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閆濤蔚把羅肅康從西雙版納帶回來已經頗有些時日,羅肅康卻還是不願意將玉危城心甘情願爲之組建殺手組織、幾十年來馬首是瞻的大頭目講出來。他甚至不願意透露玉錦山莊私藏於暗處的任何一點秘密。閆濤蔚雖然心中急切,卻也深諳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這羅肅康懷中掩埋的,想必是驚天的大秘密。也許只說出一星半點來,就足以毀掉某些人的下半生。他將羅肅康安排在洞庭路12號的普通民房。洞庭路處於老城區,早已徑寂人稀。房屋的主人二十年前將屋子抵給債主還債。而當年的債主,是方瑞內部一名再普通不過的格子間職員八輩子也打不了照面的表親。再加上羅肅康已過古稀之年,身體狀況很差勁。對他來說,從西雙版納到珉茳,也不過只是換一張牀躺着罷了。故此,羅肅康的存在非常隱蔽。

復古花瓷杯中的愛爾蘭咖啡最後一縷熱氣也消散了,停留在精美杯把上的纖長手指依然呆滯,彷彿固步自封的可憐人,臉色蒼白。

“怎麼,還在想顧歆怡麼?”閆濤蔚叫Waiter幫她換了一杯,滿眼疼惜地望着她。

顧歆舒彷彿一愣,才淡淡笑起來,搖搖頭:“沒有。”

閆濤蔚自是不信,卻也不點破,伸手覆上她的柔蒂,只覺得手心一陣涼意侵來。心裡便是一揪,柔聲道:“別這樣,開心點。待會孩子們見到你,肯定以爲是被我欺負了。”

“你會怕那些小孩子?”顧歆舒嗤之以鼻地看他。

“那是自然。”閆濤蔚擺了個理所當然的表情,“小孩子最難搞定了。你以爲他要冰淇淋的時候,他卻只想聽你講故事。你以爲他哭到抽風急得渾身是汗,他卻只是假裝的。”

顧歆舒被他無奈滑稽的表情逗樂了,噗哧一笑:“你好像很有經驗麼。”

“炙軒三歲的時候在我身邊呆過很長一段時日。那段日子,我快要被那個牙齒才長了沒幾顆小傢伙逼瘋了!”

“炙軒?”她疑惑。

“邁邁姐姐的兒子。”

“楊邁邁還有姐姐?”

“嗯。她叫做楊進進。我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後來進進姐和丈夫去加拿大定居,很少再聯繫了。”閆濤蔚似乎是飽含深情地回憶起這個叫做楊進進的女子。顧歆舒看得出來,他同她的感情一定非常要好。她很少看到閆濤蔚在講起一個女子的時候,會有這般澄澈乾淨的眼神,柔軟如三月春風,明亮如冬日暖陽。她忽然有些恍惚,彷彿這雙眼睛與記憶的某一處吻合得完美無缺。然而她還來不及細細分辨,閆濤蔚卻已經拉她起身。

“走吧,時間差不多。孤兒院的孩子該等急了。”

If I could take this moment forever

Turn the pages of my mind

To another place and time

We would never say goodbye

If I could find the words I would speak them

Then I wouldn't be tongue tied

Will I look them to your eyes

We would never say goodbye……

車廂裡流淌着Hayley Westenra優雅而略帶沙啞歌聲,空靈遼遠如天籟。溫暖明亮的陽光毫不吝惜地傾灑下來,空氣裡有淡淡清爽的沐浴露的香氣。那是閆濤蔚的味道。他從來不愛用香水,然而身上簡單幹淨的氣息,卻比任何一款香水更加迷人。

“閆濤蔚。”她喚他。即將見到可愛的孩子們這個事實令她眉眼明媚。

微微蹙眉,他有些目光陰沉地看她,佯怒道:“我真不喜歡你這樣叫我。”

她微怔,隨即啞然失笑,頓了頓,才重新叫道:“阿濤——謝謝你。”

他滿意而不動聲色地笑,微微挑眉:“謝什麼?”

“你爲孤兒院的孩子建了一所免費的學校。雖然學校很小,但是這樣的話,那些不願意離開孤兒院裡相依爲命的朋友的孩子,就不用擔心將來沒有文化,被人恥笑。就像……就像當初,如果有這樣一所學校,我也許就不會爲了歆怡……”顧歆舒眼睛黯了黯,很然而快又明亮起來,“總之謝謝你。”

他柔柔將她圈在眼中,道:“那麼待會和孩子們一起去海邊野炊的時候,我希望看到你一刻也不停滯的笑容。”

她順從地點頭,只覺得幸福,心裡柔軟得像是海綿,納滿了愉悅的水滴。

顧歆舒不無懊惱地在沙灘一角擦拭着滿身的沙子。方纔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沙仗,她是徹徹底底的失敗者,站在原地不動的話,簡直就是標準的沙雕。勝利者搖旗吶喊,下海嬉戲去了。失敗者亦不甘心,渾水摸魚、相繼倒戈,加入以閆濤蔚爲軍師的A陣營,衝進海水,一邊打水仗,一邊把自己洗的乾乾淨淨。可惜她不會游泳,怕極了水,半步也不敢靠近,竟然就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下次一定要叫他知道她的厲害!顧歆舒恨恨地瞪着遠處浪花飛濺中笑顏明朗的閆濤蔚,暗暗發誓。

忽然有人扯她胳膊。

“顧阿姨,小濤叔叔到那邊去曬太陽了。他好像睡着了,我們去把他用沙子埋起來報仇!”

顧歆舒半真半假地斜眼看着眼前小小個子的男生,道:“你們不是都投誠了嗎?”

“我們是去臥底,好放鬆小濤叔叔的警惕!快點啦阿姨,不然敵軍就要發現我軍的企圖了!”小男生不由分說將她拉到閆濤蔚身邊。那裡果然已經圍了一圈孩子,見她到了,無聲地歡呼雀躍、摩拳擦掌。

顧歆舒得意地掃一眼閉着眼睛一臉愜意的閆濤蔚,用氣說道:“動手!”

於是頃刻間一片飛沙走石,昏天黑地。

閆濤蔚被這鋪天蓋地砸來的沙子驚醒了,想要起身,卻被好幾個孩子死死摁在地上。顧歆舒坐在他面前,好整以暇地看戲。

閆濤蔚咬牙切齒:“好一個卑鄙的軍師!”

“兵不厭詐。”顧歆舒雲淡風輕地拿起一杯飲料來啜,眼角是明晃晃的得意。

只聽閆濤蔚大喝一聲:“將軍何在,快來救臣一命!”遠處有人應他,便見黑壓壓一羣小豆芽氣勢洶洶地衝過來。於是又是一場激烈的混戰。顧歆舒先前吃了虧,手忙腳亂想要逃跑,卻被閆濤蔚一把拽進懷裡,陪他一起接受漫天的黃沙攻勢。

“小濤叔叔烤的雞翅膀好好吃哦!”

“小濤叔叔會演影子戲!”

“小濤叔叔連天上每個星星的名字都知道噯!”

“小濤叔叔好會講故事哦!”

“小濤叔叔唱歌比顧阿姨好聽多了!”

“你不要這麼說啦,你看小濤叔叔都在給阿姨道歉了,你不要害他們分手哦!”

“小濤叔叔還會變魔術!”

“小濤叔叔對顧阿姨好好!雞腿都給她!”

顧歆舒被耳邊此起彼伏的聲浪攪得頭昏腦脹,乾脆起身走到帳篷後面去了。

許是方纔坐得離火堆太近,臉頰有些燙。她只覺得心煩意躁,拿手去敷臉,好讓這灼人的溫度降低一些。

驀地,臉頰猛一陣冰。她一驚,轉頭一看,原來是閆濤蔚拿了飲料逗她。

她接過來,臉色依舊懨懨的:“孩子們都睡下了?”

“睡下了。”閆濤蔚饒有興趣地看着她,刻意拖長聲音,“怎麼,吃醋了?”

“吃誰的醋?”她懨懨地反問。

“以前孩子們都是圍着你轉,結果我一來,他們立刻倒戈了。心裡不平衡?”

她瞪他一眼,氣惱道:“知道你還說出來氣我。”

“我只是好奇,顧歆舒竟然會計較這個。”他嘿嘿地笑。

“還不是你害的。”

“我?”

“如果你沒有對我這麼好,如果你沒有把我好不容易修煉得剛硬如鐵的心一點點熔化,我怎麼會越來越像個小女人,你瞧,連爭風吃醋的事都幹了。”

他對她怨憤的眼神全盤接受,伸手攬她入懷,柔聲道:“我可以理解爲,你——愛上我了嗎?”他的聲音控制不住的顫抖。

“有一點。”

閆濤蔚如夜空一般深邃遼遠的眸子閃過一絲琢磨不定的光芒。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何家訊回來了。”話音剛落,他便能感覺到懷中柔軟身子瞬間的僵硬。不過那也只是瞬間,很快,她便恢復如常,彷彿只是微微受了一驚而已。

何家訊。這三個字於她,彷彿已經是遙遠的剪影。然而它依然聖潔,永遠存在於她內心絕不容侵犯的那個角落。

“顧歆舒,你依然愛他。”他低沉傷感的聲音在黑暗中充滿絕望。

她點點頭,婉聲道:“是,我依然愛他。但是不一樣。我對他的愛,從一開始就是寄託。而我對你的感情,卻是依賴。他可以離我千萬裡,甚至永遠不再存在於我的世界。你卻只可以在我身邊。我離不開你,這件事情的期限,也是永遠。閆濤蔚,我覺得我正在愛上你。如果你要放棄,我沒有意見。但是我會很傷心。”

閆濤蔚彷彿是嘆了口氣。顧歆舒只覺得攬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緊了又緊。

“謝謝你這麼誠實,小舒。”

“我有禮物給你。”閆濤蔚道。

“什麼?”

閆濤蔚取出兩枚精緻的耳釘來爲她戴上。

“我親手設計的,所以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摘下來。”

她嫌他霸道,他便用吻堵住她所有的抗議。

天空微微泛白的時候,閆濤蔚和顧歆舒到帳篷把孩子們叫醒,好看日出。然而這些淘氣的小孩子可不領情。大概是昨天玩得太過火,一個個沉睡得像小豬,怎麼撥弄都不醒。

漸漸地,天空的一角被絳紅色染透,然後這片紅彷彿是浸入水中,快速地暈染開來。海天相接處便有鮮紅色徐徐上升。先是一條細細的弧線,接着是眉毛、鐮刀、半圓。背景色是摻了金黃的酡紅,彷彿寫意的彩墨,將海面染成一句詩:半江瑟瑟半江紅。這樣鋪天蓋地的紅,被偶爾一掠而過的海鳥點點的黑影襯托得壯觀恢宏。

閆濤蔚看着被朝陽染紅臉龐的愛人,只越發覺得她冰肌賽雪,傾國傾城。於是情不自禁吻下去,由額頭、眼睫,一路溫柔,直至嬌媚紅脣。朝陽將他們的影子拖得很長,猶如無限延伸的幸福的剪影。

忽然有人齊齊地哼起婚禮進行曲的調子,便有淘氣的聲音咋咋呼呼地響起:“讓偉大的太陽見證他們純潔的愛情,阿門!”

閆濤蔚和顧歆舒扭頭望了望不知何時齊刷刷冒出來的人小鬼大的天使們,並不覺得掃興,只有點羞澀,眼睛裡滿滿的幸福。

“還記得來的時候我在車上放的音樂麼?”他柔聲道。

“我很喜歡。”

“那是Hayley Westenra的Never say goodbye。這也是我希望你能給我的承諾。”

“嗯。Never say goodbye。你專心一點,我們可是有很多觀衆的。”她巧笑嫣然,誠懇地堵住他好看的脣。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跳出海平面。一瞬間光芒萬丈,大地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