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似錦站在陽臺上, 熱熱的風撲在臉上,風一過,好似帶走了水分般, 讓她整個人都不舒服了起來。她往後看了一眼, 緊閉的陽臺玻璃門內, 小女孩正一邊咬着棒棒糖一邊在做算術題, 偶爾算不明白了, 還要扳扳手指頭。
這份工作應該是她最近找的最清閒的事了,孩子還在上一年級,人很乖巧, 家長名義上是請她來做家教,實際只是因爲孩子放學太早, 讓她陪着做作業, 看動畫片, 或者給她買點小零食吃。
倒也不用費什麼心思。
陳似錦淡淡地把視線收了回來,聽到電話那頭的哭泣, 輕輕嗯了幾聲,到最後,二井哭着問她該怎麼辦的時候,她微微歪頭,說:“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二井說不想離婚, 陳似錦便叫她和姜軻開誠佈公的談談。
二井說要好好地教訓小三, 陳似錦便也出了好些個主意。
可是她再有想法, 再有主意, 終歸還是要二井自己定, 畢竟那是她的人生,陳似錦對她這個人和她的生活並沒有瞭解熟識到可以擅自做決定的地步。
況且, 如果真想問她的想法,她也只有兩個字,離唄。但現實中,許多的事情,加入細節支脈之後,並沒有這樣的簡單。每個人都知道離婚會是最好的緩和矛盾解決問題的方法,但並非所有人願意做出這樣的決定,或者是承受得住離婚後帶來的後果。這或許因爲不在乎,因爲孩子,因爲經濟狀況,又或者因爲愛……
管珺抽抽搭搭地哽咽着回答:“我今天去找人幫我打你之前說的那個官司,他沒有同意,說要我等真正想離婚了再去找他。”
“嗯,然後?”
“我不知道啊。”管珺小聲地說了句,又無措的哭了起來,“我真的不知道。”
陳似錦深深嘆了口氣,這句“不知道”真是要人命,她只能捏着下巴想了想,說:“你是不是既想要離婚又不願意離?”
“是。”管珺嗚咽了聲。
陳似錦接着說:“你不想離的原因讓我想想,你還愛着你的丈夫?”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愛,但感情是一定還有的。”
陳似錦瞭然:“你有孩子?”
“沒有,本來打算今年要一個的,我們也在積極做準備了,但沒想到……”
唔,這最大的絆腳石不存在,看來事情會好辦很多。
“你家裡人是不同意你離婚的吧。”
“是,但也只是我爸爸而已,媽媽總歸還是有些心疼我的。”
陳似錦說:“兩條理由,只有第一個纔是問題,你說你還對你的丈夫有感情,所以不願離。你天天在家裡哭,在電話裡哭,在他眼前哭過嗎?”
管珺微弱地說:“哭過的,那天談話的時候,就哭了,他就跪下道歉了,但……”
“他怎麼就捨得讓你哭呢,二井。”陳似錦的語氣淡淡的,卻像是一柄刀斧直插入管珺的內心,心室被剁開,血管被切斷,血液漸停,氣息漸弱,“你問一問他啊。”
“我……”她撲扇着睫毛,一滴滴的淚水又淌了下來,她想了很久,也沒說話,只是那壓抑不住的哭聲又起了。
陳似錦回頭,小姑娘已經做完算術題了,咬着顆阿爾卑斯的棒棒糖,敲着玻璃門歪着頭看着她,陳似錦知道是時候該結束這個電話了,便說:“你好好想想,我這兒還有事情,想明白了,再給我打電話。”
就在她要掛斷電話的時候,管珺小聲地說:“我已經找人,按照你說的,以他私自處理婚內財產的名義去起訴小三,把那些送出去的東西都要回來。”
陳似錦愣了愣。
管珺輕笑:“我到底還是沒有那麼狠的心,明明知道即使做了這樣的事,也不會挽回什麼了,只能讓自己輸得更難看,更沒有風度,也只能到此了。”
她掛了電話。
陳似錦收了手機,她作爲旁觀者,的確可以嘲笑二井懦弱,感嘆她的不爭氣。可是,她到底沒有這樣的資格,那種背叛的絕望,感受着的是二井不是她。
小女孩把算好的算術題給陳似錦看,做的很好,沒有一道題是錯的。陳似錦便笑:“看會兒動畫片吧。”
小女孩點了點頭,也給了陳似錦一顆糖果。小小的水果糖,外頭裹着一層粉白的玻璃紙,放到陽光下的時候,會有一些屬於天空的明亮在糖紙上流連。
小的時候,陳似錦難得吃一次糖,每次都要把這些糖紙洗乾淨,然後鄭重其事地貼到一本練習本上,再妥善地放起來,像是把一個瑰麗的夢收起來。後來,那本練習本因爲家裡沒錢,拿出去當廢品賣了,她明明已經很大了,可是看着那本練習本和一些紙板箱塑料瓶扔在一起時,心還是很疼很疼。
爸爸說過,他會好好地工作,攢很多很多的錢,以後給囡囡買糖果,買漂亮的衣服,帶她去杭城。
她也說過,她會好好地讀書,考一個好大學,等以後工作了,存很很多多的錢,買個房子,這樣一家人都能齊齊整整的在一起了,不用再分開了。
爸爸每次回家,都會帶糖果回來,她數過,只要把那本練習本都粘完了,她也大了,可以和爸爸一起去杭城了。只是沒有想到在那天到來之前,爸爸不在了,練習本被賣了,夢也沒了,只有她一個人和收廢品的老伯數着鋼鏰,連一角的零頭也不肯輕易抹掉。
二井呢,夢碎的時候,應該也很疼吧?
管珺掛了電話,雙手死死地摁在兩處的眼角,似乎要被淚水逼回去。
樓下傳來了說話聲,她坐在沙發上,知道是姜軻回來了,他是該回來了,兩個小時前就給他打了電話,居然現在纔到家。管珺的手腕有些發酸,想到陳似錦那句淡淡的話‘他怎麼就捨得讓你哭呢’,她手下一鬆,淚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姜軻已經開門進來了,他就站在門口看着自己的妻子,披着亂糟糟的頭髮,把整個人盤在沙發上,縮的小小的,一隻手拼命地捂着嘴,另一隻手按着眼角,哭得壓抑,哭得難以自持。他的手按在門把上,緊了緊,好久才鬆開。
他的步子不緊不慢的,管珺有時候覺得很奇怪,姜家的人是不是都有這個毛病,姜夫人是,姜軻是,姜轍也是,無論事態如何,都要把自己的神態端的四平八穩的,似乎只要流露出一點點的失態,都會被人小瞧了去。
姜軻彎下一條膝蓋,在管珺面前跪了下去,他的手從管珺的臉色輕輕地掠過,熱熱的淚水浸溼了指尖,他像是被刺痛了般,驀然把手收了回來,改輕輕地按在了管珺的肩頭。
管珺睜着淚眼看着姜軻,她哭得真是慘啊,眼睛紅腫的,整張臉因爲淚水流的太多,都乾巴巴的,白色的紋理在臉頰上蔓延,像是皸裂的土地上的分界線。
真是醜啊。
姜軻仍舊是把他的頭髮打理的一絲不苟的,幾乎沒根髮絲都透着講究。他的皮膚光滑有致,散發着光彩,眉梢眼尾處都帶着剋制的喜悅。那一身的西裝,管珺也是許久不在家中的衣帽室看到了,還帶着淡淡的沐浴液的香味。
他是從哪裡回來的?
他不是去出差了嗎?
管珺想要起來質問他,可是等她看到姜軻眼中的憐憫,她又深深地愣住了,她渾身難受,就連指尖都在顫抖。
她這樣難過了,姜軻還能去出差,回來的時候打扮的人模狗樣的,怎麼就不知道心疼一下她呢。
“他怎麼就捨得讓你哭呢?”
管珺笑了一下,這副又哭又笑的樣子,落在了姜軻的眼裡,更覺得憐憫,他輕聲道:“乖,別哭了。”
管珺點點頭,說:“好,我不哭。”她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輕輕撫上姜軻的眼角,低聲問,“發生了什麼喜事嗎?你好像很開心。”
姜軻抓着她的手,放到了脣邊親了親,說:“我們馬上就會有孩子了。”
管珺在那一瞬,忽然覺得,即使來一場地震,洪水或者其他天災都沒關係,只需那麼一會兒,地會把人吞噬,洪水能將人淹沒。她,姜軻,葉微,都會命喪黃泉,人一死,什麼也沒有了,哪裡還有絕望,憤怒,痛苦。
她抖得更加厲害了,連姜軻都察覺了,他擔憂地望着她,將她緊緊地扣在懷裡,一隻手摟着腰,一隻手扶在背上,管珺被他緊緊地擁着,感覺肺中的空氣都一點點地出去了。她也感受不到來自姜軻的溫度和熱量,她只是覺得好冷,好虛無。
“他怎麼就捨得讓你哭呢。”
“他怎麼就捨得讓你哭呢。”
管珺咬着姜軻的肩,西服的衣料太厚了,她就推開姜軻的懷抱,扯開他的衣釦,剝下他的外套,再一口狠狠地咬了上去。
管珺覺得這一刻,她肯定很醜很醜。
多可笑,她還和四井說,她沒有這麼狠的心,只能到此爲止了。結果,她不狠心,有的是人狠心。
姜軻任她咬,任她鬧,只是攬着她的腰,試圖安慰她。
“上回談話後,我的確是想要和葉微分開了,也抽空和她談過了,你要相信我與她分開的決心。”
“她和我說她有孩子了,孩子還很小,我帶她去過醫院,但太小了,醫生也檢查不出,不過,葉微的確是有一個月沒來月經了,或許,沒有孩子也不一定。”
“即使真的有了也沒有關係,我的妻子只能是你,我孩子的母親也只能是你。葉微會生下這個孩子,我會和她分開,孩子會叫你媽媽,作爲補償,我會讓她出道,捧紅她。”
“葉微是個很明事理的人,她攤開來和我講,這件事我與她只是合作伙伴,各取所需而已。說實話,這點,我很欣賞她。但也僅僅如此了,她永遠也不可能取代你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