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宮外藥竈搭了十來架,除了寶蟾和玉兒,還有一些千年修行得道的畜仙,每一人對應一架藥竈跪着,面色悽惶。藥竈下竈火升得正旺,藥竈上蒸汽騰騰,藥竈旁天兵威武。太白金星正在主持大局,天君高高端坐於寶座上,他身後天女仙娥掌扇捧巾,華蓋綺麗,好一派天家威嚴。我跑到王母宮外時,早已冷汗涔涔,氣喘吁吁,一見那一溜煙整齊的藥竈,頓時腿腳發軟。
太白金星看見了我,提醒天君道:“天君,湘妃娘娘來了。”
天君揮揮手,太白金星便小跑着到我跟前,“湘妃娘娘,天君有請。”
我跟着太白金星,腳底虛軟,踩了棉花般向天君走去。跪在天君跟前,不待我開口,天君笑道:“湘妃,願賭服輸,你不要再有異議。”
“可是,天君,爲什麼要這麼多畜仙做王母娘娘的藥引?”我疑惑又心驚。
天君始終面帶微笑,雲淡風輕的,“因爲不知道哪一個藥引對王母娘娘的病症是有效的,所以只能嘗試。”
我倒抽一口涼氣,“也有可能每一樣藥引都無效,那麼這些畜仙不都白白犧牲了嗎?他們苦修千年,位列仙邦實屬不易……”
“好了,”天君有些不耐煩,“兩天已過,你是否拿得出治療王母娘娘病症的有效藥方?如果拿不出,就無需多言,朕意已決。”
我一下癱坐在地上。太白金星已經一甩拂塵,朗聲道:“天兵聽令,藥引準備——”頓時哭聲四起。我揪心揪肺,不顧後果地喊起來:“且慢!”
天兵停了動作,畜仙們停了哭泣,在場所有神仙都看着我,我腦子裡一片靈光交錯。我想起神瑛曾經說過我頭頂的絳珠是我的保命符,切不可摘下來,否則有性命之憂,而這顆絳珠曾讓艾莽除去魔性,對西王母的病症有療效也未可知。死馬當活馬醫,顧不得其他了,用我一人之命換取這麼多畜仙的命總是划算的,於是我從地上爬起來,跪直了,耿聲對天君說道:“我願爲王母娘娘的病症奉上頭頂的絳珠,只求天君放了其他仙人。”
一言罷,天君斂容收色怔怔地看着我。我掌間運足法力,朝頭頂施去。頭頂的絳珠紅光大作,彷彿嬰兒剝離母體般呻yin嘶叫着,十分淒厲。
天君手一揮,一道掌風襲來,就化解了我的法力。我摔倒於地,驚懼地看着天君,天君面色沉鬱,目光陰鷙,他似乎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怒火,聲音也變得異常暗啞:“湘妃,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絳珠只是不想畜仙們枉死。”我驚魂甫定。
天君似乎動怒了,“那你就可以枉死了?”
天君豁然站起,對天兵天將們喝令道:“先將這些藥引押下去看管好。”
我心下悲涼:他們不是藥引,他們是苦修得道的仙人。既然到了這仙界亦得不到永生,他們定會爲自己的千年苦修感到後悔莫及吧?
太白金星上前阻止道:“天君,王母娘娘的病不能再拖了啊!”
我心裡恨恨然,巴不得讓太白這個老傢伙去做那藥引子。天君沉吟着,半天沒有給出回覆。藥竈前已經泣麟悲鳳哭聲一片,我膝行上前抱住天君的腳,仰起頭哀哀地看着他。天君沉默着,神色爲難。我知道作爲一個兒子他必須救他的母親,可是作爲三界之首,他須知衆生平等,不能枉置其他仙人性命於不顧。
就在這時,瑤池那端一襲紅披風獵獵飛來,楊戩手執一隻碧綠通透玉瓶落在我和天君身邊。披風一揚,楊戩跪在天君跟前,拱手報道:“啓稟天君,楊戩替外婆帶回瞭解**水。”
所有人一怔,天君的眉睫更是舒展開去,“戩兒,這藥水確定有效嗎?”
“項上人頭擔保,若無效,楊戩願意接受懲罰。”楊戩信誓旦旦。
天君瞟了太白金星一眼,太白立即接過那玉瓶向王母宮內而去。天君斜睨着我們,不動聲色道:“就地呆着,是福是禍,聽天由命。”說完,大步流星而去。
時間從沒有如此踟躕與緩慢過,每一刻鐘都是煎熬。也不知在王母宮外跪了多久,終於見太白金星出來傳話:“天君有令,託衆位仙家的福,王母娘娘已無大礙,衆位仙家受累了,各自回宮歇息去吧!”
衆人長吁了一口氣,要從地上爬起身時齊齊癱軟了一下先。
我欣喜若狂地看着楊戩,這紫綬金章的將軍此刻分外俊逸與瀟灑,昔日裡頗讓我詬病的冰塊臉也頓時親切起來,我拉着他幾乎要又蹦又跳,反覆問他:“楊戩,你是怎麼做到的?你是怎麼做到的?”
楊戩故弄玄虛瞟了我一眼,扯了扯嘴角,扯出一絲牽強的笑。驀地,腳下一軟,就地一癱,昂藏七尺的身軀竟轟然倒地,嚇得我措手不及。
又一次衣不解帶伺候楊戩在真君府內,我看着牀上酣睡如泥的年輕男人,心裡酸酸的。楊戩有着分外好看的眉眼,剛毅不失溫柔的臉部弧線,倔強的脣,又挺又秀的鼻樑,微微翹起的鼻頭……我坐在牀前,將他細細打量了個遍。這個傻瓜,竟然帶了劉神醫去靈河找婆婆納。的確仙醫閣裡神醫們的醫術哪有婆婆納來得精湛?劉神醫將我從廣寒宮桂子樹上提取的泥土花葉帶給婆婆納研究,婆婆納發現不論是泥土,還是根莖,還是花葉都攜帶同一種病毒,那病毒無疑就是月神在灌溉水液裡動的手腳。若果月神未死,讓她直接提供解毒兩方便可,奈何月神已死。幸而婆婆納發現了這病毒,只是這病毒奇毒無比,解藥難尋。情急之下,婆婆納用了險招,讓初龍提供鱷魚的眼淚以解毒。爲了收集那一瓶子解**水,初龍幾乎哭幹了眼淚,這會兒已被紫鵑和婆婆納送回鱷魚洞裡修養。而楊戩爲了爭取時間,撇下劉神醫,極速飛行,終於在千鈞一髮的時刻趕回天庭。他救了我,救了畜仙們,也救了西王母,自己卻累癱了。感激之情充溢胸懷,我靜坐於窗前,心裡的感動翻江倒海。回憶初到天庭到如今,楊戩次次救我於危困,我已欠了他太多人情了。楊戩,你這樣待我,叫我如何酬答?
我眼裡一股潮溼涌上來,一個控制不住,一顆淚珠便落在楊戩的眉睫上。楊戩的眼皮動了動,我慌忙拭乾自己的淚水,但已來不及,楊戩已經醒來,坐起身,怔怔地看着我,他的眼裡滿是心疼。
“你怎麼哭了?是寶蟾和玉兒她們沒有救過來嗎?”楊戩沙啞着聲音問,眼眶有些深陷,盡顯憔悴。
我含淚而笑,搖頭道:“不是,都救過來了,仙人們,西王母,都救過來了,沒事了,都沒事了……”
“那你怎麼還哭?”楊戩蹙着眉,聲音極盡溫柔。
我一個忘情就撲入他懷裡,雙手抱住他的腰,哭道:“楊戩,謝謝你,謝謝你,楊戩……”
楊戩有一刻的怔忡,許久終於伸手將我環在他懷裡,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髮絲上,喃喃道:“絳珠,你是個傻瓜。”
是,我是個傻瓜,楊戩,不要再對我好了,你再對我好下去,我怕我會招架不住,我會真的春心蕩漾,我會真的觸犯天條。現在我已分不清在我心中你和神瑛哪一個的份量更重一些。楊戩,我已經迷糊了,楊戩,楊戩……我心裡喃喃唸叨着楊戩的名字,面上卻不發一言,使勁咬住自己的脣。這些話我怎能說出口?我不能說出口。我只怕我一說出口,我和楊戩就如天雷勾動地火般萬劫不復了。
西王母恢復了數日終於痊癒。凌霄殿上,天君該賞的賞,該封的封。在這次事件中受到驚嚇的仙人們全部得到撫卹,寶蟾和玉兒也晉升了仙位,只有夜鶯受了責罰。天君以夜鶯貪生怕死,沒有大局意識爲由貶了她的仙籍,放她到下界做一隻小鳥,不再服務於天庭。夜鶯倒也沒有惋惜,歡天喜地地去了,送她到南天門那日,見她化作一隻靈巧的夜鶯,婉轉鳴叫着飛出南天門飛下雲端,我不甚唏噓:或許她終於是得到了自由,相比林中自由的歌者,這南天門內的仙人無疑是牢籠中的金絲雀,身不由己。
楊戩已經恢復了體力,重新在南天門外當差。他見我愣愣立於南天門邊,便走過來,難得的展露笑顏道:“怎麼了?嚮往夜鶯的自由?”
他倒是我肚裡的蛔蟲,只是瞭解又能怎樣?唯一能成全我的人除了天君別無他人。
“好久沒有去瑤池邊餵魚了。”楊戩說。
可是西王母入住王母宮,瑤池就在王母宮外,我可不想去觸那黴頭。楊戩彷彿洞悉了我的心事,笑道:“我外婆能痊癒,你好歹也拘了一功,她暫時不會拿你怎麼樣的。”楊戩不由分說拉了我就飛入雲蹤。再落下時,我們已經置身瑤池邊。
瑤池風景依舊,池水碧綠,鯉魚活潑,祥雲漫空,光景熙熙。瑤池邊坐着一個白衣少年,我已經認出來不是別個,正是神瑛。楊戩也注意到了他,笑容盡數散去,神色比我還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