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曉陽終於在手術室外的迴廊裡踱累了,也終於意識到這種做給別人看的焦慮實在是吃力不討好。迴廊里根本沒有人,即便有個把醫生護士經過,也不會拿他當一回事——本就是應當的事,誰讓你是裡面的人的丈夫?況且諸如此類的情形,人家早看慣了的。
他也並不是不擔心顧歆怡的狀況。雖然他已經理清了自己對她的感情,卻也實在沒有必要盼着她去死。她的不好之於他,當然也是一種不幸。何政鳴不會放過他的,顧歆舒自然也沒有同他在一起的可能性了。
他剛剛在椅子上坐定,又立刻站了起來,一隻手就伸出去扶住了一個人。
“歆怡在哪裡?”顧歆舒像一頭牛似地頂過來,幾乎要撞進他懷裡。
他連忙說:“就在裡面,在搶救。”他能感覺到他手掌中她的綿軟和絕望。
“那你說她死了!”顧歆舒一怔,亂髮之下悽迷絕望的眼睛刷地一下亮起來,犀利的目光刀子似地狠狠擲到他臉上去,身子幾乎立刻就堅硬起來。
紀曉陽道:“我回到家的時候她渾身僵冷,呼吸和心跳都沒有了,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也說沒救的。我自然是不信的,硬要他們搶救,一面又打了電話通知你。”
“那你也不能這麼說!是可以亂說的麼!”
“那時她的確是死了的。”紀曉陽有些委屈地辯解。然而不等他說完,顧歆舒的手掌便狠狠扔過來,打得他**都彷彿震了一震。
“你這是在詛咒她!”顧歆舒瞪着佈滿血絲二紅腫的眼睛,慘白的臉頰和嘴脣因爲極度的憤怒而染上些許紅暈。她氣得渾身發抖,根本站不住,立刻跌坐到牆邊那一排椅子上
紀曉陽自然是不會怪她的反倒因她的無助彷徨而愈加心疼。他伸手去攬她的肩膀,一面溫柔地說:“放心吧,醫生到底找到了他們所需要的生命跡象,歆怡不會有事的——我早打算告訴你的,但是你的手機再也打不通了。”
顧歆舒癱在椅子上,虛弱得說不出話。想來她的手機應該同她的行李一起扔在祥和醫院了。她犯不着跟他解釋,也沒有力氣解釋。此刻唯一支撐着她還能坐在這裡的力量,是對歆怡生的期望。
醫生從手術室裡走出來的時候,顧歆舒幾乎要把他撲倒在地上。
“醫生,我妹妹怎麼樣了?”
“病人是因爲藥物中毒引起的急性腎臟衰竭,從而導致深度休克。大人小孩現在都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顧歆舒心裡大鬆,腳立刻又軟了,渾身虛脫得直冒冷汗。她想要進去看一眼妹妹,卻被醫生阻止。
“病人現在需要絕對的安靜。你們都是病人的家屬,哪位是清楚病人病史的?請跟我去辦公室仔細談一談。”
紀曉陽想要跟着過去,被顧歆舒無言而堅定地拒絕了。他訕訕地看着他們的背影,只覺得奇怪。顧歆怡原來是有病的?他竟然完全不知情麼?
方纔確定顧歆怡沒有生命危險,何政鳴的電話立刻就到了。
“紀曉陽,你是怎麼照顧歆怡的!你要我信任你,就憑這個?”隔着聽筒,何政鳴的吼聲彷彿也能把整個醫院撼動。
“董事長,您息怒。我這幾天一直在處理黑鷹行動,疏忽了對歆怡的照顧。但是這一次我真的是毫不知情。我真的不知道歆怡身上有病,否則即便拿我的命來換,我也要確保她的安全的!”紀曉陽唯唯諾諾地回答,臉上卻是無所畏懼的淺笑。
“是麼?”何政鳴冷笑一聲,道,“看來她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愛你。紀曉陽,你不要打錯算盤,還以爲自己盡得利了。”
“董事長放心,我會讓歆怡好好待在我身邊的,絕對完好無損。”
“那樣就最好。你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紀曉陽,做人不能太貪心。”
“是,多謝董事長的教誨。”紀曉陽含笑掛了電話,心裡想:我並不貪心啊,不過是想要你的江山而已。你想要女兒,就要付出代價。這是個公平的交易,不是麼?
“醫生,你說藥物中毒是什麼意思?”顧歆舒問得急切,不留神把門邊的雜物架絆倒了。醫生同她兩個人一起整理了一番。整理完畢,醫生自顧自地回到座位上。他並沒有聽見她的問話。
“顧小姐,我發現病人的內臟系統各部分均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和衰竭。你妹妹這樣的身體狀況到底持續了多久?”
“從她5歲就開始了。”顧歆舒回答。
“有沒有看過醫生?”
“什麼樣的醫生都看過了,總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日子長了,家裡也耗費不起。所幸她發病次數十分稀少,從小時候到現在,大約也就四五次吧。每次就醫及時的話,都是能夠救回來的。”
“你好好回憶一下,你妹妹每兩次發病之間的時間間隔是不是差不多長?也就是很像是具有某種週期性的特徵?”醫生眼睛黑白分明得讓人覺得刻意。他彷彿有一些興奮。
顧歆舒當然沒有心思注意到這些,她偏過頭努力想了一想,說道:“聽你這麼說,好像的確是這樣。每隔四到五年左右,她一定會莫名地發病。”
“那末,她發病的時候是否只是覺得乏力,接着體溫迅速流失,大約三四分鐘的樣子,便會深度休克?”
“是啊是啊。”顧歆舒有些驚喜地連連點頭。
“她有沒有進行過移植手術?”
“有。就在四年前的那次發病。本來是沒得救了,上天保佑,那天醫院正好有腎源,做了手術之後,總算撿回一條命。”
醫生點點頭,又搖頭:“還是沒有用的。她的腎臟還是會慢慢衰竭。這次的藥物中毒只不過是加速了腎衰竭,倘使沒有這藥,再過些時日,也還是會一樣的。”
顧歆舒聽到藥物中毒四個字,忽地又激動起來,連忙問道:“你說藥物中毒是什麼意思?”
“我正要跟你說,你妹妹現在服用的藥物不要再繼續了,否則內臟系統的衰竭只會愈來愈快,愈來愈嚴重。我暫時還不知道那些藥物的具體成分,需要等進一步的檢驗結果出來。”
“你是說,我妹妹這次服用的藥物是毒藥?”顧歆舒渾身顫抖起來,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一點一點往深淵裡墜。
“我還不能下定論。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這藥物中濃度過高的ACEI是導致她這次急性腎衰竭的原因之一。目前我建議病人住院觀察,如果情況繼續惡化,或者引起感染,我們不排除加大透析治療的力度。”
顧歆舒機械地應着,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彷彿兩隻手互相都要把彼此的手指折斷。藥是閆濤蔚給的,她要怎麼想纔好?他是故意的,還是研究小組的疏忽?爲什麼事情一定要發展成這個樣子!做不成愛人,就一定要用仇恨堵住彼此間其他的可能?
“顧小姐,我想你妹妹的病症應該是基因方面的問題。”醫生看到她這樣,只以爲她過度擔憂,起身幫她倒了一杯水,又說,“知道如何下手治療,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盡最大努力的。”
“你說……基因?”顧歆舒迴應着醫生的話,並沒有力氣去端起杯子,兩隻手顫抖得厲害。
“是的。十年前我碰到過一個病人,症狀和你妹妹幾乎一模一樣。”醫生從身後的書架裡翻出一本積灰的病歷,攤到她面前,“當初我和現在的國際基因組織的布朗博士以及基因編碼專家西特合作,研究人類基因組自動啓用的項目。本來在那個病人身上可以有所突破,但是病人家屬不能忍受將自己的親人當做小白鼠一樣,接受大量具有不確定危險的實驗,放棄了。”
顧歆舒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她一個字也聽不懂。
“十年來,我的研究在理論上趨於成熟,但是因爲沒有試驗數據作爲依據,所以一度停滯不前。”
“那布朗博士和西特呢?”顧歆舒腦子裡只來得及這樣反應:眼前的醫生還沒有能力得出研究結論,那麼另外兩個也許已經有辦法了。
醫生兀地冷笑一聲,似乎很不齒:“他們的論文中一直有大量的研究數據。但如果要我像他們那樣,我寧願將研究計劃擱置。”
“那麼他們是不是對這種病已經有解決方案了呢?”顧歆舒並不在乎他的情緒,急切地追問。
“很可惜,他們所主持的研究小組並不能研究出最終具有治癒性質的藥物,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有抑制性藥物問世。因爲得不到確切的實驗數據,兩個研究小組又互相詆譭破壞,使階段性藥物的可信性大打折扣,所以沒有得到推廣生產的許可。”
顧歆舒不可避免要失望,幾乎是絕望。她忽然又從椅子上一下子坐直了,瞪大眼睛問道:“你說有兩個研究小組?”
醫生並不知道她爲什麼吃驚,淡淡回答:“是的,世界上僅有的兩個組織。”
顧歆舒繃直了身體,就這麼怔了許久,驀地慘笑一聲,無力而又沉重地撞回椅背上去。原來歆怡一直是別人的實驗品,還是競爭者之間的實驗品。她實在不知道,他們雙方的藥物在歆怡身上到底種下了多少罪惡!這也許是連何政鳴同閆濤蔚都不曾想到的局面吧?但是那又怎麼樣呢?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必要來管一個局外人的生死。那麼顧歆舒,你又如何呢?事實上造成今天這種局面的罪魁禍首應該是你纔對吧?你求何政鳴,求閆濤蔚,把自己當成貨物一樣被別人換來換去,結果呢?你還是換不來妹妹的健康!讓歆怡不斷遭罪的人是你呀!
顧歆舒痛苦地閉上雙眼,只覺得腦袋沉重得很,彷彿要墜到地上去。
驀地,阿曼莎媽媽微笑的臉又浮現在眼前。她聽得見她在說:“用愛做正確的事。”
她似乎開始明白了這句話的意義。也許有時候,她給歆怡的愛真的是錯誤的。不,不是也許,是事實。此刻歆怡就躺在冰冷的病牀上,奄奄一息。
醫生只當她以爲什麼希望都沒有了,連忙勸慰道:“顧小姐,你別擔心。如果你願意讓我爲你妹妹進行試驗性治療,她康復的希望還是有的。不過——她肚子裡的孩子一定是不能要的。就算現在不拿掉,也還是會因爲放射性治療而形成死胎。”
顧歆舒搖搖頭:“不,你不要問我。等我妹妹醒來,我們一起去徵求她的意見吧,她自己的。”
或許,她真的替歆怡做了太多的決定。她替歆怡決定要上哪所學校,然後因爲學費昂貴而不得不讓自己去坐檯賺快錢。於是她又替歆怡做主,投了表示同意的一票。因爲她是爲她好啊,她有什麼理由不同意呢?她還替她決定去美國學經濟,結果妹妹去了模特訓練營。於是她又替妹妹鋪好路,讓她藉助蒂萊莎的T臺上位。如果不是歆怡堅持,恐怕連她的婚姻,也要經過她的安排。她真的是錯了。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的導演和編劇,別人都不過是觀衆而已。歆怡說得對,她實在太過自以爲是了,總把自己想象成世界上最可敬可愛、忍辱負重的女子,還要受盡委屈。她似乎漸漸明白了妹妹對她的仇恨,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覺得委屈和怨憤。
所以,她要把妹妹的人生交還給她自己。只希望不要太晚,不要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