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的傷勢楊戩和小雨都支支吾吾不肯吐露實情,我自己心裡又怎麼會不清楚呢?雷劈電擊已讓我九死一生,蝕骨消魂釘又毀了我全身的骨頭、氣門和血道,我現在莫說法力全失,連真氣也是僅存一絲。那蝕骨銷魂釘原本要讓我魂飛魄散的,是楚江王傾動所有鬼差將我散落的魂魄尋了回來,不然我也不能清醒回魂。
想來以我如今廢人一枚的處境想重回魔界東山再起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魔界需要有個新的實力雄厚又能引領他們不爲非作歹的魔君。顯然,以哮天犬的資質是不足以守護魔界的。
哮天犬依我命令回魔界去。
我呆在浣雪城養傷。說是養傷,不過苟延殘喘罷了。小雨和楊戩遍訪名醫,蒐羅天下名貴藥材,我的傷勢毫無起色。
我心裡煩亂,有一天將楊戩端進來的苦藥一下推開了,那藥傾倒了一地,楊戩竟一下崩潰,他跪在牀前抱住我的身子失聲痛哭。
聽着楊戩沉悶的嗚咽,我這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承受了怎樣的心理壓力。他是多麼害怕我會死去。
“你與其守護一個廢人,不如替我去守護魔界。”我的聲音輕飄飄地在房間內響起,那麼冷,那麼涼,聽在我自己耳裡都不由心驚。
楊戩擡起滿是淚水的面龐,我還從未見他如此情緒失控過,他搖着頭,聲音暗啞道:“對我而言,世界上唯一讓我留戀和執着的便是你,天庭也好,魔界也好,權勢名利都是身外之物,你若不好了,其他一切對我都沒有意義。眼下你傷成這樣,我哪有心思去顧及其他事務?我恨不能替你受了這渾身的傷痛。”
聽楊戩如此說,我心裡充滿動容。嘴裡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他所願就是陪伴我守護我,我怎能不如他所願?
可是魔界需要一個新的魔君。我心裡比誰都清楚。我不能再讓魔界被他族欺凌的歷史重演。
一日浣雪城外來了不速之客。小雨將他領到我跟前時我的淚就刷刷而落了。
跪在我面前的人也是淚如雨下。
他同我說着一疊連串的“對不起……”
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只是替我們兩個感到惋惜,靈河岸邊。驚鴻一瞥,三生石爺爺說我們兩個有緣,還許諾要給我們三世姻緣,可是我們兩個竟是孽深緣淺。我曾經一心撲在你身上,可是我的一時朋友義氣在你我之間種下了仇恨的種子,我害了你娘,你毀了我的清白,到而今我們之間想要重修舊好,可是仇恨的種子已經開成一片浩瀚的花海,怎麼移都移不開……”
我的話叫神瑛哭成了淚人。
他道:“我知道你現在心裡愛着的人是父皇。是我毀了你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我要贖罪,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絳珠……”
“替我守護魔界……”
我知道我說出這樣一個不情之請太過陰險,可是今時今日我找不到別的可以拜託的人。
神瑛欣然應允。他對我的歉疚之心以及愛意不允許他拒絕。
“你放心,”神瑛握了我的手道,“無論如何我都是天庭的太子,是父皇的兒子,魔界交給我,定能永葆太平,我雖能力不足還有我娘幫蔭。所以你大可放心就是。”
神瑛與我終究是心意相通,他所說的正是我想表達的。
我用了最後一絲真氣將眉心的火蓮取下印到神瑛的額上。
只見冰雪畫屏間,神瑛的白衣隱去,紅光籠罩間現出了魔君的形象,邪魅猖獗,霸道傲然。一襲紅裳。眉心的火蓮嗚嗚作響,彷彿在同我告別,彷彿在宣誓定會效忠新的主人。
看着神瑛朝我安撫一笑,我的真氣和內力瞬間就消耗乾淨了,所有的生命力在剎那間就被抽乾。彷彿從高空一下墜落,我猛地就失去了知覺。
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裡是無邊無際的迷霧,乳白色的,滯重而冷凝。我困在那迷霧間,怎麼也走不出去。
一道金色的雷電自迷霧中劈下來,落在我的背上,我立時皮開肉綻。
十幾道閃電接連劈在我的身上。
無數的蝕骨消魂釘從迷霧中穿過,刺透我的血肉和骨頭。
血從我的身體內奔涌而出,疼痛的感覺撕心裂肺、排山倒海。
圓形露臺上的刑罰再次經歷了一遍。
那些血與痛清晰得如同現實,可是我知道只是夢境,因爲天君出現了。
他一襲白袍,長髮披肩,自迷霧中走了出來。
他已許久沒有那樣正眼看過我。
夢中,他從地上抱起我,看着我的目光輕愁縷縷,充滿關切與心疼。這樣的目光我已久違太久。
入魔之後偶爾的一次相逢是在王母宮蟠桃林內。
他幾乎不看我,偶爾一瞥,眼神亦是寒人心魄。
而此刻他看着我的目光溫柔如水,含怨帶憐。
我在他的目光中瑟縮成一隻奄奄一息的小兔。
天君一下就剝掉了我的血衣,宛若剝掉我最後一層遮羞的皮。
我無力反抗,任由他爲我運功療傷。
他覆在我背上的手掌源源不斷地輸出真氣,那真氣若暖流流遍我的全身,我只覺渾身的氣門血道都在癒合,那些被蝕骨銷魂釘刺傷的骨頭也在康復。
一夢醒來,牀前坐着的是楊戩,他手裡端着一碗濃黑的湯藥。
我心裡又酸又澀。我竟然會夢見天君來替我療傷。我自己到底在癡心妄想些什麼?如果他對我還有情意在,又怎忍心下令讓雷電劈我,蝕骨消魂釘釘我?
可是這樣的夢境卻接連出現在我的夢中。
夢中的天君除了替我療傷之外,什麼話都不同我說。
他總是從迷霧中飄出來,替我療完傷又默默地從迷霧中飄走。
我蜷縮在迷霧中,看着他白色雪亮的背影,淚水無聲地滑落。
“你知道我多希望這一切是真實的嗎?”
我向着那迷霧伸出自己的手。反覆地喃喃地說着:“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嗎?你知道我多希望這個夢境是真實的嗎?”
迷霧中伸出一隻手來,竟是天君的手。他去而復返。
我狂喜地握住了他的手,放在臉頰邊,緊緊地握住。怎麼也不肯鬆開:“別走,別走,別再扔下我……”
“絳珠……”
“絳珠……”
“絳珠……”
“絳珠……”
耳邊廂響着許多人的呼喚聲,我在那呼喚聲中睜開了眼睛。我的手裡竟然真的握着誰的手,我忘情地喊起來:“天君——”
喊完我就徹底驚醒了。
我手裡握着的手不是天君的,是艾莽的。
他坐在輪椅上出現在我的牀前。
他的身邊還站着楊戩、初龍和小雨。
適才我在夢境中聽見的許多人在呼喚我的名字原來是他們幾個。
“艾莽,初龍,你們怎麼來了?”
我一下就從牀上坐起身來了。
我居然能動!我居然坐起來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伸在空中的手,整個人都興奮得發抖。
難道,難道那個夢境是真的?
不。不可能。我立即黯然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的傷……”我把詢問的目光投向眼前的衆人。
小雨興奮地道:“兩位佛陀從西天帶來的靈藥果真是奏效啊!”
原來是艾莽和初龍。
我心裡竟涌起一股說不出的失落感。
“謝謝你們。”我給了艾莽和初龍一個虛弱的笑容。
初龍忍不住就噙了淚花。他和艾莽一樣穿了雪白的袈裟,青絲落盡,雖已紅塵看斷,卻依舊滿眼情傷。
“師傅跟佛祖求了一顆舍利子,現在你雖然還需休養時日。但性命總是無憂的。”
艾莽面若清風,淡遠飄逸,宛若是世外走來。他雖曾是魔,但跟着佛祖在菩提樹下修煉多年亦是心性清靜,有此神態倒也不足爲奇。
“謝謝你,艾莽。”我感激地看着艾莽。
“舍利子是初龍與我一起求來的,無論如何我們都是靈河邊一起生活了幾百年的朋友。你有難,我們焉能見死不救?不過幸而楊戩和浣雪城聖女之前把你的病體照顧得頗爲妥帖,所以你服下舍利子,傷勢才能好得快。”
我看着眼前的楊戩、小雨、初龍和艾莽,胸間藏着滿滿的感動。
沒有愛情,還有友情啊!我終究是個有福的人。
“絳珠。對不起。”艾莽突然道。
我蹙了眉頭,不解道:“不應該我說謝謝你嗎?怎麼你反倒跟我說對不起?”
“要不是我二弟,你也不會墮入魔道,不會有此大劫難,對不起……”艾莽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
是福是禍。誰又能分得那麼清楚呢?
艾莽突然朝我伸出手來,我困惑地看着他:“這是要做什麼?”
“讓我二弟離開你吧!只要你願意,他就不能再寄居在你體內,傷害你,拖累你了。”艾莽道。
大家都把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一下屏氣凝神,可是我感應不到我體內的魔君元神啊!
在圓臺接受酷刑時,他被雷電和蝕骨消魂釘擊碎了,散入我身體的臟腑血脈,與我早已經融爲一體了。
“你不肯?”艾莽斂容收色,“他呆在你體內,只會禍害你,他會慫恿你做你不應該做的事,比如傷害龍三公主,比如活炸了南海龍王,比如濫殺無辜……”
艾莽的話令我頓時生出一層反感來,我的目光一冷,聲音也發寒道:“難道你竟覺得那一切都是我的錯嗎?”
我話一說完,便望見眼前四人目光駭異了一下,我心裡也暗暗生疑,側頭便瞥見一旁的冰柱上映現出自己閃着紅光的眼睛。
我只是將火蓮傳給了神瑛,我雖然不是魔君,卻還是個魔,而且是個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真正的魔!
昔日魔君元神寄居我體內,我要脫魔尚且有可能,而現在魔君的元神散入我的臟腑和血液,與我融爲一體,我要脫魔再不能夠了吧?可是爲魔就爲魔,爲什麼一定要脫魔?魔就那麼不好嗎?縱使做魔會造三界唾棄,我亦樂此不疲。就算我做神仙亦會結下幻兒瑰兒穎梨那樣的仇家,就算我爲魔,亦能交到小雨、楚江王這樣的朋友,所以神仙與妖魔,誰能說哪一個就一定比另一個好呢?
見我眼泛紅光,艾莽忙朝我施法,一道光波射向我,我整個人都被震醒了。冰柱中自己的眼裡不再有紅光,我只看見一個虛弱蒼白的自己。
艾莽一下拉過我的手,手指搭在我的脈上,他屏氣凝神,臉上瞬息萬變,他側頭對楊戩說道:“我要馬上必須帶絳珠回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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