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肉,要用松煙薰足一個月纔好吃。”
她望着屠夫說出在人間的第二句話。隨着這句話,肉鋪裡變得更加安靜,酒徒和屠夫臉上的神情很複雜,有些震驚有些惘然——先贊好酒再道臘肉,在他們的想象裡,這種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話,怎麼可能從此人嘴裡聽到?
她微微蹙眉,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已會說出這樣一句話,更想不明白爲什麼自已的意識裡還記得那些很沒有意義的事情,而且還說了出來。
隨着這兩句話,她身體裡發出的充滿神聖意味的自然之音,漸漸變得尋常,依然空靈清幽,卻不再那般複雜難明。
酒徒問了她三個問題,那是他漫長生命裡始終沒有想明白的三個問題,也是人類歷史上很多哲人教士到臨死還在苦苦追索的答案,他之所以問她,是希望她也沒有想明白這三個因爲出現次數太多從而顯得有些世俗、實際上依然高妙的問題,讓她稍微分些心神,以方便他能夠再次逃走。
然而就像後來他在長安城前默自喟嘆的那般,既然昊天已經來到人間,那麼他和屠夫又如何能夠不被她找到?
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想過酒徒爲什麼會問那三個問題,她早就已經找到了那三個問題的答案,或者說那三個問題對以前的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在此時卻有了意義,所以她纔會負手望遠方若有所思。
最後她做出了決定,看着酒徒和屠夫,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說道:“如果第一個問題指的是關係之間的代稱,你們可以叫我桑桑。”
她叫桑桑,她就是桑桑,只不過她在做出用這個名字的決定之後,忽然生出極大厭憎,就像厭憎先前說出與酒肉相關的兩句話。
聽到這個名字,酒徒和屠夫完成了最後的確認,不甘與驚恐漸漸平息,變成臉上數萬年的皺紋堆出的苦澀笑容。
酒徒恭敬說道:“聽聞您已回到神國,沒想到還在人間。”
桑桑說道:“有些事情需要做完。”
屠夫看了酒徒一眼,酒徒就像是沒有察覺,不肯按照他的意思接話。
桑桑說道:“你二人可願替我行事?”
酒徒聲音微澀說道:“替天行事自是莫大的榮耀,只是我二人在您眼下藏匿了數萬年時間,早已疲憊不堪。”
她負手看着肉鋪的擺設,說道:“你們二人算是螻蟻之中的異類,已經可以飛的很高,卻還要住在這種破爛的蟻窟裡,實在愚蠢。”
酒徒說道:“昊天神國是您的居所,我們不敢去打擾。”
桑桑說道:“我賜你們永生。”
酒徒和屠夫沉默不語,如果信仰能夠得到永生,早在上次永夜之前,他們便已經投身道門的懷抱,成爲最虔誠的昊天信徒。
桑桑看着他們,漠然說道:“真正的永生。”
酒徒和屠夫看到了她的眼睛,便再也無法離開。
那雙眼睛透明而美麗,沒有任何雜質,最深處有真正的星輝,而每粒星輝都是一個獨立的神國,在那些神國裡由令人心醉的世界本原構成,有一種被時間賦予的永恆美感,無論世界如何變化,都是那般肅穆。
最令他們震撼的是,他們在那個神國裡看到了自我意識的存在,隨着自我意識的波動,由規則構成的完美線條,變幻出無數的光影。
酒徒和屠夫雙膝漸曲,跪倒在她的身前,
他們躲避了昊天數萬年時間,最終還是被昊天找到,他們看到了昊天賜予他們的神國,並且確信那是真實的存在,那他們還要求什麼?
……
……
桑桑走出肉鋪,酒徒和屠夫謙卑地跟在她的身後。她揮了揮手,大黑馬頸間繫着的繮繩就像花瓣一樣飄落,與車廂分開。
她從車廂裡取出大黑傘握着手裡,回身望向酒徒,毫無情緒說道:“告訴他,世間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
說完這句話,她牽着大黑馬離開了小鎮。酒徒和屠夫站在肉鋪門口,看着漸漸遠去的一人一馬,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因爲他們此時的情緒依然處於極度震撼之中,甚至有些懷疑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是假的。
昊天降臨人間,是所有宗教典籍、哪怕是神話傳說裡都沒有記載過的事情。在道門的描述裡,昊天乃世間萬物之始,無形無狀,能有無數形狀,能大若宇宙能小若沙礫,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化作白胖姑娘落凡塵似乎也不是那麼太難以想象的事情,但酒徒和屠夫依然難以接受這個現實,因爲無法想象昊天居然能有人的形狀,因爲無法想象自已真的與昊天進行了一番對話。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酒徒和屠夫才從震驚中醒過來。屠夫看着那輛沉重的車廂,說道:“此去長安路途遙遠,這車太重,昊天又不允我助你,便要辛苦你了。”
酒徒說道:“沒有反抗也沒有躲避,所以便沒有懲罰,我雖然不敢反抗卻試過逃避,這便是懲罰,懲罰我曾經最引以爲傲的無距。”
要帶着一輛重若小山的精鋼馬車行走,誰能無距?
屠夫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去長安看看書院,看看那個叫寧缺的人,昊天既然看重他,想來必有緣由,若不行便殺了他。”
……
……
白胖且高大的少女,牽着有些瘦的黑馬,在人間的山林湖河間行走,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沒有人知道她來自何方,要去向何處。
她穿着一身青色花衣裳,因爲有些小,或者說身體比設計中要豐滿很多,所以衣裳總是被繃的很緊,柔軟而不失彈嫩的曲線非常清楚。
她牽着黑馬去了一些地方,小鎮大城還有鄉間的村莊,有些男人偶爾會向她的身體投來異樣的目光,她毫不在意,有些婦人看着她便厭惡地扭過頭去,她依然毫不在意,沒有人會在意螻蟻們的評價。
路經宋國某個縣城時,她忽然覺得有些餓,想要吃碗麪。
對於她的身體來說,飢餓這種感覺並不陌生,但對她來說,這種感覺依然不熟悉,而且充滿了一種低賤的生物性,這讓她覺得很厭憎。
更重要的是,按照不可能出錯的天算,她現在的身軀就算胖一些,需要補充更多的物質,但在荒原上喝了十幾袋馬奶酒,在小鎮上便酒徒那隻酒壺裡的數千桶酒全部喝完了,她至少應該在半年之內不需要補充物質。
那爲什麼會餓呢?她沉默地思考着這個問題,卻沒有留意到,自已牽着黑馬,已經來到了一家麪攤的前面。
此時已是深冬,縣城的街道上覆着薄薄的雪,然後被行人踐踏成黑泥,她從斷峰裡出來後,一直沒有穿鞋,赤裸如蓮的雙足,在黑水裡格外醒目。
麪攤後擱着兩個爐子,鍋裡的水已經開了,正散發着麪食煮熟後令人愉悅的淡淡味道,麪攤上的香菜末味道則是更加濃郁。
桑桑在麪攤前站了會兒,決定吃碗麪。
沒有人理會她,攤主也沒有接待她,就像沒有人注意到她那雙赤裸的玉足踩在黑色的雪泥裡,卻沒有流露出絲毫怕冷的意思。
麪攤這時候很熱鬧,很嘈雜,不是生意太好,而是有人在這裡鬧事。
攤主有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負責拉麪,有青皮地痞要她下面,調戲說小姑娘下面最好吃了,於是便有了現在這番吵鬧爭執,那攤主父親雖然氣的渾身發抖,卻沒有勇氣拿起菜刀講道理,幾個地痞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要吃麪。”
桑桑看着攤主說道,語調有些彆扭,因爲她覺得要吃麪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彆扭,而攤主這時候比她還彆扭,自然沒有理她。
桑桑有些不悅,神情威嚴說道:“我要吃麪。”
依然沒有人理她,那幾個地痞嚷嚷着開始掀攤子,場間一片混亂,鍋碗瓢盆被扔的到處都是,滿滿一盆香菜末就這樣倒在了地面。
桑桑低頭,看着香菜末混進黑雪泥裡,覺得有些可惜,然後她又開始厭憎自已的反應,因爲可惜這種情緒同樣很低賤。
打砸的聲音越來越響,攤主頭破血流,癱坐在地上,小女孩蹲在父親身旁不停地哭泣着,而那幾名流氓似乎還沒有罷手的意思。
桑桑原諒麪攤老闆的不敬,覺得街對面的燒餅似乎也很香。然而就在她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了攤主痛苦的祈禱聲。
“老天爺,如果你有眼睛,你怎麼不把這些雜碎給收了呢!”
桑桑停下腳步,微微低頭。
大黑馬看着她,隱約察覺到自已即將親眼目睹宗教歷史上最著名的畫面,難以自禁地興奮起來,不停噴着白霧。
攤主的咒罵聲和祈禱依然在繼續,桑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轉身望向那幾名地痞。
那幾名地痞流氓正在砸東西,其中有個人拿着把菜刀,正在那裡揮舞着亂砍,嘴裡不停地罵着髒話,神情非常興奮。
“我操你媽的,今天就算昊天也救不了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