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少女面面相覷,迎上來,圍在牀前,兩張如花的面龐上都漾滿笑容,她們一疊連聲說着:“絳珠姐姐,你醒了?”
“你們……是誰?”我困惑地看着眼前少女,她們分明是認識我的,我卻不認識她們。我確定我從未見過她們。
“我是玫兒啊!”
“我是瑰兒啊!”
兩個少女比我還要困惑,眼睛裡寫滿疑問。
“玫兒?瑰兒?”
兩個少女不住點頭。
“對,是我們,姐姐你不記得我們了?”
我在少女的攙扶下下了牀,發現翠竹軒的擺設依舊,和從前無異。
“我還在瀟湘館內?”我不確定地問着少女。
“你不在瀟湘館,能在哪裡?”玫兒忽閃着黑而生動的眼睛,言語間有些哭笑不得。
可是我明明記得我和天君私奔了,我們到了下界,我們乘坐竹筏,我們在九鯉溪畔變出一座小木屋摘野菜作羹湯,我們還遇到了錦兒九姐妹……想到錦兒,我心頭猛然一緊,錦兒從幻兒那裡知道了我和天君私奔的秘密,她要上天庭向西王母告狀,然後天君將她們變成了化石。天君怒不可遏地走了,幻兒來了,她掐住我的脖子,掐得我幾乎窒息,一隻黑色的大鷹從天際猛衝下來,用羽翼撲打着幻兒的手,幻兒疼得鬆開了我……幻兒走了,黑鷹幻化成人形,他說我成全了他的一樁功德,於是他修成了人形。我和黑鷹坐在山崖上聊天,黑鷹說他沒有朋友,他很孤獨,於是我給他講狐朋狗友的故事,我將天君送我的狐狸掛飾轉贈給黑鷹,黑鷹也飛走了。茫茫宇宙,黝黑的雲天,我萬念俱灰,於是積蓄了全身法力,一掌拍向頭頂的絳珠,排山倒海的疼鋪天蓋地而來……
我猛然驚跳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到梳妝檯前,鋥亮的銅鏡中映現出我蒼白消瘦的容顏,頭頂一抹豔麗的紅在銅鏡中模糊一片。那不是被我拍碎的絳珠嗎?怎麼還依然完好如初?我整個人如墜霧裡雲裡,轉身抓住玫兒瑰兒的手,急問道:“我怎麼又會回到天庭來呢?我怎麼又會回到這個牢籠裡來?我不是死了嗎?我不是灰飛煙滅了嗎?是誰連死都不放過我?”
我一定面目猙獰,玫兒瑰兒嚇得瑟縮了一下。玫兒壯着膽子問我:“姐姐,你是又失憶了嗎?”
“什麼叫又失憶了?我曾經失憶過嗎?”我心頭一個咯噔,眉睫虯得更緊。我的問話一下問住了玫兒瑰兒,她們愣愣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一下覺得乏極了,站着的兩腳不自禁打起戰來,有些站立不穩。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陣陣鑼鼓喧天的聲音,喜氣洋洋,好不熱鬧。
“那是什麼聲音?”我問。
玫兒道:“喜樂。”
人間嫁娶纔有的喜樂怎麼會在天庭響起?“天庭怎麼會有喜樂呢?”我一頭霧水。
瑰兒一張小臉神采飛揚的,她道:“絳珠姐姐,你怎麼會不知道呢?是楊將軍要成親了!”
“楊將軍?哪個楊將軍?”我徹底懵了。
“還有哪個楊將軍?楊戩哪!”瑰兒天真無邪地答。
我的身子向後重重踉蹌了一下,耳邊嗡嗡作響,彷彿有千百隻蜜蜂一起撞擊我的耳膜,“楊戩怎麼能成親呢?神仙不是不許有七情六慾的嗎?”
“天君賜的婚,娶的是東海龍王的三女兒穎梨公主。”瑰兒繼續天真無邪地笑。
我一下推開她們扶着我的手,暈頭轉向地跑出瀟湘館。剛跑幾步,腳就不聽使喚了,彷彿使不上任何力氣似的。玫兒瑰兒已經追出來,她們在園子裡抓住了我,齊齊喚着:“絳珠姐姐,你不能出去!你得臥牀靜養!”
不!我必須出去!我要去見楊戩。楊戩,你知道嗎?在人間時,在九鯉溪畔,我一個人獨站窗前,看着那漫天月色,瘋狂思念着的人是你!楊戩,你對我的心意我瞭然,你待我的樁樁件件我都銘記於心,楊戩,我喜歡你,我愛你,楊戩,你怎麼可以娶別人呢?楊戩,我反悔了,我不該拒絕你對我的心意,楊戩,我要你的心意,楊戩……我的淚傾盆滾淌,雙腿迴光返照般有了力氣,我重重推開玫兒瑰兒,飛也似的奔出瀟湘館。我要去找楊戩,我要去問清楚,既然愛我爲什麼又娶了別人!
我沒命地在宮殿屋宇間,在長街上,在虹橋下飛奔着。臉上汗水與淚水交織成一片。我的視線已經被淚水全全遮蓋,我卻憑着慣性和感覺一口氣跑到了真君府外。巍峨的真君府張燈結綵,撲入眼簾的是囂張瀲灩肆無忌憚的紅色,那些會發光的紅綢和廊檐下懸掛着的紅燈籠幾乎晃瞎我的眼睛。空蕩蕩的大門口沒有把手的門童,大家都在喜堂上參加婚禮吧?我拖着虛軟的雙腳輕飄飄飄進了真君府,我聽見喜樂聲聲,堂皇刺耳。此刻我的淚水彷彿都哭幹了,整個眼眶緊繃漲疼。我暈乎乎朝着人頭攢動的喜堂而去。喜堂兩旁嘉賓雲集,文武衆仙齊聚,每個人臉上都笑容可掬。喜堂中央坐着雍容華貴的西王母,她的面前站着一對身着喜服的新人。紅蓋頭蓋住了身段婀娜的新娘子,身披紅綢,胸前結着紅花的是楊戩。我的楊戩,他正與那新娘子一起對着西王母行禮,司儀的神仙朗聲唱道:“一拜高堂,二拜天地——”楊戩和新娘子一起轉過身來,在神仙們的掌聲笑聲中磕下頭去。新娘子的紅蓋頭在空中劃出十分優美的弧線。我只覺頭痛欲裂,眼前有一陣的失明。再定睛時,我望見了楊戩正怔怔地看着我,我聽見他喃喃地念叨着我的名字:“絳珠……”
“楊戩……”我回應着他的呼喚,鬼使神差地走進喜堂,走向楊戩。
喜樂已經停止,所有神仙都把目光齊聚在我身上,我顧不得其他,我只是虛軟着雙腳鬼使神差地走向楊戩。
新娘子掀開了紅蓋頭,那是一張豔麗無方的面容,在脂粉與金釵環佩的映襯下熠熠生輝,她笑逐顏開地奔到我跟前,扶着我的手,歡喜道:“絳珠,你來了!你不知道她們告訴我你無法參加我的婚禮我有多失望!”
新娘子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的話,起初我還聽得分明,到後來我的耳邊就只剩下嗡嗡的一片雜沓亂響。我充滿敵意地看着新娘子因爲相逢喜事而爽利得意的面容,反問她:“你是誰?”
新娘子的笑容瞬間冷凝,她訥訥地問我:“絳珠,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穎梨啊!”
我想起來瑰兒說楊戩的新娘子是東海龍王敖廣的三女兒,我不屑地看着一臉鬱悶的新娘子,冷嗤道:“東海龍宮的三公主?”
“對啊對啊,你怎樣?大家說你病了,說你無法參加我的婚禮,我簡直難過得要死,現在你能出現在我的婚禮上真是太好了!”穎梨眼睛裡盛滿喜悅,她握住我的手臂上下打量着我。
我想起適才在翠竹軒內,我從銅鏡中望見的自己:蒼白憔悴,怏怏不振,和眼前珠光寶氣珠圓玉潤的新娘子比起來簡直天淵之別貽笑大方,她這樣盯着我打量是在對情敵的羞辱嗎?我不知哪兒來的蠻力,惱羞成怒地推開穎梨,穎梨向後退了幾步,跌到楊戩身邊,楊戩本能地用手攙扶了她一下。那一下令我很受傷,心底裡瞬間就嘔出了酸水,刺激着五內臟腑。我面色難堪地盯着楊戩與穎梨,西王母冷漠的聲音威嚴地響了起來:“湘妃,你夠了!要留下參加婚禮你便留下,如果身子不好站不住,就趁早回瀟湘館歇着!”
透過人叢,我一眼就看到了華堂正中威嚴肅然的西王母,她端坐寶座就像一尊不近人情的雕塑。她的目光中滿是對我的嫌惡與鄙夷,我心裡的怒火蹭蹭蹭地往上燃着,我從靈河到天庭,所有的遭遇都拜這個老巫婆所賜!我竟然被她打壓得想自裁?我好傻啊,我自裁了,她卻依然風光高貴地活着,不是正中她的下懷嗎?只有我活着才能礙她的眼,才能讓她不舒服,所以我怎能死?從今往後我再不能想到自裁這樣幼稚的做法,我必須活着!老天既然讓我又一次死而復生,我就必須好好珍惜自己這三寸草身!
我驕傲地昂着下巴,並不理會西王母,只是看着楊戩道:“娶她,可是你心甘情願的?”
楊戩回視着我,寸寸目光都含着疼痛。那疼痛瞬間就傳染給了我。我撫着自己疼痛欲裂的胸口,深吸一口氣,問他:“她可是你心底的那個人?”
楊戩眼眸中的憂愁更甚。穎梨蹙眉困惑地看着我,低低喊道:“絳珠……”
西王母已經無可忍耐地吼叫起來:“來人,湘妃娘娘肆意擾亂喜堂,破壞天君欽賜的姻親,以下犯上,拉下去關入天牢,再行處置!”
有仙童應聲而上,楊戩卻比他們快了一步,他一陣風衝到我身邊,拉了我的手就騰空飛出真君府。置身真君府密密層層的琉璃碧瓦之上,我看見穎梨將手中的紅蓋頭撕了個粉碎。許多神仙騰雲駕霧追來,楊戩頭也不回地拉着我在流雲之間奮勇前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