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一人一馬從震驚中甦醒過來,大黑馬完全無法抵禦本能裡的恐懼,轉身準備繼續逃亡,寧缺卻依然看着懸崖下的畫面發呆。
懸空寺乃不可知之地,即便是修行者也只隱約知道,這個佛門聖地遠在極西荒原深處,人亦罕至之域,因爲懸空寺的名字,很多人自然地猜測,懸空寺肯定建築在傳說裡那些神境纔有的懸空島上。
誰能想到懸空寺非但沒有懸浮在天空之中,反而是在地面之下?寧缺看着遠處那座將寵大身軀隱藏在地面之下的山峰,生出很多不解。
便在這時,西南方向極遙遠的懸崖峭壁處,忽然垂下無數白色的晨霧,霧氣微溼,較諸空氣爲重,自崖畔緩緩向着天坑底部墜落,看着就像是一道白色瀑布。
天坑裡本來溼氣就重,自生霧瘴,此時匯入地表無數晨霧,頓時變得白茫茫一片,那座雄偉的山峰上雲霧繚繞,山腰之下完全無法看到,彷彿消失一般,從黑色馬車處望運看,就像是變成了一座飄浮在雲端的懸空島嶼,那座島嶼峰巒間的黃色寺廟在霧中時隱時現,仿似佛國仙境。
寧缺看着眼前令人心生震撼的神奇畫面,感慨說道:“原來這纔是懸空寺的由來。”
大黑馬低首輕踢地面,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心情卻是焦慮緊張到了極點,暗想即便佛門聖地神妙難言,但也不值當爲此冒這麼大的險。
寧缺不認爲這很冒險,以他的眼力,望向遠處天坑中的山峰,也只能看到那些黃色寺廟的大概模樣,那麼從峰間往地面看來,黑色馬車大概和一粒黑砂的大小差不多,根本不會引起懸空寺中僧人的注意。
他走回車廂,從行李裡取出一個鐵筒模樣的東西,雙手微微用力拉長,然後湊到右眼上,向遠處地面之下的山峰望去。
鐵筒是他設計、然後由四師兄和六師兄精心打造的觀星鏡,一共做了兩個,其中一個孝敬了老師,還有一個他自然帶在了身上。
夫子第一次用這鏡子觀星時,便根據它的效果,改名爲望遠鏡,寧缺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情,不過他知道這鏡子本來就是用來望遠的。
天坑裡的雲霧流淌速度很快,山峰裡的黃色寺廟時隱時現,有時候還偶爾能夠看到山腰之下的世界,寧缺拿着望遠鏡,看着圓形視野裡被放大了很多倍的景緻,看着廟前石坪上正在做晨課的僧人,沉默不語。
大概有風從天坑底部向上呼嘯而起,山腰間的厚厚的雲層被吹散了很多,寧缺通過望遠鏡看到了山腰下的畫面,赫然發現,這座巨峰山腰之下,竟是層層疊疊、根本數不清有多少層的梯田,看田裡的植物顏色,應該是荒原上也很難種活的寒稻,緊接着,他竟然發現天坑底部居然有河流,還有農舍。
寧缺拿着望遠鏡沉默地觀察着懸空寺,臉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握着鐵圓的雙手變得越來越僵硬。
根據看到的片刻畫面,他簡推算出,懸空寺裡大概有逾千名僧人,天坑底部極大片的原野上至少生活着十餘萬人,那些膚色黝黑,衣餓襤褸的農夫,負責爲峰間懸空寺提供生活所需物資,想必還要承膽很多沉重的勞役。
懸空寺存在了多少年,想必那些凡人便在天坑底部生活了多少年,不知有多少代就在不見天日的潮溼陰暗地底,辛苦地勞作,任勞任怨地生活,才能維繫懸空寺的存在,寧缺相信,哪怕是再虔誠的佛門信徒,也不可能永世承受這樣的折磨,懸空寺裡的僧人,肯定自有手段像驅使牲畜般驅使這些農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些農夫更像是中原早已廢除的農奴。
在極短的時間裡,寧缺的腦海裡浮現出很多畫面,被鐵索穿透肩胛骨的逃奴,倒斃在寒稻田裡的不敬佛者,跪倒在山峰前的十餘萬名貧苦的凡人,寺中僧人驕奢的生活……他放下望遠鏡,看着雲霧中有若佛國的懸空寺,眉頭微皺。
桑桑掀起車簾,也看到了眼前的畫面,震驚的無法言語。
寧缺把望遠鏡遞給她,說道:“看看便離開,也不枉我們來懸空寺走一遭。”
…………如果寧缺是個大智大勇之人,他可能會攀下懸崖峭壁,偷偷去到雲層下的悲慘世界,發動那些農奴起義造反,推翻這個畸形的有若蟻窟的懸空寺,或者他會悄悄潛入懸空寺,去尋找佛門積攢了不知多少年的寶藏。
但他不是這種人,在對懸空寺進行了一番觀察後,根本沒有思考猶豫,便讓大黑馬帶着馬車,離開天坑邊緣的懸崖,朝着相反的方向悄悄離開。
寶藏雖好,也要看有沒有命去拿,好奇心人人都有,他如果還是爛柯寺之前單純的書院十三先生,說什麼也要去懸空寺裡逛逛,反正就算寺裡的僧人抓住他,想必也不敢隨意殺他,但現在他帶着桑桑,天下雖大似乎都沒有落腳的地方,更何況是在爛柯寺裡一心想要殺死桑桑的佛宗聖地?
黑色馬車安靜潛行,過了段時間,又回到了先前他們出發時的地方,只是稍微偏離了些許,剛好要經過那株菩提樹。
寧缺看着車窗外的菩提樹,說道:“那應該就是佛祖圓寂時的地方。”
桑桑看着這株樹幹灰白,葉若蒲團的青樹,想着在這樣寒冷的秋天,在荒原上居然能有這樣一棵孤伶伶的樹,着實有些神奇,又想着自己居然看到了佛經上記載着的佛祖圓寂之地不由很是吃驚。
寧缺笑着說道:“你現在的身份可不比佛祖差,不需要對他太過敬畏。”
瓦山頂峰的佛光降臨爛柯寺後,一路生死危險,二人根本沒有機會去討論那件事情,或者說不想討論那件事情,但終究不可能一直沉默。
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低聲說道:“我真的會毀了這個世界嗎?”
寧缺想着先前看到的懸空寺,想着自己猜想的那些殘酷的真相,說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不過如果是那樣的世界,毀了似乎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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