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滄海發感慨是很常見的事情,對着鹹魚發感慨的人卻很少,只不過想着過去一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即便對着一筐鹹魚,隆慶也忍不住唏噓起來。
但他很清楚,對現在的自己來說,任何類似唏噓感慨之類的情緒,都顯得過於多餘,而且會讓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境再次感受到那股難以抑止的痛苦與絕望,所以他沉默着準備離開漁港。
忽然間,他停下了腳步,精緻的革履在溼漉粘滑的地面上緩緩碾壓,帶動着的身軀緩緩向後轉去。
只見滿是晨光的海面遠處,有一艘小船正在浪間不時起伏。隆慶現在眼力依然比普通人銳利很多,看到船上站着一名青衣道人。
小船上那青衣道人形容尋常普通,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但他卻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因爲他的身體因震驚而變得無比僵硬。
漁民和苦力們,揹着沉重的漁獲,在滑溜溜的甲板間穿行,岸,商人們叼着煙桿,頤指氣使呼三喝四,海鳥在海面與船桅間來回飛翔,越國這座漁港忙碌嘈雜依舊,似乎沒有任何人看到了那艘小船。
隆慶隔着數百丈的距離,沉默看着那艘小船和船上的道人,目光隨着遠處波濤的起伏而不安,他現在已經算不得一名修行者,但他的見識眼光依然還在,很清楚這名青衣道人肯定是個修行者,而且是他根本無法看出深淺,哪怕是曾經強大的他也無法看出深淺的強大修行者。
遠處小船上的青衣道人,負手站在船首,微微擡頭看着東方初升的朝陽。整個人彷彿都要融化在微紅的晨光之中。
隆慶看着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忽然生出想要逃離的衝動。
就在這時。他腦中響起一道平靜而充滿威壓感的聲音。
“人世間真的有滿足這種東西存在嗎?”
……
……
遠處海上那名青衣道人沒有轉身,自然也看不到他有沒有說話,但隆慶明白腦中那道聲音,便是那位道人的問話。
聽着這個問題,他英挺的雙眉微微蹙起,顯得有些痛苦,低着頭看着腳旁粘液中正正在掙扎的一隻小蝦,喃喃說道:“無法滿足又能如何?”
然後他擡起頭來,看着遠處小船上那名青衣道人。帶着幾絲怨恨和惘然說道:“光明已經遺棄了自己,黑暗都不屑於殺死自己,像我這樣的廢物,還有什麼資格說不滿?我還能企盼怎樣的人生?”
青衣道人的聲音隔着數百丈的距離。再次在隆慶腦中清晰響起。
”你是光明的。眼中必是光明的,你是黑暗的,眼中必是黑暗的。這一年來你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難道還沒有明白光明與黑暗之間真正的關係?”
隆慶想起書院登山時的那場夢,那場令他無比痛苦無比驕傲無比輝煌最終卻無比惘然的夢,想起夢裡的萬丈金光,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體卻驟然寒冷起來,在深春的朝陽下開始顫抖不安。
“但那不是我的最初的信仰。”
他盯着遠處船上那名青衣道人。顫抖的聲音像船桅上的風湍般,生硬而寒冷地從脣齒間傳出來。帶着無盡的絕望。
青衣道人沒有轉身,依舊負手看着紅融的朝陽。
“信仰可以讓你滿足嗎?”
隆慶回答道:“曾經可以。”
青衣道人沉默。
隆慶低下頭去,看着腳畔依然在掙扎的那隻小蝦,痛苦問道:“這樣真的可以嗎?”
青衣道人說道:“可以。”
隆慶有些惘然問道:“值得嗎?”
青衣道人說道:“值不值得,要看滿不滿足,你若滿足於現在,就不值得,如果你還有一絲不滿足,那便值得,我一向以爲人世間從來沒有真正的滿足,那麼我認爲無論何時這都是值得的。”
終究又回到了滿足這個最初的問題上。
隆慶強行壓抑住惘然震驚無措的情緒,拼命地蹙着眉頭思考,在長時間的沉默裡回憶過去的時光,猜想未來的人生。
自己真的滿足嗎?
在成京城領着乞丐搶食物掙地盤,拐蒙拐騙偷銀子,終於掙着一筆錢去宋國開店掙銀子,又開始販醃魚掙銀子,就這樣平平靜靜安安樂樂地下去,成爲世間一名普通的成功商人,娶一個美麗溫婉的妻子,納兩房小妾,生很多孩子,直至很多年以後自己垂垂老矣,確認燕國再沒有人在追殺自己,才偷偷帶着一家人回成京,跪在皇宮外的御道旁,指着御駕那名同樣蒼老的皇帝,顫聲告訴孫子,爺爺當年和他的關係不錯,但我本來應該坐在那裡纔對。
然後便要死了,讓家人把自己擡到西陵神國,來到那座開滿桃花的神山之下,擠進無數來拜天求醫的病人婦人中間,然後他虛弱地躺在擔架上,看着冷漠驕傲的神殿騎兵和黑衣執事們走過,看着高處那幾座巍峨壯觀的道殿,兩行濁淚淌過老皺的臉頰,虛弱哭喊道我本來應該是坐在那裡纔對。
那樣的人生纔是對的,爲了那樣的人生,做出任何樣的事情都是值得的,哪怕背離了最初的信仰,接受最痛苦的精神洗禮。
隆慶站在海畔的晨光裡,站在鹹魚的腥味和海風的腥味間,無識無覺,不聞其臭,彷彿一具失魂的肉軀,忽然間他跪了下來。
啪的一聲脆響,他的雙膝把身前粘液裡的掙扎的那隻小蝦碾死。
他看着數百丈外那隻小船,看着那名青衣道人的身體,雙手扶地跪拜不起,眼淚在臉上無聲縱橫,顫聲道:“請指引我的道路。”
青衣道人的聲音在他腦海裡再次響起:“隨我來。”
跪在地上的隆慶有些惘然,他不知道該怎樣靠近那艘小船,也不知道應該怎樣才能追隨船上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
當他擡起頭來時,卻發現自己眼前已經不再是漁港,而是一片浩翰幽藍的海水,海鳥不時落入海面,擾亂晨光與海色。
青衣道人的背影,離他只有兩步之遙。
不知何時,他已經來到了小船之上。
隆慶看着站在船首的青衣道人,震驚無語。
當他餘光看到船舷上那幅畫面時,更是忍不住眼瞳微縮。
南海相對東海要平靜很多,但風浪依舊極大,能在南海里行駛的船舶,無論大小工藝都極講究,所用船木在構造之前,都要堆在船場放很長時間,任由風吹雨淋日曬,消解應力之後才能使用。
換句話說,任何船木都是死木。
然而小船的舷邊,此時卻生出了一朵桃花。
死木生新桃。
那是一朵黑色的桃花,在海風裡微微顫抖,在晨光中墨色逼人。