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深秋的天空總是藍得壯闊而沉靜,萬里無雲。金色透明的陽光像是緙在這塊巨大藍絨之上的細密金絲,閒散而精緻,一瀉千里。

風帶着陽光的溫暖,靜靜而溫柔地拂在人臉上,經過眼角,酥酥地癢。

顧歆舒在閆濤蔚新買的敞篷跑車裡安靜地坐着,美麗的側臉在陽光下絢爛奪目。風揚起她髮髻上固定住的裝飾絲帶,一下一下,如飛舞的蝶兒俏皮地撥弄她長而濃密的睫毛。她今天化了很精緻的妝容,不笑則以,一笑傾城。這麼說吧,即便是不笑,那樣風華絕代的氣質,也已經叫人看得如癡如醉。

車子因爲紅燈而停在十字路口的時候,並排幾輛轎車上的男人都禁不住拿眼睛貪婪地在她臉上望來望去。那眼神,簡直是叫舔了,恨不得一個眼神過去就是一個吻,把她嬌嫩絕美的容顏吻遍了才甘心。

她並不在意這些。閆濤蔚當然也不會在意。因爲她就在他身邊,他的手牽着她的。

今天的閆濤蔚也鄭重地換上了一套從巴黎空運回來的禮服,又在show-image做了造型,整個人看上去更爲英姿勃發,氣宇軒昂。輪廓流暢飛揚的眼眸深不見底,卻透着令人怦然心動的瀟灑。

再加上這一輛價值不菲而異常帥氣銀白色敞篷跑車,怎麼看,這一對都像是從電視劇裡走出來的最佳男女主角。也就是所謂的人中龍鳳。

前天顧歆舒要他幫忙的時候,他還以爲她是要求他使壞把何家訊的婚禮攪黃了。然而並不是。她開口很艱難,卻很堅決,要他做她的伴郎。她答應了溫婉,要做她的伴娘。

他幾乎立刻暴跳如雷,恨不得掐死她。

這個女人是怎麼想的?竟然要幫自己的情敵作伴娘?她在刺激誰?何家訊還是她自己?她要是故意的,那她太傻。她以爲這樣就可以讓何家訊回心轉意嗎?她要不是故意的,那就更傻,犯天下之大傻!這樣叫做善良麼?她這是在糟踐自己!竟然還要搭上他!讓他去做什麼?陪她站着見證何家訊的幸福?她要這樣刺激她自己也就夠了,憑什麼連他也不放過?

憑什麼連他也不放過?

想到這一句的時候,閆濤蔚的心裡有一個輕微的聲響。

“叮——”

彷彿是電梯到達了該到的樓層,門緩緩開啓的剎那。

那一瞬間他忽然安靜下來,整個世界彷彿也安靜了。窗外的車水馬龍、竊竊鳥語還有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靜默了一般。彷彿有千萬隻眼睛盯着他,無聲地質問他:“是誰不放過你?”

電梯門開了,彷彿有什麼真相也被一併開啓了。

但是他沒有看出去,倉皇地把門又關上了,獨自一人在密閉的電梯裡頓首了很久,終於甩掉了心裡陡然涌起的異樣感覺。

四周的一切又以最快的速度恢復原狀。一隻麻雀從窗楣飛過,發出歡快的鳴叫。

她要怎麼樣,與他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不傷害他的利益,不妨礙他們之間同盟者的關係,彼此扶持合作是最應該不過的了。

但她又說了:“閆濤蔚,記着,在何家訊面前,你是我的男人。”

他嗤鼻:“我本來就是你的‘男人’。”

“我的男朋友,或者是未婚夫。隨便是什麼,只要那麼一天,或許只要那麼幾個小時。閆濤蔚,演戲是你的強項。當然也是我的。”

他對演戲這個詞很敏感很不爽。他想,難道這麼些日子,我在你面前所表現出來的樣子,原來在你眼睛裡都是演戲!難道這麼些日子,你在我面前所表現出來的樣子,原來都是在演戲!就連昨夜的假死,就連昨夜的依賴,就連她望向他時眼睛裡隱隱可見的溫柔,也都是在演戲?

何家訊怎麼會接受?溫婉也是了不得,竟然能讓何家訊認可他們伴郎伴娘的身份。

看來這個男人也不比他閆濤蔚好到哪裡去。

答應顧歆舒之前,閆濤蔚很好地保持了自己的商人本色。他說:“答應你可以,我有什麼好處?”

那一刻顧歆舒有一瞬間的迷茫。然後她明瞭而自嘲地笑了笑。她竟然忘了,忘了彼此的身份。商人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何況是近乎唯利是圖的閆濤蔚?那一天曾經有一瞬間,讓她覺得閆濤蔚是可以依賴而她又不敢依賴的,而現實殘酷地喚醒她,這個世界上,能爲你真正付出所有不計報酬的人,都已經不在了。爸爸、媽媽,也許還可以算上曾經以爲的何家訊。

“你說。”她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聞。

閆濤蔚狡黠地笑笑,只說以後再提。

見到何家訊的時候,閆濤蔚才知曉,原來何家訊並不知道伴郎伴娘換人的事。看到他錯愕而深受打擊的表情,看到他本就難看的臉色瞬間慘白陰沉,閆濤蔚覺得無比歡欣而爽快。他攬緊了顧歆舒放在他臂彎的手,也不管她的遲疑,大步迎上何家訊,過於熱情而誇張地打招呼,眼底卻是滿當當的嘲諷。

但是他很快發現,顧歆舒並沒有遲疑,甚至走得比他還要順暢還要快。她完美無瑕的臉上帶着驚世迷人的笑容,翹起的眼角像一尾活潑透明的小蝦,眼睛裡流動的波光像是濺起的水花,晶瑩剔透。

就連握手也是顧歆舒佔主動。

“恭喜你,家訊。”她還是喊他家訊,甜美婉轉的聲音猶如天籟,純淨而平緩,彷彿還帶着一絲歡喜,倒像是真的祝賀來了。

何家訊只是愣住,惴惴地伸出手來握住她的,眼睛裡盡是迷茫,彷彿還沒有明白過來眼前發生的一切。

“這是我、男朋友,閆濤蔚。你們認識。”顧歆舒說着,朝閆濤蔚甜蜜而親暱地一笑,頭一偏,幾乎要靠上他肩頭。

閆濤蔚只覺得臂彎一緊,知道她是忍不住,於是不動聲色地同何家訊握手,立刻又收回手輕輕覆上她的,悄悄拍了拍。她果然安定下來,輕顫的身體漸漸平息。

他的手掌大而且溫熱,掌心有些粗糙的紋理輕輕蹭過她的手背,像一把細密柔軟的小刷子,把她滿身的緊張和痛楚都整理乾淨了。

溫婉在一旁的梳妝檯前進行最後的妝容整理。她在鏡子裡看到顧歆舒和閆濤蔚,怔了怔,忽然就笑靨如花。

閆濤蔚看得真切,那笑容是對着顧歆舒一個人。

顧歆舒也衝着她笑。那笑容有些縹緲,連近在咫尺的閆濤蔚也看不真切,不知道她是歡喜還是悲哀。但在旁人看來,卻是十二分的喜氣洋洋。

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如今眼前就有很好的例子反駁。兩個女人,完全也能夠導演出一場扣人心絃、懸念迭起的戲碼來。

顧歆舒什麼時候和溫婉結成了聯盟?溫婉和顧歆舒怎麼就能結成聯盟了?明明是水火不容,明明是短兵相接。怎麼現在竟然就好得跟姐妹似的?

婚禮很快便開始了。

閆濤蔚和顧歆舒亦步亦趨地跟在新人後面,送新人走過紅地毯。

顧歆舒並不專心,忽然把聲音壓得極低,轉過臉去同閆濤蔚咬耳朵。

“濤,我看中的房子你必須買下來。”這聲音雖然很低,卻仍在何家訊聽力範圍之內。她說這一句的時候,何家訊果然有瞬間的怔忡,連腳步都遲疑着慢下來。

閆濤蔚微微挑眉,只覺得愕然。但見她眼神亮晶晶地盯住他,忽然明白過來,立刻答道:“那不行!小賴皮,昨天還欠我三個吻。回家再跟你算帳!”他喊她小賴皮的時候,眼睛裡一貫的陰冷深邃忽然就溫暖明亮起來,彷彿是說真的,眼角柔軟得讓人動容。

“嘴巴都腫啦,疼死我你不傷心?”顧歆舒躲開眼去,沒頭沒腦,又十分恰到好處地說了這麼一句。

閆濤蔚看到何家訊的側臉已經繃得變形,心裡大爽,差點笑出聲來,乾脆一把捉住顧歆舒的手,又把她拉近了一些,柔聲道:“那今天的碗我來洗好了。不過你可別再在我洗澡的時候呼天搶地地進來蹲馬桶,我不好那味兒!”

顧歆舒一愣,本能地要笑出來。她真是服了他了,竟然連這樣的話都編得出來。看來本年度奧斯卡最佳男女演員獎非他們二人莫屬了。

她想起來小時候和小夥伴們玩過家家的遊戲,最初還像模像樣地寫一份臺詞,但怎麼念也念不出感覺來。反倒是把臺詞一扔,即興發揮,大家才都消了扭捏拘束,個個盡興而歸。

她忽然聽到席下有人在議論。

“看啊,伴郎伴娘可不專心,在打情罵俏哩!”

立刻有人回道:“你懂什麼?這樣才襯得出新郎新娘的甜蜜啊。你想,伴郎伴娘這麼甜蜜,他們都不怕被搶了風頭,那說明他們之間有多相愛多幸福啊!”

頭一個人便連連稱是。

她不由得看了看溫婉。她只能看到溫婉四分之一的臉龐,卻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嘴角的笑意。也許是幸福,也許是感激,也許是無奈。

相愛,幸福。多美好的字眼呵。

閆濤蔚原本以爲這就是全部了,沒想到還有後續。

新娘拋花的時候,顧歆舒忽然嗓門很亮地喊了這麼一句:“濤,幫我搶回來!要麼結婚,要麼回家跪搓板!”

這一聲把全場都震住了,所有人竟然不由自主停止了手上腳上的動作,漸漸地都停在原地,彷彿是爲他們讓路,好讓花球順利落在他們手上。

這一瞬間,所有人都看到了何家訊臉上的憤怒。然而這憤怒轉瞬即逝,所有人也都理所當然的認爲是錯覺。

然而四個當事人都明白,何家訊是真的憤怒了,幾乎要忍不住爆發出來了。

溫婉拉了何家訊一把,忽然把花球往左邊的人羣扔過去。仍然沒有人去接,花球就這麼直愣愣地落在一個近乎呆滯的女士託在胸前的手上。

現場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彷彿被定格住了。有人看着新娘,有人看着新郎,但更多的人瞪着看的是閆濤蔚和顧歆舒。

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伴郎沒有接到花球。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響來。他們都感覺到,站在中間的這四個人彷彿被一種強大的氣場籠罩着,沒有人看得明白,也沒有人插得進去。他們不動,所有的人便也着了魔似的,呆愣着,木偶一般。

這氣場是危險的,不可以輕舉妄動。他們這樣提醒自己。

還是閆濤蔚,他沒有看着任何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花球,彷彿真的是個盡職的未婚夫,全心全力要把花球搶回來。然而看到花球遠遠地偏離了他能掌握的軌道,他很明智地站着沒動。等花球落穩了,閆濤蔚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很少有人把這個代表沮喪的動作做到他這麼帥氣,嘆道:“得,老婆,我還是回家跪搓板得了。你說吧,32齒的還是64齒的,我絕對不戴護膝!”他做了個可憐兮兮的表情,求饒似地攬上顧歆舒的手臂,又撒嬌似地搖了搖。

全場立刻爆發出轟然的笑聲來,一瞬間噓聲四起。彷彿枝丫間已經凝固的積雪,陡然間因爲震動而土崩瓦解,簌簌地鬆落。

顧歆舒依舊繃着臉,彷彿真的生氣了。就有人上前來勸,說是這麼好的老公,可別耍性子弄丟了云云。

她收回眼睛來看閆濤蔚,眼角餘光掃過何家訊,心裡狠狠一扯,面上卻不露痕跡地笑了,彷彿真的是被閆濤蔚逗笑了,乖巧地倚到他懷裡。圍着的人們便都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來,慶幸又保住了一對璧人。

何家訊的臉已經鐵青了,鼻翼張得很大,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他向來是個隱忍的人。如此,是真的氣得厲害了。顧歆舒禁不住嘆息,眼睛一陣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