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裡很安靜,隆慶看着觀主手裡那本薄冊,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出口的話,卻與最開始的想法,已經有了很遠的距離。
“青峽未通,唐人南下艱難,又有清河在北,南晉乃是孤地,劍閣已無柳白,無人能護臨康,若要殺,我隨時可以去殺。”
“此事不急,等那件大事定下再說。”觀主說道:“今日有貴客前來,你在旁安靜站着,若有領悟,莫要錯過。”
隆慶微凜,心想如今夫子離開人間,柳白身死,講經首座從不輕離懸空寺,世間還有誰有資格被觀主稱爲貴客?
便在這時,石屋外響起了叩門聲。聲音很是零亂,沒有任何節奏,似乎那人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客,又或者那人喝醉了。
隆慶開門,伴着刺耳的吱呀聲,撲面而來的是一場清風,風裡有醉人的酒香,還有一個穿着普通布衫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看着很尋常,有皺紋卻不覺蒼老,有銀髮卻不感滄桑,因爲他的皮膚比年輕的少女還要嬌嫩,他有黑髮比新生兒還要烏黑。
這是一個看不出來年齡的人。
或者說,這是一個沒有年齡的人。
隆慶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眼瞳急縮,胸洞裡的桃花開始瓣瓣綻放,做好了拼命一擊的準備!
此人不是西陵神殿的人,能直入桃山,來到崖坪畔,令神殿無數強者包括他自己都沒有任何反應,只能說明一種情況。
此人無距!
下一刻,隆慶的眼神忽然平靜下來,狂暴的念力盡數斂回識海,胸口洞裡的那朵桃花緩緩垂落。花瓣收回,再不肯釋放。
因爲中年男人解下腰帶上的酒壺,開始飲酒。他飲的非常豪邁,如龍捲風行於海面,酒壺遲遲沒有放下,卻始終有酒水不停傾出。
此人無量!
無距和無量都是修行五境以上的大神通,能夠身兼兩者,道門千年以來便只有觀主一人,如今隆慶終於看到了第二人。
面對這種層次的大能。隆慶知道自己拼不拼命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反而變得平靜下來,同時也猜到,這便是老師所說的貴客。
“前輩,請。”
……
……
酒徒走進石屋。一手拿着酒壺,一手背在身後,仰頭打量着石屋裡的佈置,微嘲說道:“很久沒來西陵,沒想到道門居然衰敗成這樣了。”
他的聲音還是如以往那般蒼老,彷彿是古磚舊銅在不停磨擦,顯得非常刺耳。甚至直接要刺到每個人的心裡去。
隆慶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覺得自己的雪山氣海,竟因爲對方這句話,便有了不穩和垮塌的跡象。強行深吸一口氣,憑藉着霸道至極的念力,終於是極爲艱難地穩住了自己的道心和雪山氣海。
酒徒轉身望向他,有些意外這個年輕道人居然能夠自行平靜下來。說道:“我收回先前那句話,道門的年輕人比我想象的要強。”
觀主現在已然是個廢人。然而卻似乎根本沒有受酒徒聲音的影響,看着隆慶微笑說道:“是的,他這些年進步不小。”
酒徒望向輪椅後面那個中年道人,說道:“你更不錯。”
中年道人微笑說道:“多謝。”
這名中年道人很普通,普通的很容易被人遺忘,容易被幽暗所掩沒,他在道門和世間沒有任何名聲,即便是掌教和隆慶,也只知道他是觀主的師弟,是知命境的修行者,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彷彿就是個無名氏,然而這數十年來,觀主被夫子一棍逼至南海,輕易不敢重踏陸地,知守觀乃至道門的所有事務,事實上都是他在主持,能夠悄然無聲、平平靜靜做這麼多事的人,又怎麼可能真的很普通?普通人看不出,但酒徒是何等樣人,自然能夠看出他的不凡,
中年道人不在意虛名,但既是修道之人,哪能真正清靜,所以能夠得到酒徒的評價,他覺得非常滿意。
“當然,最不錯的還是你。”
酒徒望向輪椅上的觀主,說道:“我必須承認,若你還是全盛之時,我和屠夫加起來都不見得是你的對手。”
觀主微笑說道:“俱往矣。”
酒徒話鋒一轉,說道:“所以我不明白,你現在已經是個廢人,爲什麼還敢邀我上門,難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他先前贊過隆慶,贊過那名隱藏在昏暗裡的中年道人,但稱讚只是稱讚,他如果願意,依然可以殺死石屋裡的這三個人。
“如果我沒有算錯,昊天應該去小鎮上找過你們二人,所以你纔會在長安城外出現,道門能夠有喘息之機,也要多謝你。”
觀主看着他微笑說道:“所以,你爲何要殺我?”
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既然現在你我都是在爲昊天做事,那你爲何要殺我?
酒徒盯着他的眼睛說道:“你若沒有變成廢人,大概有資格與我相提並論,然而如今你們只是些螻蟻,我便把你們殺了,昊天又怎會理會?”
觀主平靜說道:“若神國不能重開,你也終將是隻螻蟻。”
酒徒微微色變,沒有想到此人已然半廢,居然還能知道這等秘密,寒聲說道:“天穹之事,你們這些螻蟻起不到任何用處。”
觀主說道:“聽說首座講經之時,曾經有無數飛螞蟻浴光而起,雖然未能飛至天穹,卻燃燒成無數光焰,彷彿極樂世界之門。”
這句話裡的首座,自然是懸空寺講經首座,酒徒明白了他的意思,眉頭微皺說道:“如此狂妄,真不知昊天何以認爲你虔誠?”
觀主說道:“昊天對世人的看法,不會受到世人行爲的影響。”
酒徒說道:“我不是昊天,我會受影響,我此時更想殺死你了。”
觀主問道:“爲何想要殺我?”
酒徒說道:“因爲你的狂妄讓我感到恐懼,而且我酒徒殺人,需要理由嗎?”
觀主平靜說道:“你不用僞裝狂士,因爲那對我沒有作用,我知道你不是軻浩然,也不是柳白,你只是個貪酒之人。”
酒徒神情微凜,說道:“在你眼裡,我究竟是什麼人?”
“貪酒是放縱之慾,貪肉是口舌之慾,你們二人修的就是慾望,人類的慾望是那樣的強大,那樣的不可摧毀,所以你們可以熬過漫長的永夜,但也正是因爲你們修的是慾望,所以你們是那樣的怯懦,貪生的慾望太強了,自然就怕死。”
觀主看着他微笑說道:“先前你說很久沒有來過西陵……我知道這是句謊話,因爲你從來沒有踏入西陵神國一步,因爲你不敢,你怕被昊天看到。”
酒徒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觀主繼續說道:“在我昊天道門的教義裡,人類的慾望便是原罪,你與屠夫更是罪孽深重,但既然昊天已經同意洗清你們身上的罪孽,我想你們就不應該還像這無數年來那般怯懦了。”
酒徒寒聲說道:“但你要做的事情,違背了她的意志。”
觀主搖頭說道:“你錯了。”
酒徒說道:“錯在何處?”
“說回慾望,再加上一些佛家說的因果,我們便能看清楚大部分事情的真相,看清楚每個人要的是什麼。熊初墨要的是光彩與高大,要的是在俗世裡的虛名,爲此他什麼都不在乎,而他要的是力量……”
他看了眼隆慶,又望向酒徒說道:“你和屠夫要的是永生,而昊天要的是回到神國,也許她自己會忘記這件事情,那麼我們身爲信徒,便是要提醒她想起這件事情,如果她實在記不起來,那麼我們便要想辦法把她送回去。”
酒徒說道:“所以並不算違揹她的意志?”
觀主說道:“不錯。”
酒徒沉默了很長時間,看聰慧他感慨說道:“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像你這樣奇怪的人,恕我不能奉陪。”
觀主平靜說道:“你必須陪。”
酒徒嘲諷說道:“無數年來,道門都不敢招惹我,難道現在變了?”
觀主說道:“昊天呢?”
酒徒說道:“如果她親口對我說,那是一個道理,你猜測她的想法,那是另一個道理,更何況你的想法,可能違揹她的意志。”
觀主說道:“你可以先看看,然後替我帶句話。”
酒徒微微皺眉說道:“給誰帶話?”
觀主緩聲說道:“西行路漫漫,我現在行動不便,便只有麻煩你。”
酒徒終於真的確認他的所有想法,神情劇變說道:“你膽子太大了!這沒有任何希望!就算她現在變弱了很多,但她依然是昊天!無數劫來,逆天行事者有多少?就連夫子也最終敗在她的天算之下,更何況你我!”
“你錯了,這不是逆天行事,而是……”
觀主平靜說道:“替天行道。”
奉天傳道,天若不言,那該如何辦?奉天行事,天若不肯,那該如何辦?道不行,如何辦?乘桴浮於海?
這些都不是觀主的選擇。
他的選擇非常堅定,既然天不行道,那我便替天行道,只要我奉的是天道,行的是天道,那麼天都不能說我錯了。
……
……
(今天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