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拉開窗簾,顧歆舒訝異地發現,窗外有雪花嫋嫋娜娜,跳着喜氣的舞蹈。還剩不到兩個星期,新年就要到了。
昨日的陽光還在她的心裡殘留着餘溫,然而想到新年,這層淡薄的溫度很快消逝了。
像是被急速撲滅的火焰在難得的空隙間找到了隱藏的角落,留下一星火點,然後在細微氣流的引導下,改變路徑,重新一點點燃燒起來。顧歆舒覺得心臟迅速回暖,倒着某種期待,這溫度一直傳到手心,掌心裡滲出微微的汗來。
自窗外,她看見了顧歆怡。
她立刻將本就整潔有序的沙發茶几又粗略整理了一遍,泡上一壺妹妹最愛喝的茉莉龍珠。然後快步走到門後,將手輕輕搭在門扣上,時刻準備開門。
幾乎是同時地,門鈴聲便響起了。
她立刻把門開了一些,又頓住了,好讓自己,把動作放緩,不顯得那麼莽撞。然而她一見到顧歆怡,便顧不得許多,急迫地攬住她的肩膀,蹙眉道:“歆怡,你是不是哭過?發生什麼事了?”
顧歆怡並不掩飾自己紅腫的雙眼,也不回答,只冷冷地將她的手掙開,徑自走進屋內。
“歆怡……”顧歆舒清楚妹妹的脾氣,也就不再記着追問,改口道,“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外面很冷吧。來,是你最喜歡的茉莉龍珠。”
顧歆怡結果姐姐遞過來的杯子,拿在手裡把玩了片刻,才淡淡地說:“這東西,我早就不愛喝了。”說着,她將杯子不重不輕,卻很明顯是故意地磕在茶几上。
顧歆舒怔住,難堪從皮膚裡蔓延出來,蒼白色。但是她很快笑起來,輕聲道:“這麼早過來找我,有急事嗎?”
“的確很急。”
顧歆舒等了好一會兒,顧歆怡低垂的頭也沒有擡起來。
“什麼事?” шшш¸ ttkan¸ c o
“姐,你——能離開嗎?離開珉茳,離得越遠越好。”顧歆怡聲音甕甕的,一如既往的冰冷。
“爲什麼?”顧歆舒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麼,不由得寒由心生,整個身子都神經質似地微微搖晃。她幾乎要用力咬一下嘴脣,才能看出嘴脣原本的鮮紅色。
顧歆怡擡起臉來看她,媚麗的眼睛裡泛着金屬沒有生命力的冰冷光澤:“因爲我們根本不能共存。有你的地方就不能有我。我們這兩隻小刺蝟,靠得太近了,近得根本不能取暖,只能彼此傷害。”
“彼此傷害?”顧歆舒幾乎要笑出聲來,然而出來的是眼淚。幾分鐘之前,她還在期待,結果期待來的卻是這樣的要求。
“歆怡,跟你講一個特別好玩的事情。有一隻螞蟻,獨自一個人住在樹洞裡。它沒有父母,沒有愛人,只有一個相依爲命的弟弟。可是弟弟跟他關係不好,分居在森林兩邊。一年又一年,小螞蟻每天都爲弟弟送去自己儲藏的食物,送去漂亮的樹葉傢俱裝飾,還送他到山羊老師家去學習知識。但是弟弟就是不喜歡他,還很討厭他。有一年,新年就要到了,小螞蟻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樹洞裡,聽着門外很熱鬧的聲音。每一年他都是一個人過的,所以就不用置辦年貨了吧。可是這一年,他的弟弟竟然來看他了。小螞蟻實在太高興了,連忙打掃屋子,準備和弟弟一起過年。結果弟弟卻對他說:‘哥哥,你走吧,我不想在這片森林看見你了。’於是小螞蟻願意滿足弟弟的信念願望,準備第二天啓程。可是他實在太傷心了,臨走之前被自己的眼淚淹死了。第二天,森林裡所有的動物昆蟲都笑話他,竟然被自己的眼淚淹死了,真是太笨了,難道不會拿手帕擦一擦嗎?很好笑吧?被眼淚淹死的螞蟻,真的很笨。”彷彿真的很好笑似的,顧歆舒笑得整張臉都顫抖起來。淚珠受到震動,獲得莫名其妙的加速度,不斷成串地滾落。
顧歆怡臉色漸漸蒼白,自然一點也笑不出來。她眼角以一種難以察覺的頻率劇烈地顫抖,正好阻止了緩緩涌上的淚水。
“的確很好笑。被眼淚淹死已經夠蠢了,而且竟然還是爲了那樣的弟弟而流淚。活該被淹死。如果我是那隻螞蟻,早已經離開了。何必呢,明明可以相安無事,用距離維繫親情。”她冷冷地說,微微別開臉去,彷彿是哭了,再轉過臉來,面頰上卻很乾淨,眼神依舊堅硬如冰。然後她頓了頓,問道:“那麼你呢?”
顧歆舒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啊……”
“如果你是那隻螞蟻,你的選擇是什麼?”
顧歆舒有些茫然地愣了一會兒,彷彿還沒有從方纔的打擊中回過神來。
顧歆怡理所當然地將這沉默當做默許。然而她臉上並看不出什麼喜悅釋然的神色。她垂了垂眼睛,眼角掠過一絲惻然。漸漸地,那惻然堆積成濃重的陰影,沉沉地墜下來,將她美麗的眼睛微微改變了形狀,形成悲哀的弧線。她最後看一眼顧歆舒,匆匆地,彷彿害怕多一秒鐘便會掩蓋不住眼睛裡涌動的某種情愫。然後她急急地奔向門口。
“真的……連一句問候的話也不捨得說?”顧歆舒僵直的背脊愈加挺直,顯出一種悲愴的淒涼。她面色有深切的悲痛轉爲異常平靜,眼神空洞,卻顯得**而冷冽。
顧歆怡停下腳步,背對着她,半晌才說:“新年、快樂。”
“歆怡。”顧歆舒再次喚住妹妹,“那孩子做掉。”
顧歆怡猛地一怔,倏地轉過身來,震怒得臉都變了形狀。
顧歆舒也是一愣。妹妹轉身的瞬間,她看到她眼角濃重的痛楚。她臉上有淚,軟弱的、不捨的、悲慟的。然而這樣的悲哀很快被震怒的犀利代替。
“絕不!原來你還沒死心!你一定要這樣處心積慮破壞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嗎?”顧歆怡幾近失控地衝回來,一邊吼叫,一邊胡亂地揮動雙臂。
“不死心的是你。”顧歆舒無神地望着她,“你的病不允許你這樣任意妄爲。”
“我不管!我不會放棄我的孩子,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全心全意愛我的人!”
“唯一?”顧歆舒不由得冷笑,“原來我在你心目中什麼都不是。過了這麼多年,我以爲我們早已經不分彼此,原來我不過是外人。好,我認輸。但是我絕不會眼睜睜看着你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怎麼?又想去找Jonson?姐,你當自己是誰?你真以爲你一句話就可以讓紀曉陽奉爲聖旨?十年前他選擇的是我,十年後不過是被你迷惑。請你不要再打我丈夫的主意。難道你真的不懂羞恥爲何物?你知不知道,他……”顧歆怡狠狠瞪着姐姐,紀曉陽殘忍地話語在耳邊一遍遍激盪。然而她終究沒有說出口。她要她走,就不能節外生枝。
“夠了!顧歆怡,你公平一點好不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好!”
“收起你的自以爲是吧!從頭到尾只有你一個人覺得好。你有沒有問過我到底需要什麼?你有沒有想過我所有的不幸正是來源於你的‘含辛茹苦’?你簡直就是我的地獄!”
顧歆怡的歇斯底里終於惹怒了顧歆舒。她以爲自己能夠忍得住,卻鬼使神差般地用力掀翻了面前的茶几,喉嚨裡發出野蠻的吼聲。那聲音彷彿飽含鮮血,帶着沉重而鹹澀的嘶啞。
打翻的茶壺滾落到顧歆怡的腳背上,滾燙的茶水瞬間覆過腳背。她並不覺得疼,身體還處在輕微的震顫中。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姐姐,兇蠻醜陋,像是失去理智的母獸。
“我是你的地獄?我竟然是你的地獄!如果不是爲了你能上學,我爲何去坐檯?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張把我託付給紀曉陽,我又怎麼會被傷到心死?如果不是爲了你的病,我又怎麼會心甘情願被何政鳴操控?你想來只想到自己,對於我身上發生的一切,你知道多少?呵,對不起我忘了,你根本不屑知道。我把一輩子都給了你,你卻連一秒鐘的溫暖都不肯給我!何家訊、閆濤蔚……一無所有的人是我,是我!”顧歆舒粗魯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向前弓着身體,彷彿隨時會衝上前把顧歆怡吞下去。
顧歆怡慘白着臉站了很久,呼吸漸漸急促,同姐姐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彷彿無聲的較量。
“很好,話說得不能再清楚了。顧歆舒,這些話你忍了很久了吧?事已至此,我們姐妹情分散盡。我求求你,行行好做回你自己。遠走高飛,過你想過的生活。我真的不需要你那麼好心,處處照顧我。”顧歆怡強忍着淚水,面頰上的冷酷讓顧歆舒心痛得整個人都搖搖欲墜。
“我不走。”第一次,顧歆舒不容置疑地拒絕了妹妹的要求。
“就當最後幫我一次。姐姐,就憑這兩個字,還你最後一次妥協。”顧歆怡面色軟了一些,露出隱隱的哀求。
“你不覺得籌碼太輕了點?拿你的孩子來換吧。”
顧歆怡向後踉蹌了一步,竟被姐姐的不可理喻刺激得慘笑起來:“你爲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的孩子!”
“你爲什麼就是不肯放過自己的生命!”顧歆舒毫不示弱地吼回去。
“你很在乎我的命是不是?”顧歆怡反而被這句話提點到,彎下腰,動作迅速地撿起陶瓷茶壺的碎片來湊到自己脖子上,臉上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答應我,否則我就死在你面前!”
顧歆舒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彷彿終於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過來,明白了妹妹對她的仇恨已經到了不能緩解半分的地步。她看了妹妹很久,忽然笑了一聲,沉默。接着是一段斷斷續續的冷笑,低低地壓在喉嚨裡。真是報應。不久前,她也用這樣的戲碼威脅過某個人,現在輪到她自己了。
“好,我答應你。”顧歆舒呵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瞬間軟癱下來,重重地跪到地板上去。膝蓋生硬地磕在茶几堅硬的邊緣。她並不覺得痛,卻有些神經質地去整理散了一地的碎片,動作呆滯而緩慢,叫人看了覺得滑稽。
顧歆怡默默地注視着腿邊這具逝去靈魂的軀殼,心臟一下子緊縮到彷彿只是一枚棗核,無力搏動,揪着每一根神經,痛得無法呼吸。
姐姐,姐姐……原來你已經這樣憔悴,憔悴得連胭脂也不能掩飾你早已乾涸無光的生命。因爲是這樣,所以你更加要離開。你的歆怡——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誰。
“爲什麼……我們偏偏是姐妹……”顧歆怡喃喃地說,眼角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一顆不停歇地地將臉頰浸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