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虛脫地靠在牆壁上,屋外,幻兒歇斯底里的喊叫聲遠遠地傳了過來,在暗夜裡分外淒涼與絕望。那喊聲像一重厚實的霧霾瞬間蓋住我的感官,令我一下就傳染了她的苦大怨深。我輕撫住自己的胸口,感受到裡面那顆心臟隱隱約約絲絲縷縷的疼,無法自拔。
“絳珠!”屋內傳來天君的驚呼聲,我忙推門走了進去。屋內沒有點燈,窗子掩得嚴實,月光也透不進來,整個屋子黑漆漆一片。我手一揮,一盞燈點在牀頭桌上,屋子瞬間亮堂起來。橘紅的燭火映襯着天君汗涔涔的臉,我忙湊到牀前,拿了自己的絹帕替他拭汗,問道:“昊天哥,你怎麼了?”
天君一把握住我的手,貼在他的面頰上,我侷促地抽手也不是,不抽手也不是,就那麼僵住。天君擡起佈滿紅絲的眼睛看我,目光中蘊藏一絲心有餘悸,顫聲道:“絳珠,我剛剛夢見你離開我了。”
我心裡暗吁了一口氣,我還以爲是幻兒的喊叫聲吵醒了他。
我僵硬地笑道:“哪裡就離開了?我不是在這裡嗎?”
“我剛剛夢見你……自裁了。”
我一怔,心口彷彿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捧住,我定睛看向天君,他待我確也情深似海,只是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他不過在經歷一場劫數,等到一切煙消雲散時,他或許壓根兒就不記得我這號人。只是,他記得幻兒嗎?我小心地試探着問他道:“昊天哥,你記得從前有一個女子叫幻兒的嗎?”
天君蹙了眉,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鬆開我的手拍拍他自己的頭,有些莫名其妙道:“幻兒?她是誰?我不認識她啊!”
好吧,莫說記得,連認識都不認識了。我悻悻然地撇撇嘴。天君看着我道:“怎麼,你認識她?她是你朋友?”
是宿敵還差不多。我瞅着天君一本正經的模樣,不像是裝出來的,心裡好奇又不敢挑破窗戶紙。
“夜深了,昊天哥,你好生歇着,我也回房去睡了。”我已然有了睏意,天君卻道:“等等,絳珠,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嗎?”
我只好點了點頭。
與天君出了茅屋,緩緩漫步於月光底下。我沒有吭聲,心裡老在思忖:如果天君此時遇見幻兒會是什麼樣的場面?如果幻兒知道她日思夜想牽腸掛肚的人對她壓根兒就沒有印象,那她該情何以堪?好在,一路行來,沒有遇見幻兒。
我們沿着九鯉溪畔向下遊走去,夜風習習,夜雲翩躚,月光清亮,夜色迷人。天君只是脣邊噙笑,並不言語。我心裡兀自傷感,今夜一過,我能陪你便只有明天與後天兩天了,往後的日子就你一個人獨行天下,你對絳珠的好絳珠全都明白,可惜沒有什麼能夠酬答你的,唯有跟你說抱歉。
正走着,忽見不遠處山頭彩光陣陣,天君一下止住腳步警惕地看着光線發出處。“有妖氣!”他道。
我觀察了那些光,依稀有九色交替,頓時明白是錦兒九姐妹在練功,便道:“不是什麼妖,只是故識。”
“故識?”天君狐疑地看着我。
我笑着道:“昊天哥不記得幻兒,那記不記得錦兒啊?”
天君笑將起來,“怎麼會忘?她是你的貼身侍女啊!說來慚愧還是我給你挑的呢!”
“喏,她們就是被王母貶在此處清修的。”我指了指山頭。
天君卻神色冷凝起來,不悅道:“她們夜半還不忘修煉是何用意,難道還想重返天庭?”
“哪兒摔倒就要在哪兒爬起來嘛!只是她們就算夜夜清修,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到天庭。修仙豈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不知道昊天哥可願給她們行個方便?”我試探地看着天君的臉色。
天君鐵青着臉,瞟了我一眼,“這種辜恩負義背信棄主的奴才,天庭豈能再收回去?母親將她們貶黜在此,她們竟還如此不安生,我去好好訓訓她們!讓她們趁早死了這心!”天君說着就向那山頭飛去。
我哭笑不得,這哪裡是要撇下天庭不做天君的樣子,還是丟不下那副盛氣凌人的架子!我只好騰空飛起,向他追去。我們一起降落在山頭,發現錦兒九姐妹不是在練功,而是躍躍欲試準備飛天,我們趕緊先找到一叢灌木藏身,暗中觀察她們的動靜。
“錦兒姐姐,我們爲什麼飛到半空就再也飛不上去了?”身着綠衣的鯉魚精焦急地說道。
錦兒嘆氣:“咱們九姐妹已被西王母革除仙籍,貶謫在此,妖不妖,精不精,如何上得天庭?”
“那怎麼辦?”鯉魚們急迫得有了哭腔。
錦兒安撫道:“你們莫急,這樣,你們八個人合力助我,我先上到天庭去,面見王母娘娘陳情之後,再來接你們迴天。”
“姐姐確定王母娘娘會被你打動,讓我們重返天庭嗎?”
錦兒篤定道:“我有天君和湘妃娘娘的行蹤稟告於她,大功一件,她豈能不重賞於我們。”
我吃了一驚,錦兒又一次想出賣我,只是我今日並未跟她說我與天君下凡的真正目的,她又如何能以此作爲籌碼想讓自己贏得重返天庭的機會?這時,錦兒已說道:“天君和湘妃娘娘此次下凡並不是體察民生遊歷人間的,而是出走天庭。想必天上的神仙們這會兒還沒發現天君和湘妃娘娘已從天庭失蹤,等他們發現時,天君和湘妃娘娘早就離開九鯉溪畔了,所以我要趁現在他們還在此地逗留,抓進時間上報西王母。”
“姐姐是如何知道這事的?會不會弄巧成拙?”鯉魚精中有人問。
錦兒志在必得,道:“這個你們就無需知道了,反正能不能重返天庭在此一搏,姐妹們,事不宜遲,大家施法助我飛昇上天吧!”錦兒說完,鯉魚精們排開陣仗,將錦兒圍在當中,一齊施法,助她飛昇,一時之間,整座山頭飛光耀眼。
天君面色陰鬱,掌間已悄悄運了一道法力,我還來不及阻止,那道法力便施了出去。一眨眼功夫,錦兒九姐妹就石化在原地。我震驚得一塌糊塗,愣在原地。天君已經款步上前,指着那九塊一動不動的石頭,憤然道:“九鯉,你們之前傷害我的絳珠,我不與你們計較,今夜,你們還要暗算我和絳珠,這是你們自找的結局!我讓你們永生永世朝天,卻上不了天。
天君說着拂袖而去。
銀白的月光下,山風瀟瀟,我輕輕走上前心緒複雜地看着那九塊仰面朝天的石頭,想說對不起又覺沒必要。我的目光落在最中間那塊石頭上,她正痛苦地張着嘴,卻永遠也喊不出來。或許,不論是誰都要爲自己的y望付出代價,哪怕爲此招來滅頂之災,亦無反悔之藥。
我正欲離開,一轉身猛然見幻兒立在跟前,我向後退了一步,手抓住一塊化石,有些慌亂地看着幻兒。
幻兒的臉上沒有了紫色的淚水,容顏不但不恐怖還顯得清麗可人。看她的年歲,大抵和月神不相上下,模樣兒也不比月神遜色多少,只是在天庭時,並不能像月神一樣神位光鮮、君恩浩蕩。不過,月神死得慘淡,她倒是苟活了下來。
“是你告訴錦兒我和天君從天庭出走的嗎?”
“明知故問,”幻兒冷哧一聲,“不過我不是故意的,是你的侍女太賊偷聽了我的話,以爲可以飛昇上天,卻招來滅頂之災。”幻兒的言語裡充滿幸災樂禍。
我道:“若你真愛天君就要設身處地替他着想,他不過是在天君的位置上坐久了,累了煩了,想下凡透透氣……”
“他是想帶着你私奔!”幻兒打斷我的話,面目猙獰起來,“我一想到當初他爲了君位放棄我,如今他卻爲了你放棄君位,不平的情緒就在我的胸腔裡滿脹彷彿要炸開!憑什麼?你到底憑什麼?”幻兒一句句吼得我耳膜要裂開,我捧住自己的面頰,頓時失去了底氣。
“幻兒,”我軟軟地喚道,“如果可以,我寧願他誠心誠意對待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幻兒瞬間震住,她的目光冷厲地在我面上搜尋着,充滿質疑,“你……不喜歡天君?”
“我敬重他,我感激他,可是我不愛他。”我坦然道。
“那你愛誰?”
幻兒問我的時候,我眼前驀然出現神瑛的面容,靈河畔的白衣少年,天牢裡的白衣少年,崑山頂上的白衣少年,五彩池邊的少年。白衣少年微笑着微笑着,那一襲白就變成了一襲紅,那一襲紅獵獵如一束火焰飄蕩在雲蹤深處。我心慌意亂地撫住自己狂跳的胸口,我怎麼可以同時愛上兩個人?還是,我已經移情別戀了。
“你到底愛誰?”幻兒咄咄逼人,我卻心虛地向後退去。
“在太霄的櫻樹林裡和你告別的那個人嗎?”幻兒的目光灼灼地逼視着我,彷彿洞穿了我的靈魂。我驀地意識到我的愛對楊戩而言何嘗不是一份危險?今夜我若對幻兒剖心,難保她有朝一日不會去告知天君。天君對我已然動了情y,錦兒背叛我就被他痛下了殺手,神瑛因爲和我有曖e,而屢遭他處罰。有朝一日,他得知我與楊戩之間不清白,勢必引得他們舅甥反目。他是天君,自然無礙,可楊戩已經被放逐到灌江口,再也傷不起。我反正是將死之人無所謂,我不能不爲楊戩擔着點,於是我倔強地昂起頭來,鏗鏘有力道:“幻兒,你聽好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這般癡傻!仙界中人不能有兒女私情,否則萬劫不復。我只在乎自己的神位,置於愛情,在我眼裡不名一文。”
幻兒受不了我言語的清高與輕慢,她一下就掐住了我的脖子,恨聲道:“我求而不得的,你竟然棄若敝屣!你說得對,愛一個人就要設身處地替他着想,我不能眼見着天君爲你這樣的女子糟踐自己!我要殺了你,替天君剷除心魔!”
幻兒發狠地掐住我的脖子,我一口氣接不上來,卻只是抓着一旁的石頭並不反抗。也好,你殺了我,省得我自裁了。這時,頭頂一聲鷹唳嘹亮地響起,只覺一道黑色的屏障重重墜落下來拍擊在幻兒身上,幻兒尖叫一聲鬆開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