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族人們的陣勢,婦人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看着身上的稀泥,聞着臭氣,想着可能發生的事情,恐懼和委屈在心中交織,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看着族長顫聲說道:“這是怎麼了?”
那名壯漢憤怒看着她,咆哮道:“你把一個外鄉男人放在屋子裡,還敢問我們怎麼了?你這個不守婦道的賤人,簡直讓全族人蒙羞。”
婦人沉默低頭,驚慌不知該如何言語,雖然她很想辯解,自己和那個外鄉男人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但她知道,族人根本不可能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自己確實不守婦道,確實想和那個外鄉男人之間發生些什麼事。
族長輕輕咳了兩聲,阻止了村民四處打砸的行爲,走到婦人身前,看着她微低着的頭,目光在她豐滿的胸脯上瞥了瞥,嘆息說道:“霖子啊,雖說你是個月輪國人,但你嫁到我們村子後,我們可以對你不好?”
婦人低着頭,顫聲乞憐說道:“這些年來全虧四老爺和族人們照顧。”
族長面色驟寒,說道:“誠哥死後,我做主讓你改嫁,你不肯嫁,說是要替誠哥守節,那我們便依你,但你現在這又算是什麼?”
婦人聽到這話,擡起頭來看了先前那名壯嘆一眼,悲傷想着,族長你要我改嫁給你的兒子,這怎麼能行?誠哥採藥墮崖而死時,他就在身邊,誰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就在這個時候,朝小樹從屋裡走了出來。
村民們看着那個外鄉男人居然沒有逃跑,還膽敢出現在自己面前,頓時更爲憤怒,手裡揮舞着鋤頭,便準備上前把他打死。
族長老爺卻很奇怪地攔住了衆人。
朝小樹先前在屋中已經聽了片刻,看着場間局面,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在長安時,他便知道大河國民風守舊傳統,尤其是鄉野村鎮裡的婦人地位極其低下,然而卻沒有想到會惹出這樣一場風波。
他走到那名族長面前,很誠懇地解釋了幾句。
族長面無表情搖了搖頭,說道:“此事涉及我族中聲譽,豈能隨意放過這等不知羞臊的婦人?”
朝小樹平靜說道:“如果我與她真有私情,族長莫非也要治我的罪。”
族長看着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知道你是唐人,所以只要你道歉賠禮,再留下一筆銀子做補償,便可以離開。”
朝小樹看了一眼瑟瑟發抖的婦人,問道:“那你們準備怎麼處置她?”
族長還沒有發話,那名壯漢惡狠狠說道:“浸豬籠!”
浸豬籠三字,對這些村民們來說彷彿有異樣的誘惑,頓時呼喊聲響徹小院,紛紛喊着要把婦人浸豬籠,最後脫光了衣裳先打一頓板子。
朝小樹環視四周,看着那些男人們眼中貪婪淫褻的神色,看着他們因爲興奮而扭曲變形的嘴臉,輕聲說道:“這等人似乎殺得。”
大榕樹下的小院驟然安靜。
族人們似乎覺得自己聽到了些什麼,卻有些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些什麼,族長臉色驟然陰沉,看着朝小樹準備說些什麼。
然而不等他開口,朝小樹轉身望着婦人,溫和問道:“這些人你說殺不殺得?”
婦人身體微僵,片刻後才醒過神來。
她本來已經絕望,然而此時看着朝小樹溫和的神情,卻覺得似乎希望正在重新回到身體裡。
她看着那些面目可憎的族人,身體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哭泣着說道:“我不是這個村子裡的人,我是月輪國森林裡的人,我是被人販子賣到這裡來的,我丈夫死了,他們想讓我嫁給族長的兒子,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這些話她從來沒對外人說過,因爲這個閉塞偏僻的村落裡沒有外人,沒有人相信她的話,就算相信,也沒有人敢同情她。
所以她想知道外面的故事,想和外面的世界發生一段故事。
此時她終於把這些話都喊了出來,因爲她想活下去。
“殺得就好。”
朝小樹看着院子裡的人們,問道:“哪些殺得?”
婦人指着白髮蒼蒼的族長和那名壯漢,顫聲說道:“這對父子最該死。”
朝小樹向前走了兩步。
院子裡的族人們舉起了手中的鋤頭鐵叉,想要打他。
籬笆被這些人踩的四處零落。
朝小樹拾起一根竹片。
然後他揮了兩道。
族長的頭顱和壯漢的頭顱飛了起來。
族人們怔怔看着這一幕,臉色驟然變得蒼白,不知誰發了一聲喊,所有人瘋了般四處逃散,也沒有人管倒在籬笆牆上的那兩具屍體。
“殺人啦!”
“快去報官!”
驚恐而絕望的呼喊聲,在村落裡淒厲響起,驚了池塘裡的魚兒,擾了榕樹裡的鳥兒,撕碎此間已經延續千年的平靜和規矩。
…………族長父子的無頭屍身還躺在簡陋的小院裡。
婦人臉色蒼白,身體微微顫抖,但眼睛裡的光澤卻要比以往十幾年裡都明亮。
朝小樹看着她問道:“對這個村子和這個院子還有留戀嗎?”
婦人搖了搖頭,喃喃說道:“怎麼會有。”
朝小樹說道:“那便隨我走吧。”
婦人吃驚看着他的眼睛,眼中滿是驚喜的神情,緊張說道:“好。”
她很緊張,所以她沒有問他要去哪裡,她要跟着他去哪裡,只要能離開這個村子,他去哪裡,她就願意跟着去哪裡。
然而這個時候,朝小樹忽然沉默了起來,雙眉微蹙,似乎有些猶豫,有些話應該不應該這時候說出口。
婦人身體微僵,沉默片刻後苦澀說道:“是啊,我是一個不知羞恥、不守婦道的女人,哪裡能帶回家呢?你還是給我些銀兩,我自己去活着,最後還是要朝你要銀子,不過也顧不得被你恥笑了。”
朝小樹看着她說道:“我只會給一種女人銀子。”
婦人臉色蒼白,悽楚說道:“原來如此,可惜我雖然是個不守婦道的寡婦,想把身子給你,但要靠身子掙你的錢,卻是不願意的。”
朝小樹靜靜看着她的眼睛,溫和說道:“你誤會了,我是說我只會給妻子家用,卻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拿家用。”
婦人怔了半天才醒過神來。
她揉了揉眼睛,想哭,但又覺得有些丟人。
朝小樹看着她笑了笑,進屋走拾好行李,然後走進小院,看着依舊在發呆的婦人,說道:“走吧。”
婦人接過他手中的行囊。
二人就此離開。
…………寧缺一直在思考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爲什麼苦行僧道石能夠在長安城裡準確地找到自己,這件事情背後有沒有人在做手腳。第二件事情是,如果劍閣對書院的挑釁以及朝小樹佩劍被奪一事後,有神殿裁決司的影子,那麼朝小樹不在劍閣會在哪裡?第三件事情是怎樣回覆西陵神殿帶走桑桑的請求。
後面兩件事情都與西陵神殿有關,想着程立雪對裁決司的態度,他覺得還是應該去南門觀一趟,至少可以打聽些事情。
天諭大神官現在神座便停留在南門觀中,要與這等身份的大人物進行談判,首先當然必須統一己方的意見,如此才能並指爲拳。
“女孩子總得有些人生理想,你看看道癡,她的理想就很簡單,就是想在漫漫修行道上走到最後,你再看看人家司徒依蘭,就是想成爲大唐歷史上最了不起的女將軍,就連唐小棠那個小屁孩,都想成爲世間最強大的女人。”
寧缺站在桑桑身後碎碎念着,桑桑蹲在井邊,專心致志醃着小黃魚,根本不愛搭理他,也不想和他討論這件事情。
“有理想纔有追求,有追求生活才充實,沒有理想的女人,最終會變成無神的魚眼珠子,會變成無法翻身的一條鹹魚。”
寧缺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嘆息說道:“我自然是不捨得你離開的,但既然你有能力,就這麼天天耗在柴米油鹽中,未免也太過可惜,我很害怕將來等你老了,會後怕現在的選擇。”
桑桑把醃魚在竹筐裡擺放,就着微涼的井水洗乾淨手,轉身看着他說道:“我仔細想過這件事情,還是不想去西陵。”
寧缺問道:“爲什麼?”
桑桑很認真地說道:“還是那個老問題,我走之後誰給你做菜煮飯打洗腳水?”
寧缺說道:“這確實是比較麻煩的問題,再找幾個丫環倒是簡單,問題是離了你,我睡覺總睡不舒服。”
片刻後他搖了搖頭,感慨說道:“但總不可能因爲沒人做菜煮飯打洗腳水,以及睡不好覺的緣故,就讓西陵神殿從此以後沒了光明大神官,這件事情是要上史書的,我一定會被後人挖墳曝屍。”
當天夜裡,主僕二人就這件事情進行了一場極爲深入的談話,一直談到深夜才得出了初步的結論,疲倦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寧缺和桑桑梳洗完畢,用完早飯,正準備去南門觀拜見天諭大神官,忽然聽着鋪外遠處隱隱傳來禮樂聲。
中正平和的禮樂聲從遠處逐漸靠近臨四十七巷,聲音所及之處,先是一番嘈雜議論呼喊,然後是絕對的平靜。
寧缺有些驚訝,推開老筆齋的鋪門向巷口望去,只見那處鮮花瓣漫天揮灑,樂聲輕揚,一道神輦在莊嚴肅穆儀仗拱衛下正緩緩而來。
天諭神座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