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三個月後,何家訊帶着溫婉回到珉茳。見過何政鳴和岳父之後,何家訊本就陰沉冰冷的臉愈加難看。他將車子開得飛快,眼角同車窗外的夜幕一樣漆黑蒼茫,瞳孔卻是雪亮的,迸射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寒光。
溫婉有些恐懼地攥緊安全帶,單薄的脊背緊緊貼在車座一角。她擔憂地看着他,彷彿想哭,眼睛卻乾澀得很。這樣的何家訊,早已經不再像是當初的何家訊那樣,謙謙君子、眉眼溫儒。他變得越越冷漠,越來越難以接近。然而她卻已經習慣了。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就算是做婢女、做廚娘,甚至只是一個沒有存在意義的影子,她心甘情願強迫學會習慣和接受。事實上恐怕就連何家訊也漸漸習慣了這樣的自己了吧?
“你自己上樓去吧。”何家訊把車停在盛鼎山莊一號別墅旁,淡淡地吩咐。
“你不上去麼?”溫婉小聲問道。
“和朋友約好了,去酒吧喝兩杯。你不愛去,先回去歇着吧。”何家訊淡淡看她一眼。
“我愛去!”溫婉連忙說,生怕誰搶在她前頭,“我愛去的。”
何家訊怔了怔,眼睛裡軟了軟,聲音也放得柔和一些:“溫婉,你不用這樣爲了遷就我勉強自己,上去吧。”
“我沒有勉強自己。家訊,你讓我去吧。”溫婉不死心,倔強地爭取着。
何家訊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有些神色異常,然後又立刻回過神來,衝她微微一笑,竟伸手在她劉海上揉了揉:“乖,上去吧。”
她眸子裡的的倔強,像極了某人。
溫婉被他這個親密寵愛的動作驚到,一時竟呆愣住沒了意識。待她反應過來之時,何家訊已經幫她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了。便是再無迴旋的餘地,溫婉臉上白了一下,從車上下去。幾乎是腳剛着地,車子便啓動了,毫無留戀地絕塵而去。
依舊冷若冰霜,彷彿多看他一眼就會染上絕症。精心爲他準備的禮物,雙手奉上,他卻看都不看直接叫管家收起來。一頓晚宴,他的話居然還沒有對自己早就心有成見的岳父多。更不用說留他過夜。剛一放下筷子,他便囑咐路上小心,明擺着要將他趕回盛鼎山莊富麗堂皇卻冷入冰窖的新房。
這樣的父親!這樣的父親!
好吧,他是帶着和解的心,誠心誠意回來拜謁。既然得不到迴應,就休怪他忤逆不孝!
何家訊在珉茳城漫無目的地飈了一圈車,終究無可宣泄,又將車緩緩往回開。他想要回盛鼎山莊,卻發現自己把車開進了綠繁園小區。他似乎想要回頭,眼睛卻一直往前看。他似乎急着要前進,卻猛然一腳踩在剎車板上,減速……再減速……此刻的他,身體裡彷彿承載着億萬種糾結的情緒,飽和到下一秒就會爆炸似的。
車子終究還是搖搖晃晃、忽頓忽行地停在一棟樓前。
他緩緩擡頭,從車窗裡望上去。窗口是黑的。
他驀然想起,回來之前曾經叫人打聽過。她早已不住在這裡。
聰明如她,跟隨古訟宸學習設計三個月,竟然就有了自己的工作室。這個工作室雖然很小,卻是她用國際大獎賽的金盃換來的。就算是用腳趾頭,他也可以想見她爲了這樣的比賽刻苦努力到何種地步。她一向倔強,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個性,說出口的話,十頭黃牛也拉不回。就如同她對他說再見,既是再見,便果然再也不見。他離開這麼久,她竟然連隻言片語的問候也沒有,彷彿從此陌路,真就老死不相往來。
佳人已去,空樓寂寂。他卻遲遲不願離去,彷彿依着牆角,便如同往日一般,依着她的溫香軟玉。彷彿還能感受到她的氣息,依舊爲他絲縷情濃,不曾改變。
離開綠繁園,也不知怎的,即便刻意地繞過一個又一個路口,他還是來到了“歆曠神怡”。他不禁笑了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這句話的真理性:條條大路通羅馬。然而這笑容枯澀得連他自己都難以下嚥,眼眶裡逼出一層淚水來,卻又叫他生生壓了回去。
歆曠神怡,顧歆舒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燈還亮着。他沒想到,這麼晚她還在工作。轉念又是啞然一笑,以她的個性,爲了自己的人生,不這樣廢寢忘食纔會奇怪。
拼了命地想衝進去找她,身體卻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車子裡,動彈不得。
天知道他有多想她!在湖央,他整夜整夜的失眠。走在街上滿眼都是她,閉上眼睛心裡全是她。有好幾次,他忍不住跑進湖央機場,訂了最快的航班回珉茳。然而終究只是把機票一下一下撕得粉碎。然而此刻離她這麼近,他卻不敢了。不敢衝進去,甚至——不敢下車。
歆舒,他的歆舒,從來說到做到。他真的害怕,相望不相認。
終於下定了決心,何家訊打開車門。正要下車,卻一眼望見顧歆舒從工作室裡走出來,心裡便是一慌,手一哆嗦,趕緊又把門關上。
是她麼?是她是她,隔了這麼遠,他依然看得真切:依舊眉眼如畫,絕代風華。依舊喜歡用桃紅色的脣彩、藍色碎花絲巾,絲巾上依舊有長長的流蘇。依舊走幾步便習慣性地捋一把耳邊垂下的秀髮,把頭髮刮到耳後的時候會翹起好看的蘭花指。
然而卻又不是。栗色大波浪換作現在的清湯掛麪,顯得清純而又不失幹練。再也沒有風情萬種的各色裙襬,取而代之的是簡約大方的職業套裝。就連走路,都帶了極具感染力的自信和活力。
最重要是眼睛。
以往他愛極了這雙眼睛,不僅僅因爲精緻美麗,還因爲這清冽動人的眸子裡隨時清晰可見的依賴和關切。它們曾經裝滿矛盾、彷徨、凌厲、不捨、疲倦、憤恨、哀傷……曾經也只有他,才能在她的眼中看到如此真實顧歆舒。所有人面前的風光都是裝出來的,只有見着他,她才做回自己。他曾經那樣努力,想要化解她眼中這衆多情感結成的痛楚,然而還來不及對她敞開懷抱,他已經將自己賣給了另一個女人。
此刻,他望着這雙早已經刻在他骨骼之上的眼睛,卻忽然覺得陌生。這種陌生立刻令他恐慌起來。誰?究竟是誰,竟然可以令它們明亮如洗,璀璨如星。再不見暗淡的哀愁,再不見淡漠如冰。即便沒有在笑,眼角也有溫暖如春意盎然,和嘴角的陽光相互輝映。
她似乎已經望見了他,微微一怔,便朝他綻開一朵絢麗的笑容來。這一笑,足可使世間百花黯然失色。他自是欣喜若狂,手忙腳亂、幾乎是把車門砸開。然而一隻腳剛落地,卻又沉沉頓住,像無限延長的慢鏡頭,一點一點回到初始的地方。與之一起放慢的,還有街道上的車水馬龍,緩慢得近乎停滯。所有的嘈雜聲彷彿一瞬間被一塊看不見的巨型海綿吸納得乾乾淨淨。於是視線的中心被無限制地擴大……再擴大……
原來是他。竟然就是他!
一輛銀白色的保時捷經過他停在前方,她便立刻邁着小碎步跑上前,眼睛裡的明媚和歡悅清晰得扎眼。
他認得這部車,但是當這部車的主人走下車來的時候,他還是有被人猛一拳掄在心上的感覺。
他看着他將她攬進懷裡,兩個人眉梢眼角那樣默契地柔情款款。她伸出手去描他的眉毛,一邊對他說着什麼,翹起的嘴角忽而就帶了嗔怨。忽然惡作劇地拽一下,滿眼的頑皮。一瞬間頑皮可愛如雙十少女。而對面的男人,自始至終帶着寵愛的神情。即使被突如其來的疼痛破壞了一貫的優雅瀟灑,也只是象徵性地握了握她的下巴,把她拉到近前,狠狠在她脣上“啃”一口。
何家訊之所以選擇寵愛而不是寵溺,是因爲他實在看得真切,這個男人真心實意愛着顧歆舒。而寵溺並不能很完整地闡釋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情,用來形容親情也許更爲合適。
這個時候何家訊實在有一股想狠狠抽自己兩耳光的衝動。他實在覺得,自作自受這四個字,簡直就是爲他量身定做的。
當初爲什麼要求閆濤蔚幫忙?當初爲什麼身邊帶上的是顧歆舒?當初爲什麼明明看穿了閆濤蔚對歆舒的感情卻不阻止,甚至沾沾自喜自以爲掌握了牽制閆濤蔚的籌碼?當初……當初……
如果沒有那麼多當初,你和她難道就有以後了嗎?就在他即將歇斯底里的時候,心裡忽然有一個聲音冷冷地發問。
何家訊,你真的很自私。你在激動什麼?你在憤恨什麼?
“我愛的女人被我親手送給別的男人!我不該很不該怨麼!”他望着後視鏡裡的自己,雙眼血紅。
僅僅是爲了這個麼?
“不然呢?”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來告訴你!你是不甘心不明白,你覺得就算她不選擇你,也不應該選擇閆濤蔚。閆濤蔚算什麼?陰險奸猾、****,你認爲他給不了她幸福。但是現在你看到了,她和他在一起很開心。她甚至脫胎換骨,完完全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你依然不甘心,但是你不得不認輸。可是你又不願意服輸。你懊惱、後悔、慌亂,你方寸大亂,手足無措,窘迫潦倒!這哪裡還是何家訊?是誰把你變成這樣?你當然認爲是閆濤蔚。
“沒錯!當然是他!”
是他又怎麼樣?你有什麼權力不平衡?
“你說什麼!”
哼,我說你有什麼權力不平衡?你給不了她的,閆濤蔚做到了。她給不了你的,亦可以沒有負擔地贈予閆濤蔚。你愛她,卻用你的愛束縛她。他愛她,卻是全心全意護她周全。
“你閉嘴!”
怎麼?我說的不對麼?你心裡不也是這麼想的麼?既然你已經意識到,又何必死要面子不肯承認?何家訊你放棄吧,她早已經不屬於你了。
“我叫你閉嘴啊!啊——”
何家訊終於不堪忍受,揚手將手機狠狠砸在後視鏡上。鏡片碎了一個點,沉寂了一下,然後發出細碎的簌簌聲,向四周不疾不徐地伸延出細微而綿長的裂痕來。他伏在方向盤上,額頭青筋根根畢現,臉頰是駭人的暗紅色。仿若得了哮喘症的病人,他急促而拼命、不顧一切地喘息。然而這並不能令他好過一些,心彷彿被捆上捆仙索,越是掙扎,越束縛得緊,漸漸喘不過氣來。
心裡的那個聲音被他粗暴地壓下去,卻依舊聽得到詭異的笑聲,像是從水底汩汩而上的水泡,永無休止。
“夠了!何家訊!”他猛地大喝一聲。然而這笑聲並不停歇,反而愈加氣勢洶涌。他被這笑聲攪得頭痛欲裂,只覺得腦子裡忽的有什麼拼命地頂,膨脹得越來越厲害。渾身的血都往腦門衝,身子像擱在火爐上,滾燙得似乎要融化。受不住,他狂亂地啓動車子,風馳電掣一般衝出去。
剛剛坐上車的顧歆舒彷彿感應到什麼,把頭探出車外觀望。
“怎麼了?”閆濤蔚柔聲問。
“沒事。”顧歆舒又望了一會兒,轉回頭坐好。
“須臾居還是海鮮館?”
“你別賴,說好親自下廚犒勞我的!”顧歆舒立刻坐直身體,恨不得撲到他身上來。
“好好好,那咱們先去超市行了吧?”閆濤蔚連忙舉雙手投降,“你怎麼淪落到跟邁邁一個德行了?野蠻小女生。”
“怎麼?想你的楊邁邁了?那你去找她便是,我無所謂的。”顧歆舒斜他一眼,說得輕巧,尾音裡卻已經帶了濃濃的威脅意味。
閆濤蔚忍不住笑出聲,心情大好,便在心裡早就擬好的菜譜上又添了一道。
“去菜市場。動不動就去超市。過日子,你還得跟我學着點。”耳邊又響起顧歆舒的唸叨。嘿,過去他怎麼就沒發現,她竟然也有這副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