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檐上落下一道蛛網,披落老僧他的頭頂身上,幾乎完全覆蓋,老僧閉着雙眼,神情依然平靜,兩道銀眉在風中輕飄,與面前的蛛絲輕觸,彷彿便是網裡的兩段絲絮,若不仔細看,根本分辨不出。
老僧雖然閉着眼睛,但給人一種感覺,他的目光依然在世間,正落在身前那張看似普通的棋盤上,一刻都沒有離開過。
老僧自然便是懸空寺講經首座。
自寧缺和桑桑進入棋盤後,他便沒有離開過棋盤,看山間春葉夏花秋實冬雪變幻,聽寺裡晨鐘暮鼓,任憑風吹雨打,始終沉默不語。
君陌來到崖間,與梨樹下的大師兄對視一眼,未及塞喧,也未對那老僧說話,直接走到老僧身前,舉起手裡的鐵劍砍將過去。
寬直的鐵劍重重地砍在棋盤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崖坪上濺起無數煙塵,然後待煙塵斂去,棋盤依舊靜靜躺在老僧膝前。
棋盤表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連顫抖都沒有。
以君陌強大的修爲境界,這全力揮出的鐵劍,只怕能夠斬斷一座石山,未料得,卻不能撼動棋盤絲毫!
棋盤承受住了鐵劍的威力,崖坪卻有些承受不住,伴着清晰的碎響,崖坪表現出現了數道裂縫,縫裡幽暗不知多深,只怕要深入山體數百丈之內,這些裂縫向着崖畔蔓延,在梨樹下終於破開了崖壁。
年前棋盤濺水,化成數道大瀑布,其水雖然無源無根,卻持續向着山崖下流淌,直到此時,終於被君陌的劍斬斷了。
一劍能斷瀑布,卻不能斷棋盤。
君陌望向棋盤後的首座,再次舉起手裡的鐵劍。
首座依然閉着眼睛,彷彿不知道這道鐵劍的存在,雙手卻不知何時落在了棋盤上,先前棋盤的金剛不壞,或者是他的手段?
君陌不能確定,他也不用確定,舉起手裡的鐵劍,再次向着身前斬下,只不過這一次,他斬的不是棋盤,而是首座。
劍落之前風先至,鐵劍輕而易舉地撕破那些看似麻煩的蛛網,然後落在首座頭頂,落在那幾道莊嚴戒疤之間。
鐵劍很厚實,講經首座的頭頂很圓,所以君陌的行爲,看上去不像是以劍斬人,更像是拿着根棍子在敲,這便是棒喝。
又一道極響亮的撞擊聲響起,崖坪上寒風亂拂,梨樹簌簌搖晃,很多碎石子不停向着那些裂縫裡滾落,卻不知何時才能填滿。
首座閉着雙眼,神情依然寧靜,只是銀眉飄拂的有些狂亂,像是風中晾衣線上的袈裟,很難猜適那些袖子和衣襬會往何處飄去。
鐵劍沒能在他的頭頂留下任何痕跡,更不要說傷口,他也沒有流血。
首座修至肉身成佛,身心皆金剛不壞,對他來說,當年寧缺的元十三箭就像是稻草,君陌的鐵劍也只不過是根木棍罷了。
只是他忽然變得矮了些。
之所以變矮,是因爲他的身體陷進了崖坪表面,他依然盤膝而坐,只下陷下了數寸,但終究還是被鐵劍砸進去了些。
君陌還是沒有說話,舉起手裡的鐵劍,準備繼續砍下。
便在這時,崖風微亂,大師兄來到他的身旁。
這便是並肩。
君陌收回鐵劍,因爲大師兄的手裡拿着根木棍。
大師兄拿着木棍,走到首座身前,敲了下去。
他的動作有些慢,棍子敲的似乎很輕,然而當木棍落到首座頭頂,卻暴出一聲比先前君陌鐵劍砍落更恐怖的聲響。
轟的一聲,首座身後的白塔上出現無數道裂痕,看上去就像是先前那道蛛網,檐樓上懸着的銅鈴清脆亂響,然後炸成粉碎。
首座依然閉着眼睛,銀眉飄舞之勢愈亂,臉色也變得有些微微蒼白,身體更是向崖坪裡陷進了半尺之深。
雖然陷落,首座依然沒有真正受傷,他手下的棋盤,隨之向崖枰裡陷深,變得更加堅固,大師兄感嘆道:“還是砸不動啊。”
君陌舉起鐵劍,說道:“繼續砸便是。”
便在這時,崖坪間又有清風起,酒香微溢。
酒徒來到場間,看着大師兄沉默不語。
君陌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想阻止我們?”
酒徒說道:“我不想拼命。”
書院大二同時在場,即便是他,也要拼命,然而大師兄反而卻覺得有些不解,問道:“你不擔心我們把棋盤搶走?”
酒徒說道:“首座金剛不壞,就算是我帶着屠夫過來,也不見得能把他砸開,你們也不行,那麼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君陌沒有再說什麼,轉身揮起鐵劍,再次砍向首座的頭頂。
又是轟的一聲巨響!
白塔上的裂紋更深,崖坪間的裂紋也更深,山崖洞裡的石壁上,也出現了很多道裂紋,整個世界似乎都要崩碎了。
但首座依然如前。
“師兄,到你了。”
君陌退開,把位置讓給大師兄。
看着已經完全陷入崖坪地面的棋盤,大師兄想了想,說道:“不砸了。”
酒徒微微一笑。
君陌微微皺眉。
大師兄看着他微笑說道:“你撬一下。”
君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書院後山的一件往事。
那時候他和師兄剛剛入門,都還很小,奉夫子之命去整修後山那條山道,遇着一處山崖崩落的岩石,很是礙事。
小時候的君陌,比現在更驕傲,更自信,也更執拗,他拿着一把開山斧對着那塊大岩石不停地砸,整整砸了三天三夜。
砸到最後,他虎口流血,身體疲憊不堪,就連開山斧都快舉不動了,那塊岩石卻只被砸掉了極小一部分。
在他砸石頭的時候,師兄什麼都沒有做,就在一邊看着,他知道師兄身體有些弱,但最後因爲憤怒無助,還是有些生氣。
再生氣,君陌也不會指責師兄,更不要說惡言相向,所以他又覺得很委屈,竟不知道爲什麼,就這樣哭了起來。
師兄看着那塊巨巖,看了很長時間,當發現小君陌在哭,又看了他很長時間,然後什麼話都沒有說,就這樣離開了。
師兄如此無情無義地走了,君陌自然不會再哭,哭給誰看呢?他用冰涼的溪水洗臉,恢復了些精神,重新拿起斧頭,準備繼續去砸。
便在這個時候,師兄又走了回來,懷裡抱了十幾根堅韌的大毛竹,額頭上佈滿了汗水,把這些竹子拖下來,讓他很是辛苦。
師兄把那些毛竹塞進岩石與崖壁之間的縫隙,通過計算,確認準確,然後把君陌喊到身前,說道:“你撬一下。”
君陌向來很聽師兄的話,雖然那時候的他,不明白師兄要做什麼,那些毛竹又有什麼用,但他還是依言去撬那些毛竹。
那塊巨巖被開山斧砸了三天三夜,都沒有被砸動,然後當君陌去撬的時候,卻發現岩石很快便鬆動了,然後滾落山道,變成山溪裡的一處風景。
……
……
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君陌還是很聽師兄的話,師兄既然讓他撬,他就去撬,他走到首座身前,把鐵劍插了進去。
鐵劍不在首座的身體與崖坪之間,而是刺進了棋盤的邊緣。
酒徒面色微變。
君陌揮動鐵劍,撬之。
崖坪上天地元氣大亂,狂風呼嘯,白塔表面的石塊簌簌剝落,不停砸在首座的頭上,濺起無數煙塵。
首座依然巍然不動,那張棋盤依然在崖坪裡。
鐵劍前端承受着難以想象的重量,那就是一座真正的山。
君陌要把這座山給撬起來。
一聲清嘯從他的雙脣迸發而出,其亮如鳳鳴,其嘯如山崩。
酒徒腰間的酒壺微微飄起。
大師兄背對着他,站在他的身前。
清嘯聲裡,君陌手中的鐵劍微彎,然後再直。
他的劍永遠是直的,山都無法壓彎。
彎直之間,自有難以想象的力量。
那張棋盤,終於被撬了起來,緩緩向着地面上升!
首座銀眉飄舞,雙手驟然一翻,按在了棋盤上。
大山再次落在棋盤上。
君陌清嘯驟絕,如雷般厲喝道:“起!”
崖壁崩亂,梨樹亂搖,青葉如雨落下,棋盤起!
首座手在棋盤之上,隨之而起,依然保持盤膝而坐的姿式。
鐵劍強直,然而棋盤與首座重如般若巨峰,縱使起,也只能撬起很小的一道縫隙,那道縫隙比髮絲還要細,再小的螞蟻都無法爬進去。
但這已經足夠了。
有縫隙,便說明棋盤與山峰已經分離。
棋盤與山峰分離,沒有與首座的手分離。
接下來,是大師兄的事情。
他的手,不知何時,已經落到了首座的肩上。
崖坪間,氣流暴散,發出一道嗡響,如鍾如磬。
白塔之前,只有君陌執鐵劍而立。
大師兄和首座,還有那張棋盤,都已經消失無蹤。
他們去了哪裡?
他們去了天上。
巨峰雖然雄峻高大,堪稱人間第一峰,但因爲深在地底,所以如果從地表看,峰頂只比荒原高出很短的一截。
天空要比峰頂高很多。
飄藍的天空裡飄着白雲,白雲裡出現了兩個人。
大師兄鬆開手。
首座破雲而落,向着地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