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松下依舊是那盤棋局。鶴髮童顏的白衣仙翁便是東王公。他背對着我,而我害怕打擾他,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站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
“來了?”東王公竟早就發現我的到來,他站起身,回頭微笑地看着我,像個慈愛的長者。
“絳珠拜見東王公。”我趕緊跪身行禮。
東王公微笑道:“應該是拜見公公吧!”
我一顫,西王母一直拒不接納我,而東王公竟然這樣輕而易舉便承認了我的身份。
見我愣在地上,東王公道:“起來吧,你身子剛復原,就不要這樣跪着了。”
我心裡一暖,眼眶發澀,竟有了想哭的衝動。
“你在侖山養病這麼多日子,我一直沒有去看望你,是因爲覺得那個叫婆婆納的小醫女甚是可靠,畢竟是我那個天君兒子親自爲你挑選的。”
東王公的話叫我無法接口,心裡縈繞的是暖暖的波濤。
東王公繼續道:“我那個兒子在統率三界之前是個癡情的種,每一段感情他都愛得濃烈而不可自拔,可是他總是這樣濃烈而不可自拔地愛着,對待每一個他愛上的女子都如此。你說他愛博而情不專吧,他又不是,他在愛上的時候,對待每一段感情他都是認真而負責的,可是每一段感情卻都會過去。所以,這一次,對你,絳珠,我不敢確定他能對你專一多久……”
原來東王公看似溫文爾雅的笑容背後卻藏着這一層深意,他是在告訴我,對於天君的感情,我並不一定是例外,我可能只是阿月、麗麗、雪女之後的又一個可憐的女子而已。
“可是那又怎樣呢?我愛他就好,不論他可以愛我多久,不論他是不是明天就不愛我,或者他今天已經不愛我了。但是隻要我愛他就夠了。”
面對東王公,我並不畏懼和退縮,把腰桿子挺得直直的。
東王公還是那麼不動聲色地笑着。
“可是你又能保證你的愛有多少純粹的成分,別忘了和我的天君兒子比起來。絳珠你也是個愛博而情不專的人……”
我的身子瞬間向後踉蹌了一下。
從東王公那兒出來,我整個人就失魂落魄的。東王公的話打擊了我,我一路跌跌撞撞,期期艾艾地走着,腳步虛飄沉浮,猶若踩了棉花。
我又有什麼資格對天君說愛和守護,我曾經因爲神瑛的恩情對他產生了男女之情,害母之仇猶如利刃剖斷了這段感情。在情感的空虛期,我又接納了一直對我示好的楊戩。我沉迷於楊戩對我不計回報的愛與寵溺,於是我又開始心旌動盪投向楊戩的懷抱。然後是失憶。當我潛入放春山遣香洞見到櫻花樹下那個坐在鞦韆上,手把天書的紫衣男子,我再一次心旌動盪。耳後,我就一直在神瑛、楊戩、天君三個男子間飄忽不定,我享受着他們每一個人對我的愛和守候。然後令他們每一個人都受傷。
這樣的絳珠,這樣的我,就是我自己回想起來,都是無法接受的。愛博而情不專,我竟是這樣一個水性楊花,並不純潔的女子。這樣的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說愛情?
走在侖山的山脈間。我恨不能找個地縫鑽起來。
我厭惡極了自己。此刻,我無比討厭自己這副軀囊。
正暈頭轉向,自怨自艾地走着,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來。忽見前面的小樹林中有閃閃爍爍的火光,在暗黑的夜幕中分外醒眼。
我一時好奇,便悄悄走了過去。竟是婆婆納。她正在燒着紙錢。嘴裡唸唸有詞。
我一時困惑,不懂她給誰燒紙錢,便悄立着聽她說些什麼,而婆婆納或許因爲太過投入,竟沒有發現我。
只見橘紅的火光映襯着她專注的面頰。只聽她哀哀道:“艾莽大哥,初龍弟弟,姐姐的魔毒退散了,又像從前一樣漂亮了。雖然我知道你們魂飛魄散了,我燒紙錢你們也收不到,但我還是給你們燒點吧,要是萬一你們的魂魄還能存下那麼一縷……”
婆婆納說到此處,燒紙錢的手一抖,便傷心地哭了起來。
聽着她嗚咽的聲音,我的身子如墜萬丈深淵。
難道我的魔毒是因爲艾莽和初龍才治好的嗎?我記起來在靈河邊,我失控發狂時艾莽和初龍化作兩道白光進入我的體內……
怪不得我的夢中老有血液被過濾掉的疼痛感,原來那不是夢,那是真實的。艾莽和初龍用他們被菩提浸淫過的純淨的靈魂洗去了我血液中的魔性。
淚水一下就從我的眼裡衝出來。我沒有打擾婆婆納,沒有戳破她這段時間一直瞞着我的謊言,我不想看見她手足無措的無辜樣子,我調轉身子,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小樹林。
一路上任由淚水沖刷着臉龐,彷彿那樣便能沖刷掉我的罪過似的。
我爲什麼是這樣一個不詳的人?我幾乎讓每一個靠近我,關心我的朋友、愛人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我連累楊戩,連累神瑛,連累了海瀾珠,現在我竟然在殺死紫鵑之後又害死了艾莽和初龍。難道我竟是這樣一個天煞孤星的命嗎?
回到白天和阿納一起坐着的那片懸崖,我坐了下來。
我曾經記得阿月想要將我推下崑山與侖山之間的這片懸崖,她告訴過我懸崖下有片岩漿,能讓神仙也蝕骨銷魂,無亞於孟婆橋下的忘川河,能叫鬼魂永世不得超生。
這時這刻,我有自殺的衝動。想毀了自己,這樣我就再也不會拖累任何人,再也不會傷害任何人了。可是一陣山風吹過,吹醒了我。我的生命是多少人守護才換取的,艾莽和初龍的犧牲是爲了成全我恢復仙身,好好地活下去,我怎麼能輕易就辜負他們?我不能死,我只能更好地活着。
現在我的身邊只剩下婆婆納和天君了。我怎麼忍心讓自己如此不好的命格再去拖累他們?混亂之中,我有了決定: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