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說完,身子瞬間破碎成碎片,門外捲進一陣風,一下就將那些碎片吹散了。碎片散處涌起一陣波光,彈到神瑛身上,神瑛的身子一僵,整個人激靈靈一凜,便安靜下來。
“警幻呢?”阿月看着空蕩蕩的屋子怔怔地問着我。
“灰飛煙滅了。”我失魂落魄地答。
沒有想到天君拿自己的君位、神位同王母娘娘打賭,只爲了找回我。沒有想到警幻爲了救天君,即便自己灰飛煙滅也在所不惜。
我擡眼哀傷地看着眼前的月神、神瑛母子。神瑛和天君,救哪一個?哪一個我都不能放棄,可是隻能救一個。
阿月看出我的猶疑,一手拉過神瑛,一手拉住我道:“絳珠,你現在不要想太多,我們一起去找到天君先再說,警幻說天君的陽壽將至了。”阿月說着,急迫地拉着我和神瑛騰雲駕霧飛離了靈河。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抵達北督城的,見到天君的時候,我整個人還是雲裡霧裡,是月神的哭聲拉回了我的意識。我發現我們置身在溫氏草堂溫良書的房間裡,牀上躺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那是彌留之際的溫良書。
月神已經撲倒在牀邊,她握住溫良書的手,喃喃喚着:“天君……”
而我立在房門邊,淚眼模糊地看着牀上蒼老的溫良書。
身邊,神瑛突然嘔出一口血,整個身子搖搖欲墜,他使勁撐住門邊纔不至讓自己跌倒地上。
“神瑛……”我扶住他的胳膊,艱難的抉擇擺在我的面前。
神瑛迴光返照般從沒有像此刻這般清明。
他微笑着,啞聲對我說道:“你去救父皇吧,三界爲重,蒼生爲重,至於我,聽天由命。”
他說着,眉心的毒斑更加肆無忌憚地蔓延向髮際線。
“不……”我捧住他的手,淚水絕望地滾落,整顆心都若跌入滾沸的油鍋。
“房間裡什麼聲音?”一個老婦人的問話聲。
隨即老婦人和一個老公公就出現在房間內。
“香草姐姐!”老婦人和老公公異口同聲喊道。
我認出,那是年邁的溫良玉和唐莉。
唐莉拉着我上下左右細瞧,而溫良玉早就去房間內翻箱倒櫃。
“香草姐姐,你真是仙女兒啊,數十年了,依然像個少女,年輕漂亮。”
唐莉說話間,溫良玉已經從櫃子抽屜裡拿過了一封信,遞給我道:“我大哥還清醒前將這信給我,說是見到了香草姐姐務必轉交。”
我接過信,抖着手展開了信紙,上面墨漬已乾,淚痕卻依舊。
“絳珠,展信之時或許朕已經結束了這一世肉身,徹底墮入人道輪迴,其實這於朕於三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遺憾未能再見絳珠一面。溫良書心心念唸的香草姑娘,便是朕心心念唸的絳珠,緣分是樁逃不開剪不斷的劫數。要不是警幻從天上來到這人間北督,喚醒朕沉睡的記憶,朕永遠也不會記起朕因何降生在這溫氏草堂,爲了朕心愛的絳珠,朕與母親打了一個賭,若朕能與絳珠人間重逢,喜結連理,朕便能重返天庭,坐統三界。其實,自從遇到絳珠,三界對朕而言,早就輕如鴻毛,朕統御三界以來,任性妄爲,犯了不少錯與孽,朕早就想將天君之位禪讓賢才,只是礙於母親和神仙們不允。警幻告訴朕,神瑛身重魔毒之事,朕痛心疾首,愧對吾兒,所以,如果絳珠只能選擇救一個,那就救神瑛吧!就當做我這個父親彌補一直以來對他的絕情和狠心。絳珠,朕若不能重返天庭,你勿以朕爲念,擅自珍重,永遠永遠。”
我的淚早已滾滾而落,而神瑛趔趔趄趄地走到牀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去。
“父皇,孃親,孩兒不孝。”神瑛的淚從滿臉的魔斑之上一路滾落。
月神一手抱住他的頭,一手撫摸着天君蒼白的鬢髮,痛哭流涕。
我將天君的信收入袖子,忙拭乾了淚,問溫良玉和唐莉道:“溫大哥,應還沒有斷氣,你們趕緊將家裡已經佈置的靈堂全部撤下,換上紅紗紅綢,我要和溫大哥成親。”
月神立馬回過身來,喝道:“絳珠,你答應了我和神瑛成親的。如果你和溫良書成了親,天君帶着你重返天庭,神瑛必死無疑,絳珠,你不能這麼自私!”
可是天君若墮入人道輪迴,三界無首,勢必動亂不堪,誰也不能拿三界蒼生的生命開玩笑。月神哪裡懂我的心思,這時這刻,不爲小我,只爲大局。
“良玉,唐莉,佈置喜堂去。”我命令溫良玉和唐莉,他二人急急去了。
月神卻要去追他們,口裡喊道:“不許去!”
我攔在月神跟前,月神一下撥開我,我繼續攔她,她繼續掙脫我,忽聽神瑛道:“娘,不要爲難絳珠!”
我和月神同時看向神瑛。神瑛的紅裳在這一時刻突然激盪飄揚起來,冠束的長髮也四散開來,渾身上下都灌滿了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那樣的畫面壯美又悽婉。
我隱隱有不祥的預感從心底裡升騰起來,淚珠一顆又一顆從我眼裡滾落。
神瑛給了我一個淒涼絕美的笑容,他道:“絳珠,我不要你爲難,三界爲重,蒼生爲重,你的心我懂。”
一句話早令我的心碎裂成灰。我捧着鼓脹着無數鮮血的胸口向着神瑛緩緩地跪了下去,就在膝蓋着地的那一剎那,神瑛的笑容化作空氣中一縷晶瑩的風,那些飛揚的紅裳,那些激盪的長髮全都化作空中晶瑩的風。
“神瑛——”月神撕心裂肺的痛喊聲在空中與那些晶瑩的風交纏着。
我癱軟在地上,竟然流不出任何淚。靈河岸邊,那個溫潤如玉的白衣少年真切得彷彿就在眼前,他朝我回眸,明媚地笑着。
“絳珠,我不要你爲難,三界爲重,蒼生爲重,你的心我懂。”
神瑛的聲音清晰地在耳邊響起,我只覺五內俱焚,一口甜腥便噴出了口。
唐莉和溫良玉進來了。
“香草姐姐,喜堂布置好了,你和大哥可以成親了。”
我的鮮血卻又噴出了一口,這一次整個人往前一栽,就失去了知覺。
雙手雙腳彷彿都不是自己的了,心底裡有一個聲音在說:絳珠,趕緊起來,和溫良書成親,然後帶着天君重返天庭。這個聲音在一遍遍重複着,可是我卻無論如何卻爬不起來,然後我便看見了赤發和猙獰,他們拿着勾魂索,一下就從牀上勾起了溫良書的魂魄。溫良書的魂魄從肉身中脫離出來時又恢復那個溫潤如玉英俊迂腐的年輕書生的模樣,他白衣飄飄,長髮披肩,面色蒼白,指着躺倒地上的我道:“香草姑娘——”
他剛喊了一聲,就被赤發和猙獰脫了過去。
“她是仙女兒,你是鬼魂,喊再多姑娘也沒用,道不同,不相爲謀,還是趕緊走吧。”赤發道。
猙獰也道:“上了黃泉路,過了奈何橋,喝一碗孟婆湯,什麼姑娘你都會忘記的。”
二鬼一個一邊將勾魂索扛在肩上,拉着溫良書的鬼魂就飄飄悠悠飛出了屋子。
然後我聽見屋子內響着溫良玉和唐莉悲痛的哭聲:“大哥,香草姐姐,你們快醒醒啊!”
我不停告訴自己:醒醒,快醒醒!
可是我的意識卻越來越模糊,直至最後什麼也看不見感受不到了。
我醒來的時候,溫良玉已經辦好了溫良書的喪事。
“香草姐姐,你昏迷五天了,我們本來想等你醒過來再將大哥下葬,可是天氣太熱,大哥的屍身有了味道,我們等不住,就先行下葬了。”溫良玉歉然道。
我整個人顯得木訥,溫良玉同我說話,我三句也不懂得回一句,只是失魂落魄地坐着。
唐莉一把年紀了,還端着藥碗來伺候我。連續喝着溫良玉的湯藥到第六日,我整個人才漸漸回魂。
“溫大哥的墓在哪裡?我要去看他。”我終於開口說話,溫良玉和唐莉終於舒了一口氣。
他們還在爲溫良書戴孝,兩個人佝僂着年邁的身子,互相攙扶着,爲我帶路。
到了北督城郊,我看見了一座尖尖的土墳,木碑上用毛筆寫着溫良書之墓的字樣,我也不懂得哭,只是傻傻地跪坐在墳頭。
溫良玉勸慰道:“香草姐姐,你不要太傷悲,大哥在天有靈,知道你爲她這麼難過,想必也不會安心的。”
我擡起頭,幽幽地望了一眼高遠的藍天,心下一片慘淡:良玉哪裡知道天君再也回不到天庭了。
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哀怨的哭聲:“兒子,快回來——”
我把目光投向遠處的女子,烈日炎炎之下,月神黑衣邋遢,披頭散髮坐在墳地裡哭。
我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她,溫良玉和唐莉拉住了我,溫良玉道:“香草姐姐,那女子瘋了!”
我心下一驚,看向月神的目光更加憂傷歉疚,飄忽幽然。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