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幽幽谷一生活便是兩年的時光,這是人間的時間,天上也不過才兩日吧!
幽幽谷是個僻靜而荒野的山谷。那一日,我離開東海隨風而飄,告訴自己聽從宿命,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落到哪兒就在哪兒安家。我從雲端墜落的地方便是這幽幽谷。
幽幽谷的名字是從一個在這裡生活了數百年的老樹精那裡聽來的,老樹精在我入住幽幽谷初期還幫了我很多忙,幫我找山洞,幫我佈置山洞,幫我在山洞門口種上可以遮風擋雨的黃花藤。
可是一個月之後,老樹精成仙去了,分別的時候他問我叫什麼名字,我想了想告訴他我叫香草。
“香草,你安心呆在幽幽谷吧,這裡適合修仙,等你修煉成仙了,就來天上找我。”
看着老樹精歡天喜地地向萬里晴空飛昇,我就不勝唏噓。上天?我就是從天上下來的,再也上不去了。
我在幽幽谷安安靜靜地生活着,安靜得自己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晨看朝陽,夕看落日,靜寂無聲。
飢食山果,渴飲山泉。
我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好好地活着,總之是活着。只要活着,便不辜負那麼多愛我的人爲我做出的犧牲吧。
一日,正在山洞裡準備晚餐,忽見一個僧人領着三個徒弟,牽着一匹白馬從洞外經過。那僧人文質彬彬,相貌清秀,身上一襲袈裟輝光豔豔,結綵紛紛,明珠朗朗,金線層層。頭戴一頂毗盧帽,手執一根錫杖,錫杖上綴着叮噹鬥九環。僧人的氣韻讓我驀然想起了艾莽和初龍。
僧人已領着三個徒弟在山洞外的空地上坐着休息。
僧人雖然儀表堂堂。三個徒弟卻模樣瘮人。一個尖嘴縮腮,金睛火眼,狀似猴子。一個蒲扇大耳,蓮蓬吊搭脣。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像豬。一個青不青,黑不黑,晦氣色臉,紅髮蓬亂。
三個徒弟都長相兇險,倒是那匹白馬清俊不凡,惹人憐愛。
師徒四人正將行囊放在地上,一個個坐在石塊上用袖子扇風,盡顯疲態。
那肥頭大耳的豬頭粗聲粗氣跟那僧人道:“師傅,走了一天累死了。連口水喝都沒有。”
瘦瘦的猴精立馬拍了豬頭一下,道:“八戒,你個死肥豬,一天到晚就惦記着吃的。”
“猴哥,我好歹也是天上的天蓬元帥託生的豬。你尊重我一點,行嗎?別老打俺老豬的頭,好不?”
那猴精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你都被玉帝趕下凡間了,還提你的光輝歷史做什麼?餓了,是嗎?大師兄給你找吃的去。”
那猴子速度快,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豬頭立即對那僧人道:“師傅。我要跟去,不然大師兄找到好吃的,一定自己先吃嘍!”
“二師兄,大師兄不會的。”紅髮晦臉的傢伙在一旁老實巴交好脾氣勸道。
“那可說不準。”豬頭不忿道。
僧人面不改色,一臉好脾氣的笑容:“八戒,你隨你大師兄去吧。爲師這裡有你沙師弟呢!”
“師傅。那俺老豬就去了,沙師弟,照顧好師傅,別讓他被妖精叼走了。”豬頭說着,屁顛屁顛飛走了。
我站在洞口。透過黃花藤看出去,啞然失笑。
沒想到在這荒山幽谷還能碰到故人。那肥頭大耳的豬頭竟是調戲嫦娥被貶落凡的天蓬元帥。想起當日,天君在凌霄殿上詢問太白金星該如何處置天蓬元帥調戲嫦娥的舉動,太白道“其罪當誅”,天君誤聽成“其罪當豬”,於是一語成讖。
不知天蓬脫胎爲豬,是否還保留了天庭的所有記憶,他是否還記得那個撞破他與嫦娥好事的我。異地重逢,他會作何感想?
我正一個人悵惘着,忽聽那僧人對那個被天蓬喚作“沙師弟”的徒弟說道:“悟淨,你的手爲什麼一直捂着肚子?”
“師傅,實在是餓得胃疼。”悟淨恭恭敬敬老老實實答道。
我聽了那話,驀地心生不忍,施法移開黃花藤,從山洞內走了出去。
那僧人一見我,渾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
“悟淨,敢是妖精?”那僧人惶惶然問道。
我一怔,繼而啞然失笑,這得受到多少驚嚇纔會這樣草木皆兵?也是,我一個弱女子出現在荒郊幽谷,不是妖精是什麼?
那悟淨先是提起兵器警惕地看着我,盯着我的臉看了一會兒,便放下了兵器,跪拜於地道:“捲簾拜見湘妃娘娘。”
我吃驚得一塌糊塗。
“你是……”我疑惑地看着地上的紅髮和尚。只見他身長丈二,臂闊三停,臉如藍靛,口似血盆,眼光閃灼,牙齒排釘,實在想不起自己曾在哪裡見過他。
那僧人和我一樣困惑,他問他的徒兒道:“悟淨,你認得他?”
“師傅,她是天庭的瀟湘妃子。”悟淨指着我對他的師傅介紹道。
那僧人匪夷所思地打量着我。他一定在暗忖既是天庭湘妃又怎麼會流落在荒郊野外,蝸居山洞之中。
而我只是滿懷困惑地盯着地上的紅髮和尚,又不願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便道:“師傅恐怕認錯人了吧?我怎麼可能是天上的湘妃呢?我叫香草。”
那悟淨對我的話將信將疑,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的臉,喃喃道:“怎麼可能?你和湘妃娘娘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哪!”
“是嗎?想來天下之大,找出兩個長相相似的人並不難,”我想起了海瀾珠和小雨,“只是香草何德何能能與天庭湘妃一般容貌?”
“你叫香草?”悟淨疑惑地看着我。
我點頭,“師傅來自天庭嗎?”
“我原是天上的捲簾大將,一日蟠桃盛宴,我有幸見到湘妃娘娘真容,一時驚豔於她的美貌,失手打破了一個琉璃杯盞,被王母娘娘貶到了下界的流沙河。”
我心裡唏噓不已。原來是捲簾大將。那一日蟠桃盛宴上他側頭看見我便失手打破琉璃盞的畫面又浮現到眼前來。我心裡酸酸的。想起昔日裡,自己的確像個事兒妞一樣,帶累了不少人。
我忙掩飾了內心裡的波動,對悟淨道:“師傅想來是餓壞了。纔會花了眼,師傅要是不嫌棄,香草剛剛燒好了晚飯,還請師傅吃一碗,飽肚好上路。”
我忙揩拭了眼角的淚,趕緊進山洞捧出兩碗晚飯,奉給悟淨和他師傅。
那僧人還猶疑着,許是擔心我是妖精會加害於他吧。那悟淨卻是個老實厚道的,或許是真餓壞了,捧了晚飯便囫圇吃了起來。
“師傅。我雖不知道這香草姑娘是誰,可是她身上沒有妖氣,不像是壞人,她又長了張和湘妃娘娘一模一樣的臉,咱們就吃她一碗晚飯吧!”
悟淨一邊埋頭扒拉着晚飯。一邊同他師傅說道。
那僧人見悟淨吃得香甜,便也不管不顧地吃了起來。
看着他二人吃飯的樣子,我的目光涌滿了溫柔和悲憫。
爲了避免和天蓬碰面橫生枝節,我從山洞裡又捧出兩碗飯交給悟淨,對他道:“天色已碗,我要歇息了,這兩碗飯就留給你兩個師兄吃吧!吃完飯。只管把碗擱在這石塊上便行,不必向我辭行和道謝,明日,我自己會來收拾。”
“如此多謝施主了。”那僧人和悟淨一起向我道謝。
我只管忍了淚,兀自進洞,施法讓黃花藤將洞口掩了個嚴嚴實實。
天色暗了下來。我兀自坐在黑魆魆的洞中,聽着外頭豬頭和猴精回來鬧哄哄的對話。
“師傅,你們也太不夠意思了,自己居然先吃上了。”豬頭抱怨道。他就算脫胎爲豬,亦改不了做天蓬元帥時猥瑣的性格。想來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二師兄,不是給你和大師兄都留了晚飯了嗎?”悟淨的聲音。
“唔唔。”豬頭已經吃上的砸吧着嘴巴含糊不清的說話聲。
“師傅,我和悟能方圓數裡都探查了個遍,都沒有見到人家,也沒有化緣到吃的,你和沙師弟不用走,就坐在原地,怎麼就能得到吃的,真是天上掉餡餅了哈!”猴精歡天喜地輕快不已的聲音。
那僧人道:“有的吃,就吃,不要想那麼多有的沒的沒用的事情。”
那僧人倒是個乾脆利落的。
我在黑暗中發出一絲悲天憫人的微笑。
悟淨又嘆道:“師傅,大師兄,二師兄,要是咱們這一路西天取經都能遇到像今天這樣的好事就好了,沒有妖精,然後天上掉餡餅,吃飽飽的……”
“西天取經如果是這麼順利,那還要我們三個保護師傅一路西行做什麼?師傅騎着白馬自個兒就去了。”猴精嬉笑打趣着。
我心裡一蕩:西天取經?
那一日靈河邊,天君帶着我去向佛祖求治癒魔毒的良方,佛祖說他已經想到辦法,只是需要天君答應幫助他一件事……
原來這袈裟錫杖的僧人便是金蟬子轉世。他輕慢佛法,不聽大道,被如來貶黜東土託生,如來因爲師徒情誼掛念於他,又恐輕易將他召回,他還是清高孤傲,鄙視佛法,故要有九九八十一難難爲於他,好讓他重新入佛之後能夠謙虛真誠,真正領悟佛之大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又有誰可憐天下師傅的心?
想來這天蓬、捲簾和那猴精都是天君安排的,護送金蟬子西天取經的高人。這是天君答應佛祖治好我魔毒的條件。
這一時這一刻,我的心緒柔柔繾綣,彷彿離天君近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