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時候,這片街巷裡的排水進行了全面的整修,雖然還不能像南晉皇宮那樣暴雨不溼階,但前些日子連續的春雨,沒有在這裡留下太多痕跡,證明在葉蘇的帶領下,信徒們的勞動終究收到了可喜的回報。
桑桑揹着雙手在街巷裡走過,唐小棠跟在她的身後,烏黑的辮子在春風裡擺盪,就像她此時的心情,始終難以安定下來。
她和桑桑確實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但桑桑現在是昊天,她是魔宗中人,怎麼看曾經的友情也不可能延續下去,那麼桑桑帶她出來究竟想做什麼?
唐小棠很不習慣曾經黑黑瘦瘦的朋友,變成現在白白胖胖的模樣,也很不習慣這一路的沉默,輕輕踢着街面上的石子,像是百無聊賴,其實是聊解緊張。
走到街口一家菜鋪前,桑桑忽然停下腳步,說道:“他現在是個廢人。”
唐小棠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說誰,說道:“雪山氣海被你鎖死了,身體也虛,每天都喜歡賴在牀上,確實快廢了。”
桑桑走進菜鋪,看着架子上那些沒有任何特殊處的青菜,說道:“我離開了桃山,想來神殿已經開始追殺你們。”
唐小棠說道:“是啊,清河那邊攔的特別嚴,不然我們早就回長安了。”
桑桑停下腳步,轉身看着她問道:“那麼,爲什麼呢?”
唐小棠有些不解,問道:“什麼,爲什麼?”
桑桑說道:“一切都是天命所定,爲什麼你還要去桃山救他,爲什麼還要陪着他在世間顛沛流離?你若願意臣服於我,我願賜你以永生。”
在臨康城一間極不起眼的菜鋪裡。在各種菜味和泥濘味道混雜中,她以昊天的姿態,平靜說道要賜對方以永生。
唐小棠怔了很長時間,才醒過神來,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感覺好突然……我們還是先把晚上的菜買了吧?”
便在這時,菜鋪女販認出她是誰,熱情而略帶謙卑地迎了上來,當她看向什麼青菜時,就一把抓起放進菜簍中。
桑桑有些不解。指着菜簍說道:“買菜爲什麼不用錢?”
這些天,唐小棠和陳皮皮和葉蘇一處生活,平時也會給街巷裡的孩子們講些課程,對生活在這片街巷的人們來說,住在破屋裡的葉蘇和聖人沒什麼區別。這種尊敬和喜愛,自然也落在了她和陳皮皮的身上。
女販以爲桑桑是唐小棠的普通朋友,很親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說道:“這是哪裡來的外道話?幾顆青菜值當什麼錢?”
桑桑注意到女販剛剛翻揀過菜葉,還帶着些濁水,不由微微蹙眉。
唐小棠趕緊把女販拉到身邊,笑着說了幾句話。讓她自己先去忙,然後望向桑桑緊張說道:“你可不要生氣。”
桑桑說道:“我只是不解,越窮苦的人越吝惜金錢。”
唐小棠想着桑桑還是人類時候最是吝嗇不過,不由笑了起來。說道:“有時候太喜歡了,便想用這些來表達善意。”
桑桑想了想,說道:“就像道門信徒,爲我奉獻財富以及生命?”
唐小棠說道:“差不多。但……還是有些差。”
桑桑問道:“差在何處?”
唐小棠想了想,說道:“喜歡和敬畏?”
桑桑忽然覺得有些不愉快。然後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開始在乎被人喜歡這些事情,於是變得更加不愉快。
菜簍裡塞滿了青菜,唐小棠想要付錢,被女販堅決地拒絕。
走出菜鋪,桑桑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先前的問題。”
“爲什麼?”
唐小棠伸出空着的那隻手,牽起她的手,看着她同情說道:“你跟寧缺去了這麼多地方,還沒有想明白嗎?”
桑桑說道:“不一樣,他如果死了,我也要死,所以我只好跟着他。”
唐小棠微笑說道:“其實是一樣的,他如果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桑桑想了想,說道:“人類真是愚蠢。”
唐小棠說道:“其實愚蠢起來,有時候也挺高興的。”
桑桑看着她的手,說道:“你同情我,讓我很不高興,你觸碰我的身體,也讓我很不高興,所以我不明白,愚蠢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地方。”
唐小棠笑着說道:“你活着對書院、對明宗都不是好事,但見到你還活着,我就很高興,這或者便是愚蠢帶來的高興?”
……
……
兩個女人買菜談心去了,破屋裡的三個男人則是相對沉默無言,知道彼此都還活着便好,至於怎麼活下來的真的並不重要。
陳皮皮看着寧缺擔心問道:“她肯跟你回長安嗎?”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她沒有說過,但總歸是離長安城越來越近。”
陳皮皮說道:“她知道書院想做些什麼嗎?”
寧缺說道:“老師說過,昊天無所不知。”
陳皮皮沉默片刻,說道:“既然如此,你沒有絲毫勝算。”
寧缺看着窗外的藍天白雲,說道:“老師還說過,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算你知道不可能做到,也是會去做的。”
陳皮皮說道:“小師叔就是這樣的人,老師也是這樣的人,你我或者將來可能成長爲這樣的人,但這不可能影響到她,因爲她根本不是人。”
寧缺說道:“我希望她能自己做出選擇。”
陳皮皮說道:“沒有人會做出毀滅自己的選擇。”
寧缺笑了起來,說道:“你才說過,她不是人。”
陳皮皮說道:“即便如此,那你怎麼辦?”
寧缺的情緒變得有些複雜,說道:“我希望到時候能夠找到辦法,原來想的那個辦法,現在看來似乎行不通。”
陳皮皮說道:“難道沒有她。就不能修好驚神陣?”
寧缺說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她在長安城裡生活的那些年,用她的腳步和氣息壞了驚神陣,如今自然需要她再去走上一遭。”
陳皮皮靜靜地看着他,說道:“我只希望你到時候不要後悔,如果你要後悔,不如趁現在,事到臨頭那便怎樣都避不開了。”
寧缺說道:“我離開長安,去桃山接她。便是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如果到那天真需要做出選擇,其實也很簡單。”
陳皮皮聽出他言語裡隱藏的決然,嘆息無語。
葉蘇一直沒有說話,靜靜看着窗外的街巷與天空。瘦削的臉上帶着清澈的笑容,蒼白的臉色被光線洗的無比溫柔。
他忽然說道:“與天競算,算的只是自己。”
寧缺望向他,誠懇請教道:“那難道我們就什麼都不用做?”
葉蘇轉過身來,微笑說道:“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要比什麼都更重要,正所謂昊天的歸昊天。人間的歸人間,有何相干?”
昊天的歸昊天,人間的歸人間,這便是他的道。
寧缺若有所悟。又問道:“西陵神殿斷然不會允許你繼續傳道,就算劍閣,也不能一直護着你們,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葉蘇說道:“臨康城正在變好。我準備離開。”
陳皮皮第一次知道師兄要離開臨康,很是吃驚。
“難道你要去長安?”
寧缺也很吃驚。心想既然西陵神殿不可能允許葉蘇繼續傳道,那麼離開南晉後,便只有唐國才能給他提供傳道的土壤。
“我說過,唐國太好,人間太壞。”
葉蘇平靜說道:“我既然是要去體會人間苦難,拯救人間苦難,自然要去真正苦難的那些地方,去認識那些苦難的人們。”
陽光穿透窗戶,落在他的身上,那身薄舊的布衫彷彿閃閃發亮,道髻裡插着的那根筷子,似比最名貴的烏木還要漂亮。
寧缺忽然說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嗎?”
葉蘇搖了搖頭,當年在荒原天棄山腳下,他和寧缺第一次相遇,那時的他還是驕傲的道門行走,看的是大師兄的位置,對寧缺根本沒有任何印象。
“我對你的印象非常深刻。”寧缺看着他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那麼孤單,好像他的雙腳站立的不是人間的地面,而是另外一個世界,而且他明明是活着的,卻感覺已經死了很多年,這個說法也不準確,應該說當時我眼中的你似乎是活人又似乎是死人,我覺得你很可憐。”
葉蘇笑了起來,說道:“現在的我應該更可憐才是。”
寧缺搖頭說道:“不,雖然你現在遠沒有當年那樣強大,你虛弱蒼白,近乎廢人,但你一點都不可憐,因爲你會成爲一個聖人。”
葉蘇說道:“千年纔有聖人出,你這話過了。”
寧缺說道:“你若能讓人人成聖,你自然便是聖人。”
便在這時,破屋的門被推開,唐小棠提着菜簍,興高采烈地說道:“看我和桑桑帶了多少菜回來,還吃什麼剩菜!”
晚飯很簡單,以青菜爲主,因爲確實有很多青菜。
爲了不讓昊天覺得被欺騙,陳皮皮去肉鋪裡割了一塊五花肉,做了一碗白菜梆子熬肉片,又去隔壁提了兩桶淡酒。
肉酒最能助興,不多時,破屋裡的氣氛便變得飛揚起來。寧缺酒量極差,早已酣態畢現,藉着酒興,扯紙磨墨,寫了半幅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桑桑揹着雙手,靜靜看着字幅,忽然問道:“吾是誰?”
寧缺惱火說道:“這種哲學問題,你問我做甚?”
桑桑指向紙上那個“吾”字。
寧缺這才明白過來,指着葉蘇準備說話,忽然想起,她既然問這個問題,必然有所期許,話鋒一轉道:“我說的我自然不是我。”
“那是誰?”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說我說的是誰?”
桑桑雖然知道他是在撒謊,但還是比較滿意。
陳皮皮非常不滿意,痛心說道:“先看這句,只覺得你果然還是那麼無恥臭屁,再聽你的解釋,才發現你已經墮落成這樣了。”
寧缺大怒,說道:“我就沒種,又怎麼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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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告別。
桑桑自然不耐這等人間俗態,揹着手站在遠處。
陳皮皮看着寧缺說道:“一路保重。”
“我會的,看看她就知道,輕不下來,必然極重。”
寧缺笑着應道,走到桑桑身邊。
桑桑忽然轉身,看着葉蘇說道:“你會被燒死。”
此時暮色正濃,殘霞如血,又如火焰。
葉蘇站在暮色裡,如在火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