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事實上顧歆舒座位於胸的中層管理人員,是沒有資格參與這次的臨時動議的。但這是何政鳴的命令,也就沒有人敢提出什麼異議了。

何家訊坐在顧歆舒的斜對面,臉頰透着暗淡的石灰色。他看上去一直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樣子,完全沒有把自己融入到會議中來。

顧歆舒落座的時候,何家訊曾經看過她一眼。這是會議開始之後到現在,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眼神交流。

那匆匆一瞥空洞而慌亂,她甚至來不及辨別和反饋。

何政鳴先宣佈了幾項有關公司近期內投和外投的政策決定,然後清清嗓子,彷彿是刻意地,字正腔圓而無比清晰地強調了裕雄已經併購盛文和關運的事實。說完,他有意無意地朝顧歆舒同何家訊的方向打了個轉。

然而這兩個人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特別的反應。顧歆舒長睫低垂,以一種難以察覺的頻率急速地輕顫着。她不露痕跡地長嘆一聲,雙手暗暗在雙膝扣緊了。何家訊則依然保持着會議伊始的坐姿,眼神飄忽。

何政鳴似乎有一點泄氣,眉頭動了動,接着說:“公司決定調任公關部部長顧歆舒爲盛文的總經理助理。”

這個任命顧歆舒早就知曉,心裡卻還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下意識朝何家訊看過去。

何家訊彷彿沒有接收到任何來自外界的訊息,精準地保持着他的正襟危坐,看上去好像連眼睛也沒眨動過。

誰又能想得到,此刻他心裡關住的那個不屈的何家訊正像是溺水了一般,一點一點往水底沉沒。他拼命掙扎,冰涼的海水還是一寸寸沒入他的嘴巴、耳朵、鼻子、眼睛……不,一點點吞沒他的,是無邊的絕望。

前天晚上,父親就把他叫到書房長談了一次。

說是長談,實際上幾乎是何政鳴一個人的獨角戲。

吃晚餐的時候,何政鳴就表現出反常的和顏悅色,如同這世界上每一個慈愛寬厚的父親一樣,幫他夾菜、盛湯,還很親切地問起何家訊同溫婉的近況。

何家訊幾乎是誠惶誠恐地接受着來自父親親暱得有些詭異的關切。然而仔細看就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眼睛是冰冷的。他默默而規矩地進行着自己的晚餐,心裡卻突突地打鼓。就像是有另一雙眼睛長在胸口,冷冷打量着何政鳴怪異的舉動,然後反問他的心:老爺子準備怎麼着?他的心便敲打出緊湊而不安的節奏,提醒他要警覺,要警覺!

何政鳴把這一切看在眼底,卻沒有像以前一樣感到慍怒和背叛。

他這個兒子,表面恭順,心裡卻總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想法。他太謹慎,太習慣於琢磨別人,即便是他最倚重的心腹,他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信任。正因爲如此,他總是強迫自己背上沉重地壓力和危機感,好像不把自己折磨地體無完膚就不能罷休似的。

把他變成這樣的人,難道不是你自己嗎?何政鳴有些悲涼地問自己,再一次朝何家訊看過去,這一次,他的目光直接準確無誤地落在何家訊鬢邊那抹隱藏得很好的銀色上。

晚餐剛開始的時候他就看見了。他出色的兒子,在人前風光無限的何總裁,竟然已經有白頭髮了!不過三十而立,竟然就開始衰老了麼?

那一瞬間,何政鳴竟然感到一陣難以言明地內疚和心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突然這麼婆婆媽媽,在這些方面糾糾纏纏起來了。但是可以確定,看到何家訊的白髮,他的心忽然就軟下來了,平日裡所有的嚴酷和不近人情一下子都跑到父親這個名詞後面去了。

是的,他是一個父親,他還是一個父親。

晚飯後,何政鳴把何家訊叫進書房。起初,何家訊只是像往常一樣,拘謹而畢恭畢敬地站着。何政鳴示意了他很多次,見他仍然放不開,也就隨他了。何家訊以爲何政鳴又會對他進行一番嚴厲的訓斥,然而他卻飽含感情的回憶起往事來了。

誠然,不管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發展到何種境地,他們也曾經有過共享天倫地溫馨時刻。

那是多美好的一段歲月呵!小時候的何家訊就異常聰穎,而且長的虎頭虎腦、非常可愛。何政鳴喜歡拿堅硬的胡茬逗弄他嬌嫩的小臉,喜歡把他扛在肩頭在花園裡四處逛。扛着他的時候,何政鳴總是故意歪一下身子,讓兒子從自己肩頭滑下來。然而在何家訊即將失去平衡的時刻,他又會穩穩把住他,讓他的驚叫變成毫無疑義的噪聲。何家訊自小特別愛喝水,而且排泄系統異常得發達,一個不留神,尿人一身。何政鳴經常掛彩,卻毫不在意,把兒子轉個身,對着花園裡的花花草草,一本正經地教導他要懂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牙齒還沒長齊的何家訊哪裡聽得懂這些,執拗地轉回身,細細的水柱再一次精準地把何政鳴當成射擊的靶子。

何政鳴一字一句緩慢地說着,臉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柔和而慈祥,說到高興處,甚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伸手指着何家訊,一聲一聲地喚他:“你這個臭小子啊……”

何家訊乖巧而冷漠地看着他,漸漸的,記憶深處的那些美好景象開始不受控制地成片成片往外涌出來,一點一點把他冰涼而佈滿荊棘的心溫暖了,融化了。他囁嚅了片刻,終於在何政鳴慈愛而深沉的目光中軟下來,一個深呼吸,鼻子竟然立刻就酸了。他身子晃了一晃,看向何政鳴的眼睛裡顯示出某種軟弱和依賴,一個兒子對父親的依賴。

何政鳴立刻接受到這個信息,不失時機地再次提醒他:“坐,坐啊家訊。到我身邊來。”

何家訊心頭再次滾熱了一把,這份感動和重拾的父子情一下子讓他變得遲鈍而單純起來。他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一步一步打着激動的顫抖走到何政鳴身側坐下,極富感情地叫了一聲:“爸!”

他坐下之後,何政鳴忽然又不知道該往下說什麼了。此時,整個書房裡都洋溢着一種溫情,一種久違了的親情。他忽然覺得,也不該再說什麼了。此時無聲勝有聲,有時候,安靜是最好的催化劑。

何政鳴發現自己這一天變得優柔而脆弱了,一種切切實實的衰老的感覺。他就和一般的老人一樣,開始不斷回憶起過往的歲月,開始對身邊的圈子感到厭惡和冷淡。他發現自己竟然想就這麼安享晚年去了。

這感覺令他感到心驚,面上下意識冷漠起來。但是他還是儘量保持着一個慈父的樣子,因爲就連他自己,也捨不得破壞此刻如此溫暖而珍貴的氛圍。

何家訊也被這一份來之不易的感情蒙到了,懵懵懂懂就激動起來,忽然撲到何政鳴面前,懇求道:“爸,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保證,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我不會再揹着您幹那些事兒!請相信我!”

何政鳴怔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嘴巴動了動,卻只發出了一聲咳嗽。然後,他趕緊背過臉去,捂着嘴,又咳嗽了幾聲。

就是這麼一瞬間的遲疑,何家訊的意識開始重新變得清明而冷漠起來。傻子也聽得出來,這一串咳嗽是虛假的。

然而他還不願意從這樣美好的氛圍中走出來,他輕輕抱住了父親,像小時候一樣把臉貼在他的臉上,低聲說:“我愛你,爸爸。”

何政鳴卻沒有作出任何迴應。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動作很輕確實毫不遲疑地推開他,起身走出書房去。關門的瞬間,何政鳴悶悶的說:“我會考慮的。”

何家訊當然不會傻到停止手中一切活動,等待父親的答覆。從他那一刻的遲疑中,他就知道,百分之九十是不可能的。他已經做得極其隱蔽,然而第二天,何政鳴還是掌握了他打算聯合關運等十幾家集團惡意收購裕雄二級市場股票的消息。不等他作出補救措施,何政鳴就反手一擊,不到一天,關運十大股東有七個願意向裕雄出售手中的股權,何政鳴一揮手,關運就成了裕雄的囊中之物。原本答應同他合作的企業看到關運如此下場,紛紛作鳥獸散,面都不讓見,更別說商量對策了。

而晚上,溫老爺子向何政鳴傳達了溫婉自殺的消息,並態度強硬地要求何家訊與之儘快確定婚期。何政鳴便順水推舟,以總裁需要時間籌備婚禮爲由,剝奪了他在裕雄的一切權力。雖然他的總裁頭銜還在,但很明顯已經被驅逐在裕雄高層之外。

就在臨時動議之前,何政鳴要求何家訊與他同車前往裕雄上班。在車上,何政鳴一一種憎惡而極其嘲諷的眼光打量着他,毫無感情地向他宣佈,他在裕雄最後一個信賴的人也即將離他而去。

事實上在上一次的內閣整治中,何政鳴毫不客氣地拔掉了他安插在各部門的心腹,卻獨獨留下了顧歆舒。裕雄的員工都知道,顧歆舒是董事長的人,卻很少有人明白,顧部長是替總裁暗中辦事的。就像這一次,關運的財務等資料,便是顧歆舒提供的。

他還是對他手下留情了。然而他卻如此不知好歹!

何家訊只是靜默,太多的變故令他一時間不知如何進行下一步。而他也明白,在這個時候,他不能輕舉妄動。他知道他身邊有這麼一張網,不鬆不緊,恰好束縛着他的步子。他膽敢多走這麼一步,下場絕對會比現在更糟。

會議結束之後,何政鳴不給顧歆舒同何家訊任何交流的機會,立刻就通知她,帶好相關文件,隨車同去盛文。

何家訊在窗口站着,看着她抱着文件箱走出裕雄的大門,上了何政鳴的車子,然後迅速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這一瞬間,他渾身充滿了無力感。他努力地瞪着車子的剪影,彷彿希望用念力把她拉回來。

從這一刻開始,他是真真正正,孤軍奮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