛空,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不得不佩服閆濤蔚,竟然可以在這樣完美的計劃書裡摳出不足來,並且做了無懈可擊的完善和補充,改動的地方簡直要令她拍案稱奇。看得出來,奇苑的高層對方瑞這個方案一百二十個滿意。奇苑的胡總裁似乎是無意間朝何佳訊看過來,目光中的期望幾乎把顧歆舒壓扁了。

她愣愣地望着閆濤蔚,閆濤蔚卻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鏗鏘有力,抑揚頓挫而又氣勢十足地進行着自己的解說。她不得不再一次轉過頭去看何佳訊。何佳訊這次也正看着她,目光平靜得令她覺得心裡微微戰慄。然而她在他眼睛裡找不到任何一絲其它的東西,除了平靜還是平靜。儘管如此,她還是覺得前所未有的不安,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

沒等閆濤蔚說完,何佳訊便起身離開了會議室。顧歆舒連忙跟着,怕他出什麼事。然而他只是去了奇苑的天橋。

他背對着她,靜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掏出一支菸來,點着了,卻不抽,就把它放在風口,看着它一點點被風消殘。

顧歆舒筆直地站在他背後,擔憂地望着他落寞的後腦勺,恨不得在他面前鋪展開一片大海來。

十五分鐘後,奇苑的機要秘書走過來請他入座,提醒他該是裕雄發揮的時候了。

何佳訊沒有回頭,簡短而乾脆地回了兩個字:“退出!”

機要愣了一下,顧歆舒向他點點頭。她知道,何佳訊說話越少,下的決定就越堅決。這一次,無可挽回。即便他們有後備計劃,然而就憑何佳訊的傲氣,全都是擺着做樣子。

會議結束了,陸陸續續有人經過他們,都以一種奇異而不解的眼神打量着何佳訊。誰能想到,裕雄這個在圈內赫赫有名的大企業竟然毫無作爲,像個懦夫一般中途退出了戰場。在他們眼裡,不管最後是誰中標,裕雄都是被方瑞打敗的。

閆濤蔚最後出來,停在何佳訊身邊。

“哥們,談談。”

何佳訊嫌惡的看了他一眼,就像是在打量一隻綠頭蒼蠅,哼道:“誰是你哥們?”

“何總裁,這就不對了吧?生意場上可不興這一套,到哪都是朋友,這是真理。”閆濤蔚毫不掩飾眼底的得意。

何佳訊把菸頭彈得老遠,回過頭來正眼看他,道:“朋友,你要說什麼?洗耳恭聽。”

閆濤蔚忽然轉過頭來對顧歆舒說:“顧小姐,麻煩你弄兩杯水來。”

顧歆舒臨走看了他一眼。閆濤蔚自動忽略她眼中的恨意。

顧歆舒重新走出來的時候,兩個人正好是談完的模樣。何佳訊向她看過來,眼裡的憤怒和失望將她方纔的不安和驚慌落實了。她想要說什麼,何佳訊卻連看她也不願意了,轉過頭又看了閆濤蔚一眼,同樣的眼神,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閆濤蔚似乎有些怔忡,眼睛裡有略微的不解,很快被眼角涌上的一貫的淡漠和得意淹沒。

“該死的你說了什麼?”顧歆舒幾乎將兩杯滿滿的水都澆到他身上。

閆濤蔚靈活地閃開,嬉皮笑臉道:“該死的?這是你對我的新稱呼?”

“我恨你。”顧歆舒沒有和他開玩笑的意思,冷冷地看着他,緩緩開口,卻是斬釘截鐵地咬出這幾個字。

這眼神是陌生的。除了淡漠和不耐煩,顧歆舒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表現過真正的情感。這眼神卻是**裸的仇恨和厭惡。不爲別的,爲何佳訊。他沒有傷到她,卻傷了何佳訊。這世上她最在乎的兩個人,他傷了一個。而他還故意讓那個人覺得他們是同謀。

閆濤蔚臉色陰沉下來,冷冷地回望過去,聲音比磐石還硬:“這就是商場,明白嗎,顧歆舒。”

顧歆舒狠狠瞪他一眼,追着何佳訊跑了。

閆濤蔚靠着欄杆站了一會兒,依舊一臉的嚴峻。

晚上回到酒店,閆濤蔚陪楊邁邁去餐廳吃晚餐。他發現自己沒有什麼心情,有好幾次甚至對楊邁邁的話置若罔聞。楊邁邁以爲他累了,體貼地讓他先回房間休息。

回到房間不久,閆濤蔚的手機響了。

看到屏幕上的名字,閆濤蔚氣不打一出來,惡狠狠地扒開手機蓋,吼道:“你搞什麼?”

“今天你做得很好。”那邊氣定神閒的。

“用不着你來評斷!”閆濤蔚沒好氣地甩他。

“紀曉陽沒戲了。”那邊說。

“難說,他絕不是省油的燈。”

“那就走着瞧吧。他從美國轉戰回大陸,當然是做足了準備。你怕了?”

“笑話,我閆濤蔚怕過誰?”閆濤蔚彷彿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我知道你怕什麼。”那邊低低地笑了,聽上去不懷好意。

閆濤蔚冷哼一聲,道:“我也知道你怕什麼。我忽然明白你的用意了。你狠,但你覺得我就是這板上的肉麼?”

那邊呵呵笑了兩聲,把電話掛了。

閆濤蔚抓着手機走到窗邊,瞥見遠處的海灘站着一個人。不一會兒,另一條人影朝那個方向走過去。那是顧歆舒,遠處站着的自然是何佳訊了。閆濤蔚勾起嘴角,幽深的眸子裡深色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